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面對“抗疫疲倦”新挑戰(zhàn)

蔡婷貽

2021年11月，南非約翰內斯堡街頭。將疫苗接種到低收入國家居民的手臂上被認為是全球疫苗普及的最后一公里挑戰(zhàn)。圖/澎湃影像

2021年11月首度發(fā)現(xiàn)新冠病毒奧密克戎變異毒株的南非，在2022年4月29日宣布感染病例再度迅速攀升，進入新一波疫情。造成這波感染的是奧密克戎的亞系變異株BA.4和BA.5。

研究人員初步認定，BA.4和BA.5能避開感染過奧密克戎原毒株形成的免疫力，因此在群體免疫力達90%的南非快速傳播，2021年被原毒株感染過的人最近被重復感染，新一波疫情的到來比傳染病專家原本預估的5月-6月提前了1周-2周。

5月12日歐洲疾控中心也發(fā)布聲明指出，考量到BA.5正快速成為葡萄牙的主要傳播毒株，因此將BA.4和BA.5改列為“需要關切的變異毒株”。根據(jù)初步統(tǒng)計，BA.5目前占據(jù)葡萄牙感染病例總數(shù)的37%，并且以每天13%的增長率覆蓋BA.2毒株，預估到5月22日將成為葡萄牙最主要的感染毒株。

奧密克戎是首個出現(xiàn)家族式變異的新冠變異毒株，歐洲疾控中心初步認為，BA.4和BA.5不會引發(fā)比奧密克戎最原始的BA.1更嚴重的感染癥狀，不過接下來是否將如奧密克戎原毒株在全球引發(fā)新一輪大流行正成為傳染病專家關注的焦點。

盡管新冠病毒變異毒株仍對全球社會構成威脅，但是越來越多的國家在兩年多時間里經過數(shù)波疫情高峰之后迫不及待告別疫情。丹麥自2022年2月1日起成為第一個取消所有防疫措施的國家，接著其他國家以不同的速度放開在公開場所聚會的限制，阿爾巴尼亞政府自5月1日起取消所有針對新冠疫情的管控措施，土耳其民眾自4月26日起不需要再佩戴口罩。

各國隨后進一步開放邊境，不再要求入境旅客提供疫苗接種或核酸檢測陰性證明。歐洲疾控中心和飛行安全署5月11日也發(fā)表聲明指出，從5月16日開始，在歐盟區(qū)域內搭乘飛機不再強制要求佩戴口罩。

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和部分全球傳染病專家擔心隨著越來越多國家不再強制要求佩戴口罩、篩查和要求民眾接種疫苗，新冠病毒不可測的發(fā)展將可能帶來風險。WHO秘書長譚德塞4月26日強調，大部分國家已經停止篩檢，這導致WHO處在“黑暗中飛行”的困境，無法取得關于新冠病毒的傳播模式和變異毒株的足夠信息。根據(jù)推算，今年一季度到二季度，全球篩檢總量下降了約70%-90%。

“全球正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型實驗。”WHO針對新冠肺炎疫情設立的全球協(xié)作機制“獲取COVID-19工具加速計劃（ACT-Accelerator）”顧問拉赫曼（Fifa Rahman）對《財經》記者表示，“研究已經證明人類將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感染。 ”

非洲開始忽視新冠病毒

自2020年1月到2021年12月31日，全球直接或間接因為新冠肺炎而死亡的人數(shù)達1490萬人。但是，經過兩年多的社會防疫管控，全球社會出現(xiàn)了“傳染病疲倦癥候群” 。

在WHO對全球疫情的控制政策上，松綁步驟應該在特定條件下進行，包括高疫苗接種率、高篩檢率和保持社交距離。尤其在疫苗接種率上，WHO在2021年6月設定，如果2022年6月完成全球70%人口接種疫苗的目標，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將能獲得相對控制。不過，在目標已注定無法達成的同時，不少國家也同時放松了篩檢和社交距離的限制。

非洲非政府醫(yī)療組織Amref Health Africa（以下簡稱Amref） 全球首席執(zhí)行官、非洲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理事吉塔希（Githinji Gitahi）對《財經》記者解釋，在過去兩年中，疫情對生活和經濟活動的影響，尤其造成旅游業(yè)和貿易等特定產業(yè)的停擺和從業(yè)人員的失業(yè)，讓不少政府面臨解封或松綁的壓力。

