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的二十三種姿態

〔新加坡〕孫寬

一

藍色，跳躍的火

朝霞的海，推來

銀子浪花。靈魂深處的紫

說著悄悄話兒

有些詞語，抿著嘴，拼寫

綠的弧線，暗影，陰涼

刮刀的背，劃出一絲絲

淡黃色芬芳

二

一枚萬花筒的羽毛

不經意劃過夜空

小仙女的迷彩手杖，魔術棒

閃電，星星，極光，半個月亮

濕地藍色的夜，長出了犄角

三

柔軟的門，繃緊，閉合

再也無法敞開心扉，你怕

我看見你滴血的心

四

潔白的玉手臂

操著龍鳳馬來劍①，另一只手

握住紫藍色的

匕首，腰刀，飛劍壓在你

盛大的太陽里

無聲的吶喊，穿過

那些高入云端的藐視

五

唐朝的一滴眼淚

名詩人的原句，原生家庭

背景，出身，遙遠的天山拉近

喜馬拉雅山，小野花，鳶尾花科

你曾是一朵自由的番紅花

一瓢蘭陵美酒，一盞琥珀光

一條絲綢之路，西行，南下

一隊遠行的駝鈴，一次東征，北上

一塊帶著體溫的，土耳其頭巾②

六

你，一顆紫水晶，落入凡塵

灰里燃燒的冷，弄碎了

眉頭的皺紋，睫毛上霜雪

粉紫冰裂的唇，瑟瑟地

滴下血，包裹一顆

異族的魂③。浸透春天的枝蔓

蝴蝶竟已開始凋零

七

你是靜夜，或凌晨的，課業

在無際的大片喧囂里

孤獨。整個原野的歡呼與燦爛

聲勢，盛大，都與你無關

你的頸項，如松骨挺拔

泥土的冬天，花球深埋

一顆心，緊緊閉合

八

你說，好像你的故事

好像我。一個秘密，一個與

死亡，神秘性相關的

傳說。世間之大，容不下一次例外

仍會被世俗而世俗

某些夾縫并不存在，不能存在

文字掩藏筆畫，殘喘，微弱跳動的

油彩，覆蓋畫布，每一絲紋理

睽睽之目如烈日釘住，拷打

一遍又一遍

鞭撻，鞭撻

梵高先生至今

仍在疼痛中，被

一次次拍賣

九

云霞里撒滿金子

你，斟滿情話的酒杯

眼睛里的湖泊，悲傷結出鉆石

都雕刻在微笑的紋理

熱辣的火焰，撩撥每一枚花瓣

九百九十九朵，你羨慕玫瑰的

柔情，嬌寵與奢華

昨天，只不過是一位斟酒人

今天，才是最懂浪漫的情人

張開枝葉巨大手臂

秘密開啟一段酒紅色敘事

十

琴鍵，茉莉花，音符里散發幽香

我看見你在黑白之間

跳躍，游走，躊躇，與決絕

人世間的完美，都是無法彌補的

缺陷。你補救缺陷，又創造無數這樣的

缺陷。園中城，城中園④

我在無數未知中，采擷

二十三種，把它貴尊為郁金香

十一

灰色的夢魘，走出你的月亮

把一個又一個56度熱辣

咽下去，火焰重新刻在唇齒間

有些如愿以償的，漸行漸遠

他們蓄謀已久，暗喜

我不再譴責自己。善良，懦弱

皆非過錯。你我都曾兩難

被暗箭射中，新舊傷口反反復復

一瓣一瓣撕碎，粉嫩花芯

冰火中凍結，融化……燃燒

十二

黑色的泉水，赤裸著

以絕望的坦誠，面對黑暗

這個世界只剩下歌功頌德

點贊歡呼覆蓋一切苦難

哀求，呻吟，尖叫，吶喊

長久浸泡墨汁，已忘卻仰望星空

被遺棄的星空，空寂，沉默，無聲無息

等待，等待，六億年，滄海桑田

那穿透黑暗的，光，劍，力，恒久

歡騰的血，紅頭巾⑤，繽紛的汗水

汩汩流淌的源泉

十三

吞下情欲九歌，穿越青藏高原

天山，罌粟和某個夏天回憶

李白的郁金香⑥，某尊今日的

葡萄酒。整個花園載滿種族的宿醉

在胸前匍匐的，誰不是寄居者

寄居地球的某處？此刻與你

千萬之四的概率，遇見

來吧！來吧，你說

孩子，到我花瓣里

成為一朵瞬間，閃電，廢墟，或永遠

十四

金邊的腰肢，扭動，蜿蜒

一列列火車，轉運金子與村莊

線條，陰影，流暢的乳房

噴涌而出，彪悍的乳汁

延續著夏天的繁衍

于是，所有漫游的福祉

一而再，再而三，顯現漲滿脹痛的

幸福，吉寶灣⑦富饒的土地

炫耀時，一顆顆

被時間摘下

十五

十五歲的少年，只鏈接荷爾蒙

直白的，佩索阿的詩歌

隱形的意象，煽情的詞匯，或標點

全都拿捏不準。那些淺粉的羞澀

已被暴雨中的泥石流

沖垮，席卷，拋售

教授無苗的頭頂，長滿

深沉的葉子，沙礫中

毫不晦澀，卻從不署名

跋涉的紅裙子

塔樓的高跟鞋，偏平寬大的

臀，皺褶中瞇成一雙小眼睛

花癡，少年，看見陰郁的白馬

