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總書記在二十大報告中提出,高質量發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首要任務。
實現高質量發展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之一。企業高質量發展是其他方面高質量發展的基礎,中國企業高質量發展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題中應有之義。
上市公司是企業中的標桿,提高上市公司質量對其他企業具有引領和示范作用。而且,上市公司利益相關者波及范圍廣,社會效應大,因此,實現中國企業的高質量,應該以上市公司為抓手。
2020年10月,國務院發布《關于進一步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意見》(國發〔2020〕14號)(以下簡稱《意見》)。《意見》從“提高上市公司治理水平”“推動上市公司做優做強”“健全上市公司退出機制”“解決上市公司突出問題”“提高上市公司及相關主體違法違規成本”和“形成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工作合力”六個方面提出了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具體舉措。其中,提高公司治理水平排在第一位。
但需要注意的是,公司治理內容不僅僅體現在《意見》第一條中,其他幾條舉措中的不少內容也是公司治理的應有之義。如:“推動上市公司做優做強”中的健全激勵約束機制;“健全上市公司退出機制”中的防止財務造假、利益輸送、操縱市場;“解決上市公司突出問題”中的防止控股股東和實際控制人對上市公司的資金占用;“提高上市公司及相關主體違法違規成本”中的增加制度供給(尤其是法律制度供給);“形成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工作合力”中的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董事、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要各盡其責,公平對待所有股東等。
ESG(即環境、社會和治理)是目前全球關注的重要問題,我國相關監管機構(如證監會、國資委)也在積極推動ESG落地工作。但其實,ESG是從廣義的公司治理延伸過來的,廣義公司治理的重要理論基礎是利益相關者理論,該理論強調要保護企業的各類利益相關者。這意味著,廣義的公司治理包括社會責任,而社會責任無疑包括環境保護。在ESG語境中,公司治理只不過又回歸狹義的公司治理,但即使如此,ESG的重點也是公司治理,因為不論是社會責任還是環境保護,其中的決策和監督都是公司治理的范疇。
可以說,企業高質量發展的核心在于提高企業治理的質量。對于上市公司,實現上市公司的高質量發展,從根本上就是要提高上市公司治理的質量。
公司治理是謀求公司高質量和可持續發展的制度及其運作系統。從中國上市公司目前實際出發,實現上市公司高質量發展,應該著重于六個方面。
真正落實中小投資者決策與監督權
上市公司不同資本的結合好比“婚姻”,“婚姻”的質量和可持續決定于不同資本的彼此尊重和保護。隨著股權的不斷多元化,中小投資者已經成為上市公司資本來源的絕對主體,這使得中小投資者的權益保護愈加重要,甚至可以說,中小投資者權益保護直接關系著資本市場的穩定發展。在中小投資者的各項權利中,決策與監督權處于核心地位,也是最重要的法定權利。沒有決策與監督權,中小投資者的其他權利,如知情權、收益權等,就會成為無本之木。決策與監督權作為法定權利,在紙面上落實是很容易的,但在實踐中,有沒有落到實處的機制安排,則直接關系到決策與監督權對中小投資者的實質性意義。
