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立新 李斌 烏夢達等

北京西山無名英雄紀念廣場。新華社
跨越近一甲子“再相見”,是怎樣的感受?1948年出生于沈陽中共地下情報站的劉玉平,一歲多以后就沒有見過父親,“再相見”已是近一甲子后——2008年11月在臺灣見到父親的一壇骨灰。
20世紀80年代末,一份當初被派往臺灣的中共隱蔽戰線犧牲人員名單從臺灣傳回大陸。其中,“劉光典,旅順人”短短6個字,揭開了一段塵封40年的秘密……
這是一個真實的“潛伏”故事:1949年10月25日,新中國剛成立不久,人們還沉浸在喜悅中。劉光典此時卻被中共情報部門派往了臺灣。
出生于遼寧旅順的劉光典一表人才,自15歲便外出謀生,不僅做過醫藥生意,還接觸過煤礦財會工作。出生在一個普通工人家庭的王素蓮,從小在淳樸的家庭教育中成長,又讀了師范成了有識女性。二人經人介紹相識,互生情愫,很快便結為夫婦。
婚后,二人的生活越過越好。但王素蓮不知道的是,丈夫常年奔波于東北、華北一帶,其實一直利用自己的商人身份,暗中幫助和保護百姓、抗日人員。
1946年,24歲的劉光典在上海結識了老資格的中共地下工作者、東北老鄉洪國式。此時的劉光典,不僅會英語、日語,還在醫藥生意場上輕車熟路。座上有嘉賓、家中有賢妻、膝下有兒女、手中有黃金,劉光典完全可以過更好的生活。但此時,黨急需能勝任隱蔽戰線工作的忠誠戰士。沒有猶豫,劉光典毅然作出選擇:“只要人民需要,我在所不辭,既然工作需要,我可以試試看。”就這樣,1947年初,劉光典成為中共東北社會部大連情報處的一名交通員。
為完成任務,劉光典經常離家外出,“以我母親的文化素質,她隱約覺得我父親在從事特殊的革命工作。”劉玉平后來說。因此,和大多數賢惠的妻子一樣,每次劉光典外出,王素蓮總是為他準備好行裝,臨行前細細叮嚀。
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劉光典迎來人生中的第二次重要選擇。5月,他離開北平,先赴武漢,配合武漢解放,后前往香港,準備根據組織安排,秘密進入臺灣島,取回派入臺灣的中共情報機構搜集到的重要情報。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舉國歡慶,但王素蓮一家在歡慶之余,沒有等到丈夫回來。
此時,王素蓮和孩子們并不知道的是,新中國成立不久,因中共地下黨組織臺灣省工委書記蔡孝乾被捕叛變,隨后,中共在臺灣的重要情報機構被國民黨特務機構破獲,劉光典的身份也隨之暴露。
此時,劉光典卻不知去向,國民黨特務機構發出通緝令:“重要在逃匪諜劉光典,化名劉先農,三十余歲,高等身材,平時喜穿棕色西裝及藍色中山裝。一經發現,立即逮捕。”
得知自己已經暴露的劉光典,冒險通過當地郵局給組織發出“俊弟得急性腦炎亡故”的警報。隨后,他找到另一位聯系人王耀東,并從此與組織及家人失去了聯系。而妻子王素蓮直到1955年去世,也沒能等到丈夫劉光典的音訊。
這是一個近半個世紀后才得以真相大白的故事:隨著臺灣局勢日漸兇險,劉光典在敵人的通緝下一次又一次轉移,隱姓埋名,蝸居洞穴,瘦骨嶙峋,胡須和頭發特別長,像個野人。但他一刻都沒有放棄,他在深山里和臺胞一起勞作生活,把剩下的錢都給了當地百姓,他逢人便說:共產黨來了以后,一定給你們蓋一所房子,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然而他做的一切鮮為人知,他犧牲許多年后,一名曾經入獄的地下黨員帶回一份名單,才揭開了塵封幾十年的秘密……
小時候,劉玉平心中最大的問號莫過于“爸爸去哪兒了”,這個問題甚至貫穿了他的前半生。
終于,在劉玉平43歲那年的春節前夕,他和家人被召集到一起,參加一席由上級組織安排的盛宴。當晚,劉玉平第一次得到關于父親的確切消息:劉光典,1949年奔赴臺灣從事地下工作,后被叛徒出賣,不幸被捕犧牲,年僅37歲。
劉玉平的姐姐劉玉芳泣不成聲。她一直相信父親還活著,盼望有一天父親能突然出現在家人面前。
工作人員告訴他們,這是有關部門根據一名在臺灣被捕入獄,后來刑滿釋放的共產黨員帶回的一份名單得出的結論。名單記錄了在臺灣隱蔽戰線犧牲的同志,其中有“劉光典,旅順人”6個字。
不到一年,追認父親為烈士的手續已辦理妥當,他們的生活又歸于平靜。但劉玉平心中卻總有問號不斷閃現:父親是怎樣一個人?為何在革命即將勝利時離開優渥的生活、離開妻兒,奔赴無人知曉的“寂靜戰場”?他又是如何被捕犧牲的?