十六

狄金森如果不曾見過你

便可以容忍黑暗。意識可曾斷裂？

有意，無意，撞見抱著雙肩的紳士⑧

燃盡。熊熊燃燒的戰火從未熄滅

不斷與另一個自己分裂，分離，入侵

內在的，外在的，獨立，二百年

我看見自己，與你，都有了

靈魂。浩瀚的你，雜交，混血，移民

等待夕陽，收起你的陰影

等待死亡的力量，擁抱，吞噬

雨后的第一絲光滲透葉面溝壑，埋進

你的枝干。你，我，身披雨露，霞的翅膀

在異域，縈繞，瑩潤……

我的柔軟只為你的唇，啜飲你的光

秘密敞開一條隧道，通往逍遙

十七

你的愛情常被欲望稠密覆蓋

紀伯倫說，成全你自己吧

愛情別無所求，愛情已

給予一切，你卻仍渴望更多

兩小片花瓣，孔雀魚飛翔

換整個春天，還要每個夏季

再延伸出秋天輝煌的

雙唇，裸露的雙腳，儲蓄冬的

紫郁或雪白，愛情自困，或

困人，一座堡壘，囚禁，埋葬

根球的家庭，未來的孩子

儲蓄來春

十八

水獺祭拜魚，你把身子暖著

等東風，等雁來，等腳下的草，泛青

濕漉漉的，你的臉

那不是春雨，你移居赤道

種在冷氣房里的，將是什么？

每一行相思淚，都有注釋

你只把青藏高原，當作某一個前世

阿姆斯特丹，娘家的拉丁字母

就是絲巾飄落在，你不曾記憶的

某個小巷，漂泊，宿命，壩上的土

堆起來的，紫色的，橙色的，青色的江南

十九

雕塑家的詩歌，硬朗得戳破良心

像塑造的基石，哪個不是遍體鱗傷

你玫瑰色的小窗里，喘息，嗔怪

小提琴蜜餞的低音，長滿你的窗臺

你的頭緩緩低下……在找不到歸途的

黃昏里死去

二十

只有一朵，你說殷紅，還是降紫？

我抽動的雙肩，緊緊依偎著你

等你這朵，唯一的一朵

在料峭中，分開池中的

水。眼淚。憂郁

二十一

梵高沒有畫過你，莫奈

只喜歡自己的池塘，日本橋的四季

我把畫筆，拿起來，放下，又拿起來

生不逢時，詩人比你還多的時代

文明進化回石器時代，女人與

嬉戲中的玩偶，或奴隸等同

無言地抗議，勢不可擋地

盛開。八千個品種，八千里云和路

你學會虐待，像錘子一樣鑿進釘子

一顆一顆釘在活著，卻不能說話的心臟

二十二

音信全無，你靜靜死去

沒有人送葬，沒有人哀傷

沒有人記得你的模樣

二十三

鎖住一方印章的絕望

種下智慧樹。你推開窗

奔向原野，野生的，高原的

無疆域的，磨平國界，注銷國籍

再多的傷情，也敵不過萬紫千紅

戰爭來臨，活著就是治愈。迷惘從未

如此豐滿，月的風圈

一圈圈推浪，無際無邊……

剝離，再剝離一次，再剝掉一層

二十三層，虛妄，之間，之后

你才是你的。你是你選擇的

世界——穿刺，研磨，一塊眉粉

一顆不曾磨損的鉆頭

一段不復存在的，記憶

一瓣，一瓣

溶進泥土

注釋：

①龍鳳馬來劍：新加坡的歷史傳說，馬來王子隨身佩戴的，劍柄雕刻龍鳳的一對腰刀，能飛出保護主人。曾經被萊佛士博物館收藏，二戰時不翼而飛，傳說有人看見飛劍斬殺入侵新加坡的敵人。

②土耳其頭巾：郁金香的生物學名是拉丁文“TULIPA”，來自土耳其語“TULBEND”，原意為“穆斯林頭巾”，郁金香長得像頭巾。

③異族的魂：郁金香的原產地，有許多說法，無法考證，一種西亞高原小野花，如何演變成有8000多個品種的，被許多國家遵奉為國花的花卉。它是繁雜各種血統的移民。

④園中城，城中園：這里泛指新加坡規劃。2021年新加坡園林規劃培植適合在本地生長的郁金香，12月底，第一批本地種植的郁金香成功在濱海灣花園（Gardens?by?the?Bay）展出。

⑤紅頭巾：原意指戴紅頭巾在建筑工地勞動的女工，這里泛指新加坡早期的新移民建設者。

⑥李白的郁金香：李白的《客中作》：“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這里的郁金香是同名異物，并不能說明郁金香出現的時間與產地。

⑦吉寶灣：傳說鄭和下西洋路徑，大寶船停泊在吉寶灣。此地建有吉寶俱樂部，租約100年，土地將被政府收回。俱樂部有一個小亨利酒吧，以一位英國海員名字命名，距今已有100多年歷史。

⑧抱著雙肩的紳士：原意指萊佛士，這里泛指新加坡近代歷史的二百年，殖民，二戰，獨立，建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