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一大團一大團的灰色棉絮,紛紛吸飽了雨水,搖搖晃晃欲沉墜而下。整個島灰蒙蒙一片。空氣像被浸泡了無數遍的海綿,濕嗒嗒潮乎乎,帶著霉味入侵口腔和鼻腔,呼出的熱氣頃刻被掠奪被浸淫。雨簾并不稠密,然足以模糊遠眺的視線,路上的人、對面的樓,猶如一張張洇濕的相片,也足以扼殺一顆顆左顧右盼的閑適之心,人們埋著頭匆匆趕路,與不住落下的雨滴較著勁。
這樣的雨已下了大半個月,什么時候能放晴?只怕遙遙無期。我坐在店門邊,眼睛盯著街上,神思飄進雨里,飄上灰云,飄出小島……祎的到來強行將我拉回生活現場——不斷滴的雨,還有,被雨水沖刷得寡淡的日子。祎就住街對面,每天,總會不定時到我店里,她沒帶傘,手掌遮著頭頂,小跑著進門,長發如濃重暗影緊貼其后。她不滿意自己的頭發,厚實、蓬勃,一松散,便張牙舞爪,她說順又直才適合披發,就像我這樣,不過,辦法總是有的,可以用直板夾燙。跟前一天,前兩天,前三天……一樣,我們的開場白依然是在“沙沙”聲中,抱怨煩人的不停歇的雨,祎斜倚在玻璃柜臺旁,用手指擺弄夾得筆直服帖的頭發,跟我東一搭西一搭地聊,兩個女孩的話題永遠離不開漂亮衣服、電視劇、八卦和對外面世界的向往,本該念叨的店生意卻未提絲毫。
祎也開了店,美發店,在自家臨街房里,擺上理發鏡臺和理發椅就算開張,有生意上門就做,沒有也無妨,她可以打理自己的頭發,可以串門,可以租碟片看,可以逛服裝攤,只有當她瞄上心儀的衣服卻口袋緊張時,才會愁生意。當年,那條街上,開有各種店,年輕女孩亦不少,而祎更愿意到我店里,我后來想,倒不是她跟我有多投緣,怕是其早早就辨識出了我的漫不經心和不甘心。開店只是暫時的妥協,那是與祎一致的。相比其他店主的賣力經營,我倆散漫到幾近頹喪,就如一場競技里,祎和我屬于出場時就做好了撤退準備的,時刻準備著。
我的店經營文具飾品禮品,學生是主要顧客群,那條街是初中生小學生的必經之路。那樣一條長街,當然不止我一家店,對于別家明里暗里的競爭,我只覺得無奈無趣,反正進貨和經營男友峰會負責,我就樂得做個看店人,還是個心不在焉的看店人。顧客穿著雨衣進門,水一路滴答,在水泥地上肆意揮灑成古怪的圖形,把傘收在門邊的,一步一個腳印子,粗暴地“蓋章”,這些水跡相接、重疊,屋里像被淹過一般。這里邊當然有祎的“功績”。她掂著腳,一趟一趟穿過街穿過雨,跨進我的店門,牛仔褲的褲腳拖于鞋跟,濕了一截,夾直的頭發淋過幾次后,立馬被打回原形,膨了起來,白皙的圓臉上如頂了一叢茂盛繁密的勁草。她偶爾發怔,好大一會兒不吭聲,在其他人說話時,卻突然神秘一笑,小眼睛里迸發出異樣的光彩,我不知道的是,當時的祎正興奮不安地懷揣著一個秘密,大概在她們家看來,那是一條既能得到實惠又可改變命運的捷徑,但祎似乎又是猶疑的,甚至是憂慮的。