根據我們對中國上市公司中小投資者權益保護的評價,2021年中小投資者決策與監督權分項指數均值僅有48.23分,仍然處于非常低的水平。以中小股東倡議召集臨時股東大會、提案、累積投票,以及訴訟與賠償、單獨計票等五項決策與監督權為例,表1反映了這五項基本權利落實的實際水平。可以看到,2021年,有中小股東提請召集臨時股東大會的公司比例僅為0.31%,近8年從未超過1%;有中小股東提案的公司比例僅為1.44%,近8年最高時也只有2018年的3.72%;有中小股東累積投票的公司比例只有43.06%,近8年最高時也只有2020年的44.33%;有中小股東訴訟的公司比例僅為2.97%,盡管為近6年相對最高,但絕對數值仍然很低;只有中小股東單獨計票的公司比例已經很高,接近100%。需要注意的是,股東訴訟比例很低,并不意味著股東權利就得到了保護,而是因為保護中小股東的法律缺失、維權成本高、訴訟不便利所致。這組數據,反映出中國中小股東保護的制度機制還很不健全,其決策與監督權在很大程度上仍是美麗但不真實的“水中月”,大股東或創始人或實際控制人的強勢地位使得股東之間的相互制衡和彼此尊重幾近于無。
以累積投票為例。累積投票是保證中小投資者代表進入董事會,保證他們參與公司決策與監督,實現股權制衡的重要機制。中國上市公司中普遍存在著“一股獨大”,或者通過一致行動人控制公司的問題,由于股東權益平等保護的法規很不到位,使得大股東侵害中小股東的現象屢見不鮮。這導致中小股東不僅難以參與決策,也缺少對董事會監督的動力,更難以通過董事會對經營者進行約束,因為在大股東控制股東大會和董事會的情況下,中小股東基本沒有可能進入作為決策和監督機構的董事會,或進入的比例非常低。
再比如單獨計票,從上市公司年報公布的數據看,近5年來,進行中小股東單獨計票的公司比例一直居于高位,近4年已經接近100%。但是,查閱公司年報卻發現一個問題,這種單獨計票在很大程度上僅僅是一個統計數字,幾乎沒有公司提到這種單獨計票成為一項決策出臺的必備條件;也就是說,它基本上是一種形式,實際決策時絕大部分公司仍采用根據參加股東大會的全部有表決權的股權比例來決定方案通過與否。而真正意義的中小股東單獨計票是指中小股東和大股東兩個群體分別投票表決,對同一個決策方案,兩個群體只有都通過,該方案才算通過。顯然,中國的上市公司還遠沒有做到。
聯系近些年的國企混改,盡管國企混改持續推進,但據我們調查,不少國企的混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形式上的。國企混改的本質是吸收更多的非國有資本進入,由于大部分國企混改不愿意放棄原大股東的控股地位,這意味著非國有資本即使參與國企混改,也只能是中小股東。累積投票比例過低,單獨計票停留在形式上,還有其他決策與監督權的不到位,這對試圖進入國企參與混改的非國有資本來說,無疑是負面的信號,因為這意味著混改企業中各類股東平等還只是停留在口頭或紙質文件中,而沒有真正落到實處。如果沒有有效的中小投資者權益保護制度,尤其是沒有有效的中小投資者決策與監督權,則通過混改提高公司質量的目的無疑會大打折扣。
特別要強調的是,對控股股東、大股東以及實際控制人來說,一定要淡化“控股”一定要“控制”的觀念,要強化各類投資者權益平等保護的意識,由此才能樹立起廣大中小投資者投資的信心。
繼續健全董事會結構,使其發揮實質性作用
董事會負責公司的戰略決策并對經理層執行戰略決策進行監督,而戰略決策的科學性及其落實直接影響著公司質量的提升。但中國上市公司的董事會治理既不健全,形式化也非常嚴重。
根據我們對中國上市公司董事會治理指數的測算,在構成董事會治理指數的四個分項指數中,董事會結構、獨立董事獨立性兩個分項指數主要反映董事會形式上的治理,即主要反映董事會結構的健全程度;而董事會行為、董事激勵與約束兩個分項指數主要反映董事會實質上的治理,即主要反映董事會治理機制的健全程度。