對已完成大規(guī)模疫苗接種的國家，今年2月至4月間奧密克戎感染未引發(fā)大規(guī)模重癥感染，感染人數(shù)下降，適當解封被認為是走向后傳染病時代的第一步。不過，從2021年全球開始大規(guī)模接種疫苗以來，全球社會在不平等的政治經濟背景下，高收入國家積極囤積疫苗導致非洲至今仍存在大量未接種疫苗的民眾 。WHO的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盡管全球約60%的人口已經完成疫苗接種，大部分高收入國家民眾甚至完成三劑接種，但是低收入國家的疫苗接種比例只有11%。

自2021年一直飽受疫苗短缺之苦的非洲國家，到今年3月27日只有12.8%的人口完成兩劑疫苗接種，相較之下全球完成兩劑疫苗接種的人口已經達到57.5%。非洲54個國家中，除了毛里求斯、塞舌爾在2021年底已超過70%接種率，其他國家仍在掙扎中推動疫苗普及，包括人口大國剛果和尼日利亞在內的13個國家仍未超過10% 。

讓傳染病學家感到意外的是，盡管未大規(guī)模接種疫苗，但是三分之二的非洲人口體內都已經存在新冠抗體。根據(jù)WHO的追蹤，截至2021年9月，實際感染數(shù)為8億，但正式統(tǒng)計只有820萬，非洲人口的實際感染數(shù)字可能是正式公布數(shù)字的近100倍。按此數(shù)字計算，非洲的實際感染人口比例達65%。

2022年春季以來因為奧密克戎毒株未引發(fā)大量重癥和死亡病例，非洲國家對新冠肺炎疫情的態(tài)度也出現(xiàn)了變化。新冠肺炎并非唯一在當?shù)亓餍械膫魅静。缒崛绽麃喭瑫r面臨瘧疾的流行，整個非洲大陸的HIV感染率2021年底才降到43%，因此當2022年初新冠肺炎確診和重癥率下降時，這些國家難免需要聚焦在對抗其他更流行的傳染病。

吉塔希進一步解釋，在奧密克戎第一代引發(fā)第一波疫情之后，確診率和重癥率下降導致非洲國家與民眾對新冠疫苗的忽視，但是未接種疫苗的人口背后隱藏著這樣一個事實，即“任何大規(guī)模感染可能導致更多人面臨重癥、住院或死亡的風險。未接種疫苗還意味著他們是變種的完美宿主，將對全球社會帶來風險。”

普及疫苗的最后一公里

第一時間參與識別奧密克戎變異株的衛(wèi)生專家奧利維拉（Tulio Oliveira） 5月8日在社交媒體指出，BA.4和BA.5能避開感染BA.1而產生的免疫力，但是疫苗產生的抗體對其仍有一定抵抗作用，“如果南非和其他國家想避免一波又一波的感染，我們需要增加疫苗和加強針的接種，包括那些已經感染過的人。”

由于非洲普遍缺乏醫(yī)療資源，至2021年年底非洲克服疫苗短缺問題后，2022年的新挑戰(zhàn)演變?yōu)楣┬璧腻e配、缺乏冷鏈運送和醫(yī)療人員不足。另外，不少非洲民眾對疫苗存在恐懼，不實謠言也流傳不止，部分民眾認為“喝熱水”“泡熱水澡”就能預防感染;將疫苗接種到低收入國家居民的手臂上被認為是全球疫苗普及的最后一公里挑戰(zhàn)。

一方面，數(shù)個非洲國家抱怨捐贈的疫苗正“淹沒他們”，另一方面，截至3月27日，只有54.9%送抵非洲國家的疫苗得到使用，24個國家連一半都還沒用上。 美國杜克大學健康創(chuàng)新中心創(chuàng)始人烏代亞庫瑪爾（Krishna Udayakumar）指出，當疫苗的供給總算滿足需求之后，全球普及疫苗的工作面臨的新挑戰(zhàn)是配送和需求不足。

在全球30多個國家推動疫苗接種的慈善機構Care副總裁莎瑪（Ritu Sharma）指出，捐贈疫苗給低收入國家就跟捐贈消防車給缺水的國家一樣。

缺乏專業(yè)醫(yī)學人員是非洲國家無法迅速接種疫苗的另一個原因之一。63%的非洲醫(yī)生在完成訓練后通常為了更高的薪水，選擇移民到歐洲和美國，留在當?shù)氐尼t(yī)生又多選擇居住在城市，以肯尼亞為例，46%的肯尼亞醫(yī)生住在首都內羅畢附近，而居住在該地區(qū)的人口卻只占全國不到五分之一，這造成肯尼亞51%的首都居民已完成疫苗接種，但是偏僻的曼德拉則只有10%。

