龐溟

《技術陷阱:從工業革命到AI時代,技術創新下的資本、勞動與權力》
(瑞典)卡爾·貝內迪克特·弗雷著
賀笑譯
民主與建設出版社
2021年11月
“如果沒有那600位燈夫,1900年時夜晚的紐約城就只能由月光照亮。他們拿著火把爬上梯子,確保行人離開家以后走在街上,不至于只能看到不遠處燃著的雪茄。”在《技術陷阱》一書的開頭,瑞典經濟學家、牛津新經濟思維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卡爾·貝內迪克特·弗雷以詩一般的語言,描述了20世紀初夜幕降臨紐約城時,“華燈初上”這個詞背后已被人遺忘的“燈夫”職業。
自1414年倫敦第一批街燈亮起,燈夫這一職業就存在。隨著電力發明和應用,油燈和煤氣燈逐漸被更加安全、高效的電燈取代。紐約在19世紀后期就安裝了第一批用電的路燈,但由于每一盞燈都有一個開關,必須手動開啟和關閉。事實上早期的電氣化只是讓燈夫的工作更加輕松,讓他們不再需要帶著長長的木桿火把逐一點亮路燈。
“那一年以點燈為業的人是不幸的。”弗雷如此寫道。燈夫歸根結底并未成為簡單化、自動化的技術進步的受益者。點燈這一曾經能讓一個工人養家糊口的技能變得非常簡單,小孩子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就能隨手開關電燈。更為致命的是,一位燈夫每晚最多能處理50盞燈,而如今一位變電站員工能在數秒內開啟幾千盞燈。到了1927年,隨著紐約最后兩名燈夫放棄這一工作,燈夫這一歷時500多年的職業就此終結。
不少人曾樂觀地認為,技術創新的蓬勃發展可以讓整個社會變得更富有、更平等,那么少數燈夫丟掉工作又有什么關系呢?抱持這一想法的頂尖學者也不在少數。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索洛發現,20世紀經濟學領域的所有進展幾乎都要歸功于技術。另一位諾獎得主西蒙·庫茲涅茨也堅信,隨著工業化的發展,美國的不平等狀況已自動減少。
換言之,如果多數人能享受到進步的好處,整個社會就會愿意犧牲少數敗給技術進步的人。技術提高了絕大多數工人的生產力和生產技能價值,也讓民眾作為一個整體獲得更高收入。即使對于那些在和機械化的角逐中失去工作的人來說,或許也有大量體力要求更低、工資更高的工作可以選擇。
遺憾的是,“如果犧牲者數量更多,我們還會這樣想嗎?如果大部分被取代的工人都只能找到工資更低的工作呢?”在弗雷看來,任何人都無法隨意假定技術必定能在僅僅犧牲少數人利益的情況下造福多數人,而當大部分人被技術變革甩下時,抵制變革就會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們對當前時代的迷戀、對新技術帶來的許諾與危險的關注,常常會讓我們覺得自己的體驗是全新的,但歷史其實往往在變調和押韻中重復自身。事實上,時代的悖論與反轉已經悄然發生。比爾·蓋茨在2012年就指出:“創新比過去任何時候更快……但美國人對未來的悲觀更勝以往。”
經濟學家將技術進步帶來的勞動生產率提高分為使能型技術(enabling technology)和取代型技術(replacing technology)。二者的區別在于,取代技術讓工作和技能變得多余。相反地,使能技術會幫助人們更高效地完成已有的任務,或為勞動者創造全新的工作機會。燈夫、紡織工人、電梯操作員、碼頭和鐵路搬運工等工種,因為取代型技術的產生而消失,電力、電器等使能型技術則在更大范圍內推動了全社會效率和福祉的提升。
取代型技術的發展是否受阻,取決于誰會從中獲利和政治權力的社會分布情況。羅馬皇帝提比略由于害怕憤怒的失業玻璃工人造反,非但沒有獎勵發明了摔不壞的玻璃的人,反而把他處決了。另一位羅馬皇帝維斯帕先也拒絕使用可以運送巨大沉重圓柱的機械裝置,因為它可以節省數千名工人的勞動力,但卻可能因為造成失業而帶來政治不穩定。“用它怎么能養活我的子民呢?”可以說,“讓技術維持現狀以保留工作,這一選擇在政治上更具吸引力。”
當然,穩定治理未必簡單等同于保障就業。古登堡在發明印刷機后,很少有抄寫員和篆刻員反對印刷術——他們要么專門抄寫用印刷術不劃算的短文稿,要么轉行成了收入更高的裝訂員和設計者。但由于擔心識字的人會削弱其統治地位,蘇丹巴耶濟德二世在1485年頒布法令,禁止在奧斯曼帝國用阿拉伯文印刷。
弗雷指出,經濟史和技術史告訴我們的重要一點是,技術進步對收入的影響程度決定了人們對它的態度。
在工業化初期這一“典型的工業革命時期”,產量的增長速度幾乎是工資增長速度的四倍,增長帶來的收益絕大部分歸了資本所有者。19世紀的前40年,由于土地和勞動占收入的份額都在下降,國民收入的利潤份額翻了一番。工業家在這個時期“依靠廣大工薪階層的苦難而變得富有”。只有在苦熬過六七十年后,“普通人才真切體會到技術進步帶來的好處惠及自身”:在1840年開始的60年內,工人的人均產量增加了90%,實際工資則提高了123%。
