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訪問過因嚴重家暴犯下刑事罪的男人。有一位一腳下去,把老婆的肋骨踩斷了三根,他老婆當時懷孕四個月,胎兒差點被踩死在腹中。還有一位把毆打老婆和三個女兒當成家常便飯。老婆孩子一見到他下班回來,就開始簌簌發抖;如果聞到他一身酒氣,那一場暴風驟雨式的皮帶頭,很快就會落到她們的頭上。
第三位是大學老師,看上去文質彬彬,你怎么也無法把他跟暴徒聯系在一起。他犯下的罪行是“虐待”兒子。兒子出生后,他便在家里掛了一根戒尺,所有的教育問題都用這根戒尺解決。兒子入學后,他出了一條嚴苛的規定,用95分作為界限,不管大小考試,少一分就是一尺子。孩子的屁股上從此就沒有不帶傷痕的時候,舊的血印子剛消掉,新的考試又來了。每次考完試,只要成績低于95分,孩子放學回來很自覺地搬個椅子,爬上去把墻上的尺子拿下來,交給他,然后自己把卷子掏出來,把褲子扒下來,趴到沙發上等尺子。出事的時候是四年級期末考試,孩子三門掛科,還把同桌打傷了,受到父親狂風暴雨式的懲罰,不知被抽打了多少下,直到昏厥,送到醫院搶救。妻子忍無可忍,報了警。
我與這位大學教師交談時,發現他通情達理,也看不出性格有變態跡象。他事業出色,如果不是這件事,馬上就可以評上教授了。細談中,我終于發現了問題癥結所在——他自己也是戒尺下長大的。他的老家在農村,父親是一名民辦教師,狠抓他的學業,希望他考上名牌大學,光宗耀祖。父親掛了一根粗粗的竹竿在墻上,制定了考試成績下限,突破了就抽他,一直把他抽進了名牌大學。
我問他當時恨不恨父親,他說非常恨,不知道多少次,他考了全班第一、全校第一甚至全縣前十,但因為分數不到規定數,回來照樣挨打,心里那個委屈,殺父的憤怒都有。但他馬上告訴我,自己進了大學,成人了,就不恨了。父親是為他好,棒打不僅出孝子,還出人才。否則自己后來不一定這么有出息,村子里太多的小伙伴都沒考上大學,成了打工仔。所以,棍棒教育也算一份了不起的家學吧,還是很有好處的。
他的話啟發了我,讓我明白了他家暴的內因。
前面兩個訪問對象的成長環境和家教方式,也都充滿“暴力”。一個來自認為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地區;另一個父母在城里開小飯店,經常在打烊后大打出手,有一天,暴躁的父親用一鍋滾燙的面湯把母親澆成了傷殘……
順藤摸瓜,大多數家暴的瓜,其實都來自同樣的藤。這根藤就是“基因”。暴力是一種基因,不是通過家庭傳承,就是通過社會傳承,但歸根結底,是通過文化傳承。“棒打出孝子,慣養忤逆兒”,因掛上了“為你好”“有用”等羊頭,而被世世代代販賣并光大。一個孩子動輒被父母施以棍棒,這個孩子長大了很可能也會用棍棒對待自己的孩子,走出去也絕對不會對別人家的孩子手軟。一個充滿暴力的家庭,成員們會從忍受這種小環境到習慣暴力的大環境,進而對社會暴力麻木,甚至助推。
如果站在事情的合法合理上,教化家人是不可避免的,訓導孩子是必須的,錯誤必須懲戒,手段可以多樣,使用暴力卻是絕對不可以、絕對愚蠢的。一個巴掌打出寒心,十個巴掌愛變仇恨;一棍兩棍,打出記性;百棍千棍,打成惡棍。
勸君放下那些昏著兒,“忤逆”一次,趕緊住手。
丁捷:著名作家,江蘇省作協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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