為了改善冷鏈缺乏問題，WHO預估協(xié)助低收入國家完成疫苗普及需要60億美元用來購買冷藏設備、訓練人員和建立供應鏈，不過至今只募得10億美元。

不過，WHO和Amerf在2021年底選定接種率較低的國家成為重點協(xié)助國家。Amerf在區(qū)域內配合WHO積極推動疫苗計劃，如在肯尼亞偏僻的區(qū)域啟用配置冷藏設備的疫苗和藥物的專車;美國則協(xié)助到去年11月只完成14%民眾接種第一劑疫苗的烏干達建立冷鏈。

烏干達自2021年底加速疫苗接種，截至4月30日完成22.4%人口的完全接種和33.2%部分接種，考量到民眾因恐懼而拒絕接種疫苗，2022年初開始研究出臺強制疫苗接種法律，對拒絕接種疫苗的民眾罰款或拘禁。

烏干達政府的憂慮來自與其相鄰的南非。Amref烏干達代表卡古魯西（Patrick Kagurusi）對《財經》記者指出，烏干達和南非相鄰意味著高頻率的人員和貨物跨境流動，也表示新冠病毒隨時可能在烏干達人口未完成足夠比例疫苗接種前引發(fā)疫情，“還未接種疫苗的人面臨著風險”，再加上政府和社會對防疫出現(xiàn)放松，之前受到疫情嚴重打擊的醫(yī)療系統(tǒng)仍處在脆弱狀態(tài)，這些原因都將可能促成新一輪規(guī)模性疫情。

吉塔希強調世界各國和非政府組織都應該一起加入?yún)f(xié)助非洲普及疫苗，“因為時間已經不多了“。

高性價比的策略

WHO認為，70%全球人口接種疫苗仍是重要的防疫目標，不過部分專家認為是時候承認單一目標無法適用經濟條件有別的國際社會，低收入國家的資源和基礎設施無法支持這些國家以高收入國家的接種疫苗速度為自己民眾接種疫苗。

越來越多傳染病學家認為在暫時無法達成70%接種目標前，將防疫資源集中在老人和高危險人群是投資和效果比例最高的做法。

肯尼亞醫(yī)學研究機構針對不同接種比例（30%、50%和70%）帶來的防疫效果進行比較后歸結認為，在肯尼亞仍處于低疫苗接種率的情形下，對年輕人接種疫苗已經是低性價比的做法。確保老人和其他高危險人群迅速完成接種能讓投資的經濟成本創(chuàng)造最大免疫力，該機構主任巴拉薩（Edwine Barasa）指出，他們希望通過這個研究幫助非洲各國的決策者“建立長期、有效且低成本的抗疫機制”。

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UNIEF）指出，非洲國家需要將新冠疫苗納入常規(guī)醫(yī)療系統(tǒng)之中，需要讓非洲居民隨時在社區(qū)就能接種，這樣才能持續(xù)維持這些國家對新冠疫情的基本監(jiān)測和疫苗接種。

拉赫曼解釋，在實際操作上，例如孕婦去診所做超聲波檢查的時候，醫(yī)院可以順便問是否愿意做個新冠篩檢;民眾去領取HIV試劑或篩檢瘧疾時，醫(yī)務人員可以順便提供新冠病毒篩檢或者詢問愿不愿意接種新冠疫苗，特別是病人出現(xiàn)肺炎癥狀時，提供新冠篩檢。她強調，考慮到每個國家不同的文化背景，防疫措施無法通用，在非洲人口密集的地方，讓家人因為感染就隔離分開睡并不現(xiàn)實。考慮如何提供不同的防疫手段讓人們可以選擇，例如抗原快篩應該隨時可以獲取，讓他們可以選擇自我隔離。

無論多么困難，大部分傳染病專家都認為完成全球疫苗接種的指標不能因此放松。譚德塞強調，盡力讓每個國家70%民眾完成疫苗接種仍然是控制疫情的重要目標，尤其需要將醫(yī)療人員、老人和高危險人群列為優(yōu)先接種對象。“我對部分全球衛(wèi)生專家認為70%疫苗接種率不應該是重點的觀點感到意外，如果高收入國家正享受高接種率帶來的好處，為什么低收入國家就不能？”