在弗雷看來,教育和技能培訓的完善、英國政府訂立最低工資標準、勞工運動的興起和工會的議價能力提升等各種因素,都無法完全解釋這一工業化進程中工資的滯后上漲現象。經濟學理論認為,如果技術取代了現有任務中的勞動力,薪資和勞動在國民收入中所占的份額可能會下降,同時資本在收入中所占的份額逐漸增加,帶來產量提升與“停滯不前甚至下降的實際工資”之間的落差;相反,只有使能型技術才能在提升勞動生產率的同時創造和增加勞動力需求。
時代的變遷放置在每一個個體、群體和世代身上的壓力都是不均等、不平衡的。由于營養攝入不足,1850年出生的英國男性比1760年的男性更為矮小——“整整三代普通英國人的生活水平都已經下降”,第一次工業革命采用的是取代型技術,帶來了大規模失業、貧富懸殊、勞動者生活水平停滯不前甚至惡化等諸多社會問題。相反,使能型技術能較好地平衡資本所有者與勞動者之間的關系,因此以內燃機和電力的大規模應用為代表的第二次工業革命在美國并未受到太大的抵制。
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說過:“經濟蕭條、失控的通貨膨脹或者內戰都能讓一個國家變得貧困,但只有生產率會讓它變得富有。”遺憾的是,以數字化、自動化、智能化為標志的工業革命未必是使能型技術的時代,卻很可能是取代流水線工人的技術時代。
在弗雷看來,機械化工廠代替了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體系,傳統中等收入工作機會消失,勞動在收入中所占的份額下降,利潤飆升,最終收入差距急劇擴大。計算機時代不平等的加劇,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新技術、新經濟讓經理、工程師、律師、科學家、記者、咨詢師和其他知識工作者等等“符號分析師”這一新階層從中獲益,提高了資本在國民收入中所占的份額;與此同時,隨著中等收入的常規工作崗位不斷減少,非技術型的勞動者被迫向低薪服務型崗位轉移,使得歐美國家橄欖形的傳統中產階級社會滑向“兩頭大、中間小”的收入與財富分布形態。
哪怕傳統意義上的創作型、創意型高薪白領工作也未必安全。計算機出版使文字排版成本更低、用途更廣,但在計入通貨膨脹的因素后,擁有更多新技能和新職責的平面設計師的時薪,也僅僅比1976年的普通印刷工人高出約一美元。這是因為印刷設計師取代了印刷工人,但網頁設計師又部分取代了印刷設計師,隨之又逐漸被手機用戶界面設計師取代——技術正在不斷重新定義什么是出版以及該如何出版。每一次變化都帶來了新的專門技能需求。
更令人憂心的是,工作的出現與消失的分布極為不均衡:在服務經濟迅速增長的地區,每一個新的技術崗位都有望創造足夠的需求來支持另外五個新的就業崗位;相比之下,傳統制造業地區每失去一個藍領工作崗位,就有可能讓當地同步消失1.6個服務業工作崗位。用哈佛大學教授、城市經濟學家愛德華·格萊澤的話來說,如果技能型城市繼續迅速發展,同時制造業與工業市鎮不斷衰落,“我們將可能看到一個發展更不均衡的美國。富有、成功且技能程度高的地區將在世界范圍的競爭中取得勝利,貧窮、技能程度低的地區則將成為絕望的溫床” 。
可以說,到目前為止,從經濟角度來看,自動化時代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早期工業化的鏡像而已。人工智能、無人機等下一階段的技術突破或許可以再次提升勞動生產率,問題在于這些技術中許多都是取代技術,因此它們會進一步給非技術型工人的工資帶來下行壓力,技術進步帶來的收益分配極有可能更為不均。
如果我們不解決自動化過程中成功者和失敗者之間的鴻溝日益擴大的問題,我們的社會將付出巨大代價。弗雷提出,為避免落入技術陷阱,各國政府必須出臺政策刺激生產率增長,同時需要采取教育改革和加大教育投資、提高低收入家庭的福利等多種措施,努力降低自動化的社會成本。
無論弗雷提出的方案是否適用,毋庸置疑的是,在一個技術創造了很少的就業機會卻創造了巨大財富的西方社會,未來的挑戰發生在政治經濟學領域而非技術領域,最大的危險是不公正、不公平的收入分布與財富分配,以及極有可能隨之出現的激進思想與民粹主義。在美國和歐洲,在那些工作越是容易被自動化取代的地方,人們對民粹主義的熱情越高。
早在1965年,《紐約時報》就曾對計算機革命發出警告:“一群具有技能的美國人被剝奪了意義和價值……”。西方社會解決結構性困局的根本出路,或許只能在于努力實現公平共享的、可持續的、有民眾參與的經濟與社會發展。
(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