為了分析形式治理和實質治理的差異,我們比較了公司績效存在顯著差異的ST公司和非ST公司的董事會治理四個分項指數(參見表2)。結果發現,ST公司在董事會結構和獨立董事獨立性兩個分項指數上的表現不差于或接近于非ST公司,甚至好于非ST公司;而在董事會行為、董事激勵與約束兩個分項指數上,ST公司則明顯低于非ST公司,這充分反映出當前中國上市公司董事會形式治理和實質治理的反差,即結構健全不等于機制健全,結構健全了,并不等于公司治理就自動有效了。
其實,中國上市公司董事會結構本身也是很不健全的。盡管董事會治理需要高度重視其實質性治理,而不能滿足于形式上是否建立健全了董事會結構,但如果沒有健全的董事會結構,也就談不上董事會實質性治理。我們經常在各種媒體報道中看到企業領導人聲稱“健全了公司治理結構”的表述,但這只不過從“外表”上能看到公司建立了股東大會、董事會、監事會、經理層等治理機關,但如果深入其“內部”,則治理結構遠不像企業領導人聲稱的那么健全。以董事會結構為例,2021年董事會結構分項指數均值僅為48.76分,在四個分項指數中排在最后,得分是很低的。
以合規委員會為例。隨著全球化的發展,市場經濟發達國家越來越多的公司在董事會下設立了合規委員會,以保證公司運行符合法律法規。2022年8月國務院國資委印發的《中央企業合規管理辦法》規定,自2022年10月1日起,中央企業要設立“首席合規官”,這意味著國資監管機構已經認識到企業合規的重要性。但2021年中國上市公司在董事會下設合規委員會的公司僅為0.98%。有的公司把合規委員會設在了經理層,盡管設在經理層比沒有設立要好,但卻無法保證合規建議能夠上達作為戰略決策機構的董事會。
再以三個最為重要的專門委員會即審計委員會、薪酬與考核委員會、提名委員會為例。董事會下設這三個委員會已成各國上市公司慣例,而且通常都要求全部由獨立董事組成,尤其是審計委員會更強調必須全部由獨立董事構成,目的是保證這三個委員會決策和監督的獨立性,以避免內部人控制以及造假、欺詐、人情關系等問題。目前中國上市公司中,這三個委員會基本上已經設立,但2021年三個委員會全部由獨立董事構成的公司比例都僅在6%左右(含未披露的公司)。當然,因近年政策的強制要求,絕大部分公司三個委員會中獨立董事的比例都已達到50%。但很顯然,在中國上市公司中,獨立董事的占比還遠未達到國際通行的標準,從而很難保證這三個委員會的中立性、客觀性和嚴肅性。
應該引起注意的是,三個委員會的構成和作用的缺陷,與目前的獨立董事制度有很大關系。一方面,獨立董事占比1/3的規定難以支撐三個關鍵委員會獨立性對獨立董事人數的要求。另一方面,透明的、競爭性的、職業化的經理人市場尚未建立,這不僅使獨立董事來源受到很大限制,只能主要來源于非經理人市場的高校和科研機構,經理人市場的信號傳導和聲譽機制對他們無從發揮作用。而且,由于這些獨立董事缺乏實際管理經驗,也導致他們對企業戰略決策和對經理層的監督難以具有針對性,難以提出切實可行的建議,大部分獨立董事的行事風格是“聽話”。
我們再進一步從董事會行為、董事激勵與約束兩個分項指數看看董事會是如何具體行事的,我們僅以其中的8個指標近5年的數據為例來分析(參見表3)。
由表3可知,列舉的8個指標中有5個都極不理想。2021年,在內部董事與外部董事之間建立明確溝通制度的公司比例僅有6.32%;董事會提交的決議事項或草案被股東大會撤銷或者否決的公司比例僅有1.92%;建立了董事會備忘錄的公司比例僅有7.42%;董事會公布董事考評/考核結果的公司比例僅有0.62%;有董事行為準則相關規章制度的公司比例僅有0.60%。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董事會提交的決議事項或草案被股東大會撤銷或者否決”的公司比例很低,根據我們調研,這并非意味著董事會提交的決議事項或草案都是非常科學的或得到充分論證的,而是因為在很大程度上股東大會和董事會僅是大股東或實際控制人的“橡皮圖章”而已。