或許是一個懸水小島過于漫長寂寥的雨季,終于促使祎下了決心,她說,她要嫁到外省去。眾人嘩然。在她陸陸續續的敘述里,我們大致了解了一些:男人大祎八歲,并非什么富貴之家,不過普通職工,但那時,那里的薪資標準高出不少,這是祎及家人的主要看重點。牽線的是祎的大表姐,幾年前嫁過去。一個月前,祎和她母親神秘出島,在市里的小表姐家與那個男人碰了面,之前看過照片,祎對男人的相貌有心理準備,可見了真人后,她突然覺得未免委屈了自己,所以,之后,即便男人對祎甚為上心,并通過祎的表姐送禮物表白,即便她的母親各種施壓、勸說,即便大表姐打包票說男人品性如何如何不錯、收入怎么怎么有保障,祎還是處于無措中。
男人的長途電話頻繁而至,有時問個好,談談自己的家人、工作,有時說說風土人情,祎感興趣的豪華商場、地鐵、當紅明星,據說那邊跟電視劇里演的相差無幾,用祎的話說,那是高級日子。他表現得耐心、溫柔,看起來并不那么急于得到答復。祎說,無聊的雨天,無聊的小島,有人這樣陪聊挺不錯,反正不用她付電話費,且男人說話軟軟的,聽著蠻舒服,也跟電視劇里一樣哎。于是,祎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把終身大事定下了。
沉悶的雨天,突然有了這樣的爆炸性話題,大大刺激了人們倦怠的神經,并迅速傳導至舌頭,興奮的唾沫星子四處噴濺,有好事者來問我,祎要嫁的是不是老頭兒,大老板?當從祎母親口中得知,聘金才五萬塊時,原本熱烈的口氣瞬間淡了。那會兒,時光之腳剛剛跨過千禧年的門檻,按島上的消費水平,聘金五萬不算多,海員漁民家庭也是拿得出的,祎的母親一臉得意地說,你們懂啥?人家那邊是不要一分錢嫁妝的,那是實打實的五萬。圍觀者們“哦”了一聲,臉色精彩紛呈。
我想起祎終結于雨季前的那段戀情,祎的母親要求訂婚,讓男方先給兩萬元彩禮,結婚另算,據說就是因為彩禮,雙方談崩了,在春日陽光里深情相對的兩個人,轉眼成了陌路。男孩后來給祎打過一次電話,大意是,祎家太勢利,嫁女兒還是賣女兒?祎對著我甩出一句,他那點錢都不想出,可見,并沒那么喜歡我。她的臉上無風無雨,淡漠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人們的議論焦點開始偏移,把對祎這樁外省婚事的好奇擱在了一邊,轉而說有怎樣的娘就有怎樣的女兒,眼界小,只圖眼前利之類。我旁邊的早餐店一向是娛樂八卦中心,附近的人習慣于聚在早餐店的檐下,慢吞吞享用餛飩、油條、大餅、豆漿的同時,還需要家長里短和蜚短流長作為調味料,這樣胃口更好。那段日子的重點人物自然是祎,淅淅瀝瀝的雨聲里夾雜著切切察察的說話聲,繁碎、嘈雜。看祎走過來買早餐,她們神情訕訕,也有人主動跟祎打招呼,看似熱情,嘴角的譏誚卻來不及斂去。敏感如她,怎會沒有察覺,更別說還有人真真假假地當面勸告,神情透著可惜或嘲薄。在我的店里,祎白皙的手指敲打著玻璃柜臺,恨恨地說,小地方果然待不得,都是些見不得別人好的東西。她的臉高高仰起,嘴角緊繃,語氣里有一種反正我馬上要遠走高飛,不跟你們一般見識的輕蔑和倨傲。