獲得治療藥品再度陷入困境

對非洲國家而言，新冠疫情帶來的不公平待遇還不只在于疫苗的獲得，新冠肺炎治療藥物的供給再度陷入高收入國家先占為己用、藥企只尋求獲利的困境。

考量到非洲在接收疫苗時受到高收入國家的排擠，WHO、非洲國家聯(lián)盟等都認為非洲應該借此機會發(fā)展在本地區(qū)制造疫苗的能力，非洲國家聯(lián)盟設定要從現(xiàn)在自主生產1%的常規(guī)疫苗增長到2040年自主生產60%的目標;WHO在2月還宣布選定六個非洲國家，包括肯尼亞、埃及、南非、突尼斯、塞內加爾和尼日利亞為第一批符合資格接受mRNA技術的國家。

不過，非洲自主生產疫苗在跨出第一步后就出現(xiàn)挑戰(zhàn)。南非藥企亞思潘和美國強生達成協(xié)議成為第一個在非洲生產新冠疫苗的藥企后，卻馬上面臨沒有訂單的窘境。5月中以來，亞斯潘在尋求非洲各國幫助的同時也表示，如果一直接不到訂單將被迫關閉在南非的生產線。南非總統(tǒng)拉馬福薩也在5月12日呼吁國際機構和非政府醫(yī)療組織向亞斯潘下單。

Amerf烏干達代表卡古魯西指出，因為2月-4月奧密克戎引發(fā)的疫情減弱，非洲各國覺得沒必要繼續(xù)在防疫上投資，因此亞斯潘反而面臨財政窘境。另一家與美國輝瑞和德國BNT簽訂協(xié)議的南非藥企Biovac原本預計將在今年開始為非洲生產每年1億劑的新冠疫苗，但是亞斯潘面臨的困境已經讓Biovac對未來發(fā)展感到憂心。

吉塔希認為，全球疫苗聯(lián)盟 （GAVI）未在采購疫苗時堅持向亞斯潘這樣的非洲藥企采購是目前主要問題，如果方向不調整，未來非洲疫苗制造計劃將注定失敗，畢竟已經運作多年的全球市場習慣在固定架構下采購疫苗，非洲國家多年來接收從其他地區(qū)捐贈來的免費疫苗，在舊習慣的驅動下，這些國家沒有理由特別支持自己的本土制造。

卡古魯西強調，相較于其他地區(qū)，非洲更需要建立生產疫苗的能力，因為不止新冠肺炎，還有埃博拉和馬爾堡病毒等對非洲也是威脅，具備自主生產能力，非洲“才能更快地對抗病毒引發(fā)的疫情”。非洲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主任約翰·恩肯加松近來也呼吁非洲國家支持在當?shù)刂圃煲呙绲乃幤螅麖娬{這些企業(yè)也需要開發(fā)其他疫苗，針對非洲當?shù)氐尼t(yī)療需求。他指出，如果非洲國家只依賴捐贈的疫苗而不支持當?shù)厮幤螅瑢⑹嵌桃暤摹?/p>

不過，非洲對抗傳染病的挑戰(zhàn)不僅于此。非洲經歷過新冠疫苗取得的困境之后，在獲得治療新冠肺炎的藥品上再度面臨相同的困境。

目前歐美主要用于治療新冠肺炎的口服藥為美國輝瑞公司的利托那韋（Pexlovid）和默沙東公司的莫努匹拉韋（Molnupiravir）。另外，數(shù)據(jù)顯示適用于治療輕癥的日本鹽野義制藥公司研發(fā)的口服藥，在2月向日本健康、勞動和福利部提出申請尚未獲得批準，4月與美國藥監(jiān)局協(xié)商進行臨床實驗的安排。

輝瑞和默沙東標示的高價讓非洲國家目前想取得這些藥品困難重重，仿制藥最快到2023年才能上市。在壓力之下，這兩家公司都和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簽訂協(xié)議，承諾以合理價格提供數(shù)百萬份用藥給中低收入國家使用，但是卻堅持價格保密。

藥企過于專注獲利直接造成不同國家民眾得到區(qū)別待遇。WHO無法掌握哪些國家順利取得藥物，具體付出多少代價，WHO甚至就此少見地公開批評輝瑞的不透明做法。

對于更多的傳染病專家和醫(yī)生，藥企對高低收入國家的差別做法再度提醒他們，非洲國家在HIV病毒蔓延時所面臨的無藥可用的窘境。無國界醫(yī)生拉丁美洲協(xié)調員卡瓦略（Felipe Carvalho）就指出，“到今天，我們的世界仍然對富人和窮人提供區(qū)別治療……在HIV危機20年、30年之后，我們仍需要試著說服企業(yè)做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