總之,董事會結構很重要,它是基礎,必須要健全和完善,但更重要的是要使這些結構發揮有效作用,要在董事會“行事”上下功夫,避免形式主義。為此,需要切實增強董事會的獨立性,股權董事不能強制董事會采納其意志,要使董事會真正在科學決策和監督進而實現企業高質量發展中發揮實質性作用。
努力實現總經理經營控制權的獨立性
企業家是一種特殊的、稀缺的、具有不可替代性的社會資源,是社會的寶貴財富。企業家是企業創新的推動者和實施者,在很大程度上,企業家決定著企業的興衰成敗。
從國際通行的公司治理規范和實踐看,一個企業經營的核心應該是總經理(或總裁或CEO,以下統一簡稱“總經理”),而不是中國理論界和實際部門通常認為的董事長。原因在于,董事長是董事會的召集人,是董事會成員之一,而董事會是代表全體股東對以總經理為首的經營層進行監督的機構,總經理才應該是一個企業經營的主導者。因此,基于公司治理的規范化,應在厘清董事會職能的前提下,高度重視總經理的獨立性和能動性,應使總經理在法律框架和恪守董事會戰略決策的前提下發揮其最大潛能。
根據我們對中國上市公司總經理能力的評估,總經理能力指數在2011年至2017年間連續下降,之后年度波動式變化,總經理能力指數均值歷年都在30分左右的水平上徘徊,2021年為31.37分。總經理能力指數的低分值并非意味著總經理的實際能力也是如此之低,而是在目前環境下,他們的潛能得不到充分施展。這包括:(1)我國至今尚未建立起透明的、競爭性、職業化的經理人市場,使得有能力的總經理既難以培育,也難以脫穎而出;(2)我國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的總經理普遍采取任命制,而任命制的等級制很嚴格,總經理潛能難以發揮;(3)薪酬激勵力度過低,更缺乏長期激勵,尤其是國有企業經營者的“一刀切”薪酬制度,使得總經理的動力嚴重不足;(4)總經理和董事長的頻繁更換(尤其是國有企業)使他們難以進行企業長期戰略的思考,只能求穩而不敢進行有一定風險的創新;(5)對于國有企業,國有資產流失的主觀判斷,以及多部門監督導致監督變成過度干預、監督無效或低效,使得總經理無所適從。
無疑,充分發揮總經理潛能是企業長效發展的關鍵所在。為此,必須進行以下方面的改革和完善:(1)要落實董事會獨立選聘總經理的法定權力,并依法向總經理充分授權,這個授權有多大?可以這樣說,總經理只要遵紀守法,只要遵從董事會的戰略決策,其經營權是可以無限大的——類似于數學上的“既定約束條件下求極值”,這樣才能發揮總經理的最大潛能;(2)要保證以總經理為首的經理層經營控制權的獨立性,同時使其獨立承擔責任;(3)要加快透明化、競爭性和職業經理人市場的建設步伐,透明化使得監督多元化且成本降低,競爭性便于高能力者替代低能力者,職業化使得轉換工作或被解雇的機會成本加大;(4)要通過加大責任處罰力度、責任清晰到個人,以及足夠的激勵力度,實現總經理的自我約束,進而降低過高的外部監督成本。
順應注冊制范圍擴大,進一步提高信息披露水平
信息披露有利于企業利益相關者的監督和治理參與,尤其有利于投資者參與決策,有利于董事會的科學決策。目前不斷普及的上市注冊制在適當放松上市門檻的同時,對信息披露的要求卻應該是提高的,否則,投資者就很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遭受利益損失。2019年滬市科創板開板時,監管機構就特別強調了科創板的信息披露要求。2021年,深市創業板也開始實施注冊制,并且在不久的將來,注冊制將推廣到整個資本市場,隨之而來的,就是上市公司不能僅滿足于之前的信息披露要求,而應該“能說的都要說”,以滿足投資者對理性投資和了解企業風險控制的需求。