關系確定后,不日,男人便上門拜訪了。那天,雨就像一個跑了很久的人,終于倦了累了,找了個時間稍作休息,天上的灰霾仿佛被兌了水,淡了不少,時近中午,甚至有薄薄的陽光透出來,閑散地落在祎家門口的瘦小男子身上。他著淺綠色襯衫,戴了一條紅色領帶,小短腿邁得四平八穩。不知道他有沒有想到,自己身上已然粘了無數雙眼睛,明的,暗的,眼神如箭,嗖嗖嗖,準確無誤地射向目標物。后來,祎曾帶他到我店里小坐,男子操著一口外省腔,膚色黝黑,眼睛甲亢患者般凸起,嘴巴奇大,隨便一笑,簡直要咧到耳朵旁。我看向旁邊青春靚麗的祎,暗暗在心里嘆了口氣。
之后,男人返回,祎還需留下來一段時間,她得辦妥各種手續。美發店自然更無心打理,干脆關了,反正她不愁衣服錢了,男人為討準老婆歡心,會時不時地寄錢,出手大方,這一點,祎頗為自得,同我們幾個女孩聊天時偶有提及。祎還拿出了兩樣黃金首飾,裝在一個精巧的絨布包里,小心地拈起,攤在手心,目光一遍遍掠過我們,大概想聽到一些夸贊或從誰的臉上捕捉到一絲艷羨。只是大家跟說好了似的,都淡然視之,并未如她所愿,祎只好悻悻地收了起來。男人也送了準丈母娘金項鏈,祎的母親第二天就戴上了,粗短的脖子被一圈金色勒住,每每說話,轉動脖子,我都莫名替她難受。
島上的衣服攤已經滿足不了祎的消費需求,她一趟趟坐輪船去縣里,縣里服裝店繁多,款式新穎,還有祎心心念念的“美特斯邦威”,這個牌子在祎的眼里,自帶奪目的光芒,一口氣買幾件是之前的她不可想象的。祎將新買的衣服一股腦兒搬過來,一件一件從禮品袋里捧出,生怕我不識貨,給我普及,吶,這可是電視廣告經常在播的牌子。祎白皙的臉龐透著興奮的紅暈,同時將手掌的力度調至最輕柔,慢慢撫過衣物,仿佛它們都是名貴瓷器,一不小心就會碎掉。我店里的三條方凳充當了展示臺,幾樣色彩擠著,疊著,醒目著,像一種迫不及待的邀約。鄰近的兩個女孩也走了過來,這算是我們幾個形成的默契,誰買了新衣,大家都過過眼癮,品頭論足一番,女孩嘛,哪個不愛漂亮衣服呢?
那一陣子,祎買衣服的頻率和數量高出我和另兩個女孩很多,她近乎病態地買,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小攤大店皆可,而后,天天換著穿,常常一身嶄新地在附近晃悠,甚至還打著傘多家串門,高跟鞋倔強地踩過濕漉漉的地面,得得得、得得得。她挺直背脊昂著頭,每日去早餐店去麻將攤報到,她賣力地推著一個光鮮的自己,忙不迭穿梭于人們的目光下,大概是對那些閑言碎語不屑目光的無聲反駁和挑釁。
祎膨脹的購物欲卻給我們帶來了隱隱壓力。她手頭一下子寬裕,買東西便不似以前那般精挑細選了,尤其在島上的攤位,纖手一揮,這個要了,那個也不錯,表現得甚是財大氣粗。幾個女孩一起品評時,面對某樣不盡人意的衣物,不免為難,說假話,違心;說實話,怕掃祎的興,畢竟,她如此地陶醉其間。有一回,叫芬的女孩終于沒忍住,對著一雙長相古怪的皮鞋嫌棄地皺眉,說這樣的款搭配啥都不好看,祎瞬間冷了臉,拎起一只鞋,特意到我和另一女孩眼皮下晃兩晃,嘴里念著,好看么,好看么?我倆支吾著。祎默默收起鞋子,她把鞋盒抱在胸前,突然扔出一句,有的人啊,也就配看看。她的眼睛斜乜著,嘴角朝一邊牽起,一張臉如隔壁早餐店被捏歪了的包子。氣氛頓時凝住,尷尬中暗藏了劍拔弩張,隨后,祎抱著她的那堆東西出了門,步子大,落腳重,很有氣勢的樣子。芬對著祎的背影嘟噥,拽什么?