2008年9月,劉玉平的兒子劉新宇在網上搜尋爺爺的信息。突然,一個網頁上跳出《一個匪諜逃亡的故事》的紫紅色小冊子,小冊子旁邊有一張插畫,插畫下的一行小字讓劉玉平和家人大吃一驚:“劉光典是一名匪諜,他是匪中央政治局派臺地工負責人洪國式的交通員,擔負香港和臺灣的交通聯絡。”
看到此物正在被拍賣,劉玉平立即委托臺北友人不惜一切代價買下。通過這本冊子,劉玉平獲知父親曾在臺灣南部海拔1000多米的旗山上,找到一個洞口僅50厘米寬、60厘米高的小山洞,在洞里度過了近4年缺衣少食、如同野人般的“原始生活”。
能得到這本小冊子真是一個奇跡!劉玉平重新燃起希望:一定還會有更多檔案,記錄父親在臺的日子。
功夫不負有心人,不斷搜尋到的資料,讓劉光典在臺灣的足跡日漸清晰起來。
暴露后的劉光典在戰友王耀東的幫助下南下逃亡,隨即住進了臺灣農民賴正亮的家中。劉光典把一些菜金交到賴正亮手中,還跟他一起勞動,想要改變他捉襟見肘的生活。
然而危險不斷襲來。隨著敵人搜捕力度的加大,劉光典不得不離開賴正亮家,住進王氏老夫妻家里,想辦法離開臺灣,回到大陸。但由于臺灣嚴密封鎖,他不得不躲進深山。有時在山中掘地為穴,有時在林中搭個窩棚。最后,劉光典只能藏匿在小山洞中得以安身。
劉玉平說:“我常常想,從1950年春到1954年初,近4年的時間里,我的父親在風聲鶴唳的大搜捕中風餐露宿啊,居然沒有一名臺灣民眾揭發他、舉報他!”
在30多年追尋路上不斷獲得的他人描述中,父親的形象也在劉玉平的腦海中清晰起來。
“盡管無法回到大陸,但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讓臺灣同胞過上更好的生活。他所到之處都處處替臺胞考慮,維護他們的利益。”劉玉平說。
1954年,在國民黨不斷地查找中共人員時,最終抓獲了臺南地區多名地下黨人,其中有一個叫胡蒼霖的人經受不住拷問,就向國民黨特務交代:一個叫王耀東的人曾經帶了一個中共的重要人物來過他那里,到現在還在附近的山溝里隱蔽。
隨后,在國民黨的嚴密搜查中,劉光典和王耀東不幸被捕。為了能夠讓劉光典屈服,國民黨特務還十分卑鄙地到處散播劉光典投敵的消息,特務甚至還找到一名和劉光典長得十分相似的人,去香港散布反共言論,通過抹黑革命英雄,摧垮他們的戰斗意志,何其可惡。
但事實是,劉光典被抓捕后,一直堅貞不屈。在獄中,他多次面對國民黨的審問,被要求交代材料,但是他一直堅守一名共產黨員的忠誠,在獄中堅持斗爭。
劉玉平說,父親的為人讓許多臺胞都印象深刻。直到多年后,已移居美國的臺灣老兵張家林,依然把與父親在獄中相識的短暫經歷寫進了一篇回憶錄式的散文里:
“我突然被調去8號,那里關的是劉光典,旅順人。我們初見面,他就自報姓名,這點令我對他生出好感……劉光典長得高大英武,頭發胡子都留得很長,像個野人……漸漸我發現他很能干,不但會說閩南話,還會說日本話。他絕口不跟我談他所涉的案子,但是相處熟了,常常聊天。有一天談到他父親。他說‘我爸是沈陽火車站的調車工人。’我隨嘴問出‘那么你干嘛來臺灣?’他說‘我奉命!’”
“我奉命”這3個字,張家林記了一輩子,他始終忘不掉劉光典說這句話時眼神里的篤定:“聽他這么說,我感到這個人有種。當然,我知道他是真正的共產黨了,可是不跟任何人說……”
被捕后的劉光典十分從容,面對嚴刑逼供毫不畏懼,始終沒有透露一點組織的秘密,被秘密關押了近5年的時間。1959年2月4日,失去耐心的臺灣保密局在臺北新店安坑刑場殺害了劉光典。
這不是“一個人”的故事:在隱蔽戰線上,有這樣一群行走在刀尖上的人,生于黑暗,卻追尋光明。
他們原本大都衣食無憂、受過高等教育,有著不錯的社會地位。陳寶倉將軍、吳石將軍是軍隊高官;朱楓烈士出身于浙江富商家庭;蕭明華烈士畢業于北平師院,在學術領域已經有相當高的造詣;汪聲和烈士畢業于齊魯大學經濟系,在民航局有著體面的工作和優渥的生活;而劉光典畢業于北平輔仁大學經濟系……身處亂世本可以過著相對安穩富足生活的他們,卻選擇加入黨的組織,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這個人生軌跡,爺爺不是孤例和個案。”劉新宇說。一個個普通人,用自己的選擇成為英雄,這些無名英雄的名字不為人知,但他們的事跡卻并未被遺忘。
1991年,劉光典被追認為烈士后,劉玉平等烈士后代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安置了一個空骨灰盒,走上了尋找烈士遺體的漫漫長路。
經過多方找尋,2003年4月,臺灣友人在臺灣六張犁墓地靈骨塔內發現了寫有“劉光典”名字的骨灰壇。
至此,時隔近一個甲子之后,劉玉平和姐姐、哥哥終于又“見到”了父親。
(摘自七一網 七一客戶端/《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