然而,從滬市科創板信息披露的實際表現看,卻沒有達到理想的水平。根據我們對中國上市公司自愿性信息披露的評價,在滬市科創板開板以來的2020年和2021年兩個完整年度,滬市科創板在四個板塊中均排名第三位,不如2021年才開始實施注冊制的深市創業板,甚至不如尚未實施注冊制的深市主板。作為注冊制核心要素的信息披露,卻沒有在首先實施注冊制的滬市科創板表現得更好,這是不可思議的。不過,可喜的是,相對于2020年,2021年四個板塊自愿性信息披露指數均值升幅最大的是滬市科創板,這主要體現在治理結構和利益相關者兩個自愿性信息披露分項指數上。但在治理效率和風險控制兩個自愿性信息披露分項指數上,滬市科創板升幅在四個板塊中都是最小的。
充分、真實的信息披露是保護投資者利益的最重要的方式。在美國等成熟的資本市場上,投資者一旦發現信息披露缺失,其直接的反應就是集體索賠和起訴。而我國直到2020年新證券法才正式出臺中國特色集體訴訟制度,但投資者集體訴訟的方便程度仍很低,訴訟的成本較高,訴訟時間也較長。
為了保護投資者和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利益,應當將信息披露置于公司治理的核心地位予以高度關注,對此,必須強化信息披露制度的建設。在這方面,我們的確應該學習美國等發達國家的經驗。盡管它們的制度也有瑕疵,也幾經曝出信息造假丑聞,但它們的反應速度之快卻令人驚異,如《薩班斯-奧克斯萊法案》(即SOX法案)的出臺僅用了6個月,其對信息披露造假的大力度處罰是基于一個基本假設,即上市公司是沒有誠信的。因此,只有建立符合國際公司治理準則的中國信息披露制度,加大信息披露缺失、隱瞞、造假的成本,才能在注冊制實施范圍擴大的同時,不至于損害投資者尤其是廣大中小投資者的利益。
不斷強化高管薪酬與高管貢獻相吻合的薪酬契約意識
高管(企業家)薪酬制度屬于激勵制度,其設計的有效性對于高管能力的發揮至關重要,而高管能力的發揮又直接影響著公司質量。如上所述,要落實董事會獨立選聘總經理的法定權力,并依法向總經理充分授權,使總經理享有獨立的經營控制權。但與此同時,董事會還必須根據總經理經營的貢獻,決定總經理的報酬。在這里,董事會與總經理存在一種薪酬契約,總經理享有獨立的企業經營控制權并獲取薪酬,是總經理的權利;總經理利用其享有的經營控制權為企業作出貢獻,是總經理的義務或責任。權利與義務是對應的,享有權利是激勵,應盡義務是約束,高管薪酬契約是權利和義務的統一體。“統一”的含義有兩層:其一,總經理必須在履行義務的前提下談權利;其二,權利和義務都是雙方面的,總經理享有權利和義務,董事會同樣負有義務和權利。當總經理作出貢獻并實現契約目標時,董事會應兌現承諾給予總經理與其貢獻相對應的薪酬權利;反之,當總經理沒有盡到義務、沒有實現承諾的目標,甚至負貢獻時,董事會給予總經理降薪、零薪,甚至讓其倒賠,都是合理的。
進一步說,總經理濫用經營控制權給企業造成損失,總經理必須接受足夠力度的處罰和賠償,這種處罰和賠償的成本要大于濫用經營控制權的收益,這便是約束。反之,總經理善用經營控制權給企業創造了巨額收益,則總經理理應獲得對應的回報,這種回報要足以使其認為不值得濫用經營控制權。像國際上很多知名公司的CEO,年薪都在數千萬美元甚至上億美元的級別,因為杰出的企業家為公司創造的價值,遠遠高于公司給予的薪酬。這種契約的核心就是薪酬與貢獻相對應。
以上是對總經理而言的,對其他高管也是如此。
根據我們多年對中國上市公司高管薪酬指數(反映高管的薪酬與其貢獻的吻合度)的測算,發現薪酬高未必薪酬激勵過度,薪酬低也未必薪酬激勵不足。這無疑在提醒我們,高管薪酬應該與高管貢獻相吻合。我們不應該過多關注高管薪酬絕對值是高了還是低了,或者炒作一個上市公司高管薪酬絕對值排行榜,這很容易對人們產生誤導,好像薪酬高了就是不應該的,薪酬低了就是不合理的。而根據我們的評估,一些公司高管獲得的高薪酬,恰恰是因為他們對公司作出了突出貢獻,給公司創造了巨額財富。從高管薪酬指數角度,相對于他們對公司創造的財富,他們的所謂“高薪酬”其實是不高的,即高管薪酬指數顯示為薪酬激勵不足。反之,一些高管獲得的薪酬很低,但這些企業是巨額虧損的。從高管薪酬指數角度,就顯示為薪酬激勵過度。就是說,相對于他們給企業的負貢獻,他們的所謂“低薪酬”其實是過度的。