自此,只要有祎在場,幾個女孩的相處便不復從前的自在了,要么小心翼翼地開腔,要么話里有話地過招,尤其芬跟祎,你來我往,陰陽怪氣,搞得旁人尷尬,只能打個哈哈。愈發乖戾的祎開始讓人生厭,我們說的話,她都要細細咂摸,疑神疑鬼,總感覺大家針對她,忌妒她。她認為,我也定是暗自嫉羨她的,因為她即將飛去外省,翻開全新的美好篇章,而我還要跟峰繼續待在島上,守著小店,過著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她的山高水闊,我是追不上的。祎流露出這層意思時,目光閃躲,臉微微側向一邊。我放下手里的雜志,盯住她,你確定你奔向的是幸福?祎臉色僵了下,沒有吭聲。
多半,我的潛臺詞她是聽懂了的。對她的選擇,我只覺可憐和遺憾。
雨時斷時續,天地間始終像蒙了一層灰紗,視線所到之處,皆被加深了顏色。對面,祎開店的那間,上頭“美發屋”三個字還未抹去,屋里已空空如也,祎的母親急急將理發椅等轉讓了,生怕祎反悔似的。隨著出嫁的日期臨近,祎的情緒一如當時的天氣,不大穩定,她會在幾個人一起看劇時,突然來了興致,憧憬起未來。她幻想中的生活當然跟這過去的粗陋的二十年截然不同,她將每天用著大牌化妝品,全身上下打扮精致,在城里瞎逛,說不定偶遇明星,要個簽名,再合個影,坐她從未見過的地鐵,像電視劇里那樣去喝下午茶,可以在金碧輝煌的大商場里掃貨……總之,她會見識各種大世面,會脫胎換骨,徹底拋掉偏僻小島和寒酸家庭加諸給她的那些不體面。而轉眼,她又沉默下來,茫然地盯著電視。待店里只剩我們兩人時,祎顯得略微局促,兩只手不斷絞著那根發圈,幾句不痛不癢的交談過后,空氣里像混入了液體膠水,凝滯而疲鈍,她的嘴唇啟了啟,最終出來的只是一聲嘆息,額前的一縷頭發不馴服地滑下來,切割了晦昧的表情。
有那么幾天,我甚至認為祎有了悔意,或者說,是對孤身前往外省產生了怯意,說不定,她開始思考,就這么輕率地把終身押了出去,到底值不值得?未來的境遇跟想象的會有多大差距?可能某一刻,她突然發現自己并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只不過被一時的虛榮和興奮蒙蔽了?
從我店里看過去,祎有些疲沓,頭發沒拉直,就這么膨著,趿著拖鞋,在家門口懶懶地拖一步,再一步,來回了幾趟后,朝我這邊看,她的腳向我的店邁出幾步,頓住,又迅速退了回去,本想跟上的小黃狗被嚇了一跳,惱火地叫了兩聲。之后,她還是來了,眼下呈淡淡的灰色,沒睡好的樣子。祎在靠墻的凳子上坐下,兩腳并一起,像個規矩的小學生。那幾天,她神情懨懨,話也少,一字未提漂亮衣服、化妝品和高級生活,仿佛已全然忘記。
如今想及,祎臨行前的肆意張揚頗有悲壯的意味,就像沖鋒號已吹響,現實不允許她萎靡,總得打起精神上陣。她從頭到腳全副武裝,頭發染成玫瑰紅,連眼線都是泛紅的,高跟鞋鮮亮,可勁地敲著水泥地,皮衣上的金屬鏈子、金屬扣子叮當作響。那真是聲色皆備,氣勢如虹。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那日,祎跟芬說著說著竟扭打在了一起,從屋內扭到了屋外,兩人漲紅著臉,像一對仇人那樣使上了狠勁。祎的高跟鞋歪斜在路邊,沾上了泥,癟塌塌,灰撲撲,猶如一爿發霉的小魚鲞,一撮紅頭發在地上瑟瑟發抖,一忽兒就吹遠了。兩個女孩被眾人拉開后,祎手里緊攥著一粒紐扣,那是芬衣服上的,她顫著嘴唇道,我嫁去外省怎么了?嘴巴這么壞,長毒瘡爛死你!旋轉于祎眼眶的淚水終究沒有出來,眼底的那絲怨恨也很快被凌亂的劉海掩去。
一連幾天,祎都沒有出現,整個街道莫名冷清了不少。出了這么個事,受了打擊,總得等心情平復,暫時不愿見人也正常。我便打消了過去看看她的念頭。再兩天,連祎的母親也見不著了,兩扇木制大門緊緊關閉,那陳舊的大面積的暗褐色恍然有了一種沉郁之氣。
等對面再開門,矮墩墩的祎母親難得裹了身西裝,嗅覺靈敏的左鄰右舍立馬湊了過去,祎母親看人差不多了,順勢娓娓道來,音量調到恰好能讓附近的人聽到。她剛從市里回來,前日,陪同祎坐島上的最早班輪船,然后,祎由小表姐送到杭州機場……圍觀者開始不安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插話,嗡嗡嗡,聲音模糊、黏稠,在空氣里擠來擠去。
出店門,霧氣薄卻涼濕,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小島四面環水,水汽無處不在,那鉛塊似的烏云,挪得那么吃力,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扣在頭頂。又有一場雨要落下了。
(虞燕,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中華文學選刊》《作品》《散文海外版》《野草》《散文選刊》《人民日報》等,并收入多種選本。獲寧波文學獎、羅峰獎、師陀小說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理想塔》。)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