注重高管薪酬與高管貢獻相吻合,就是強調要尊重高管的薪酬契約;或者說,要信守權利與義務相統一的基本原則。近些年來,各種背離高管薪酬契約的現象不斷發生。一些企業虧損嚴重,高管卻領著高薪,“窮廟富方丈”;一些企業發展迅速,甚至成為行業翹楚或世界領先企業,但高管報酬卻也僅僅幾十萬元或百萬元左右。
當然,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高管薪酬契約難以實現完全契約。由于事前的信息不對稱,使得董事會不能完全清楚高管的潛能,因而無法設計周全的薪酬契約;由于事后的信息不對稱,使得董事會不能完全了解高管的實際努力程度,使得原本不完全的契約可能無法達到實施效果。不過,這種層面的不完全契約是正常的,是無法避免的。為了盡量減輕契約不完全帶來的危害,必須增加一層薪酬治理機制,即把短期薪酬代之以長期薪酬,如股票期權、遞延工資、養老金計劃等。但是,也存在不正常的不完全契約。例如,一些高管借助事前的信息不對稱,故意隱瞞或提供虛假的信息,誘使企業作出不完全契約;一些高管借助事后的信息不對稱,利用自己的強勢地位明確界定自己的權利,模糊界定自己的義務,人為造成權利與義務的不對稱。這種不正常的不完全契約在現實中非常多見。這樣的契約顯然不符合權利和義務相統一的原則,必須通過法律制度和透明的經理人市場來予以防止。
總之,一是強化高管薪酬契約,實現高管薪酬與高管貢獻的吻合;二是要強化信息披露,并在薪酬結構中更多地采用長期薪酬;三是通過法律制度和透明的經理人市場來防止高管提供虛假信息。
高度重視社會責任(含環境保護),以強化企業可持續發展能力
如上說述,基于公司治理的利益相關者理論,廣義的公司治理包括社會責任,而社會責任又包括環境保護,因此,ESG并沒有多少理論意義,但它對于企業關注并履行社會責任(含環境保護)具有直接的現實意義。
國務院《關于進一步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意見》也提出,上市公司要誠實守信、規范運作,切實履行社會責任。可見,社會責任是企業高質量發展的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
2019年8月19日,美國“商業圓桌會議”(Business?Roundtable)發表《公司的目的》的宣言,強調企業要更重視履行對社會的責任,不能獨尊股東利益。這項宣言已經獲得美國188位頂尖企業CEO的聯合簽署,足見重視社會責任已成共識。
中國當前產品安全、環境污染、員工和消費者權益受侵害等問題頻發,這表明企業的生存發展不能僅僅以企業利益最大化為第一考量,不能為了賺錢而突破道德底線和法律紅線,不能以犧牲公眾的生命財產安全為代價。企業在發展過程中之所以會產生企業利益和社會利益之間的沖突,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是企業社會責任意識的缺失。長期以來,法規不到位和執法不力,使得不少公司看重“熱錢”“快錢”,過度追求短期利潤,而不惜犧牲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利益。
長期以來,包括企業家在內的很多人都對履行社會責任存在一種錯誤的認識,只簡單地把納稅和吸收勞動力就業等少數幾個方面,看作是自己履行社會責任的重要標準,認為比其他企業納稅多、吸收勞動力多,就是比其他企業履行了更多的社會責任。這種觀點是非常狹隘的。企業的社會責任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是義務性質的社會責任,如嚴禁破壞生態環境,提供高質量的、安全的產品和服務,照章納稅等;二是非義務性質的社會責任,如賑災捐款捐物、資助教育事業等。前者是強制性的;后者是自愿性的(也可以稱之為狹義的社會責任)。然而,問題在于,由于法律空白較多,或者彈性較大,處罰較輕,使得一些本屬于義務性質的社會責任,在一些企業眼中卻成為自愿性的社會責任,如環境保護、產品質量、員工工作環境等,缺乏清晰的判斷合法與否的界限,一些企業甚至聘用專門人員尋找法律空白地帶。這是這些年環境污染、產品質量低劣、員工工作環境惡劣等問題頻出的重要原因。
當然,企業把盈利、納稅作為社會責任的一個方面也并無問題,只是企業盈利一定要以合規為前提。這其實屬于企業的經濟責任范疇,而盈利是企業經濟責任的重要方面。對上市公司來說,企業的經濟責任可以從會計績效和市場績效兩個方面來衡量。會計績效是包括盈利在內的財務表現;市場績效是市場對企業創造價值和發展前景的認可度。企業既要保證會計績效的真實性,也要保證市場價值與其真實會計績效的吻合度,這兩個方面共同構成了企業發展的資金支撐。如果會計績效長期低迷,或者出現造假和欺瞞,就會失去更多的投資者,企業發展就會遭遇資金瓶頸,甚至走向崩潰的邊緣或破產。把會計績效與市場價值作為企業的經濟責任,是因為它們作為企業經濟發展的成果,是企業履行納稅、吸收更多勞動力、進行社會捐贈等社會責任的基礎。
《意見》還指出,要大力培育科技型、創新型企業,支持制造業單項冠軍、專精特新“小巨人”等企業發展壯大。企業的發展需要創新,創新越活躍,企業發展就越充滿生機和活力。因此,企業創新也應該納入社會責任范疇,原因在于企業創新具有很強的外溢效應,即創新可以加大市場競爭,提高社會生產力,為社會創造更多的財富。
創新包括技術創新和制度創新。相對制度創新,技術創新相對容易衡量,也是經常被拿來作為評價一個企業持續發展能力的重要指標。根據我們對中國上市公司質量/ESG指數的測算,相對于2020年,2021年中國上市公司質量/ESG指數出現下降,重要原因是社會責任水平的下降,而在社會責任中,下降最為明顯的就是企業的經濟責任和創新責任。截至2021年12月31日,4176家上市公司樣本中,研發投入強度平均只有5.48%;而發達國家,尤其是日本和美國,公司研發投入強度超過20%是比較普遍的現象,有的甚至高達40%以上。因此,鼓勵技術創新,加大技術創新投入力度,應該提升到一個企業的戰略高度。
企業技術創新水平的提升,除了自身因素外,更重要的因素還有兩個方面。一是競爭壓力,沒有足夠大的競爭壓力,就難以產生技術創新的動力。但競爭壓力未必一定會導致技術創新,也可以通過移植別人的技術來緩解。然而,在越來越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的國際環境下,移植別人技術的空間越來越狹小,而且不可能完全依賴于別人的技術而立于不敗之地。這就要求有第二個方面,即國家和企業要有足以激發人們進行技術創新欲望的制度安排。那么如何激發創新欲望呢?首先是需要活躍的、自由的創新氛圍,允許“試錯”,甚至允許可能帶來的損失;其次是需要建立起一套鼓勵技術創新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要使技術創新的收益遠高于由此付出的成本;再次是需要鼓勵合作創新,因為合作創新可以縮短創新時間,提高創新速度,可以降低創新成本和創新風險,為此應當改革目前的研究成果評價制度,要承認創新人才對創新收益具有平等的所有權,從而為企業技術創新提供持續的動力。
概括地說,履行社會責任是企業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方面,應該成為一個成熟企業秉持的基本理念。但需要指出的是,履行社會責任也必須以合規為前提。
高明華,北京師范大學公司治理與企業發展研究中心主任,經濟與工商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