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
一
每次拜讀朱西甯先生的《鐵漿》,都如同墮入了一場國族文化語境的噩夢。那種如同放多了芥末的文字所產生的既恐怖又喜感、既真切又虛幻、既合理又荒謬、既刺激又壓抑的強烈感受,常常讓我萬千話語涌上心頭,卻不知從何說起。
讓我試著從這篇小說的題目說起吧:
鐵:黯黑、冰冷、堅硬的金屬。最初用來鑄造禮器或打造兇器,后來剩余的鐵才被用來制造生產工具和生活用具,算是稍稍放下了點身段,顯出些許紆尊降貴的親民姿態。鐵通常情況下呈固態,固守著某種不近人情的死犟形狀。要是論起行政級別來,鐵最起碼也該算個正科級。
漿:濃于水的汁液。觸感較為柔嫩,易流動,脾性隨和,形狀常常隨容器的不同而不同,或因流動而變形。漿不像鐵那樣有具體、確定的所指,與其說它是一種固定的物質,不如說它是許多物質在某些條件下呈現出來的液態。漿不像鐵那樣頑固排外,它不挑嘴,高端的如瓊漿、腦漿、血漿,中端的如糖漿、米漿、豆漿,低端的如紙漿、砂漿、泥漿,它都通吃。
那么“鐵漿”又是什么東東呢?
它是鐵在高溫條件下不得不呈現出來的一種變態,是液態的火。鐵在跟火較勁的過程中一開始還像條漢子,但后來漸漸扛不住持續增強的高溫熔煉而被迫由黑變紅,由冷變燙,由硬變軟,終于濃眉大眼地背叛了自己的原則、理想、信念,墮落為它的尅星——火的一部分。想當初,鐵要么板著一張威嚴、神秘的禮器的黑臉,要么閃耀著專門捅、劈、刺、削向生命的兇器的寒光,再不濟也能散發出助力生產生活的效率魔力。而如今,鐵在常態里早已“法定化”和“神圣化”了的形象,被火無情地摧毀了。那看上去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漿,卻把鐵玩得認了慫。
這就是祛魅、戲謔、消解,就是一把扯下唬人的面具,將它搗成漿狀。
“鐵漿”這個標題對于這篇小說的作用,我把它理解成“鐵→鐵漿→寓言”這樣一個具有鮮明的生長性特征的動態過程的提示。從鐵到鐵漿,故事已然發生,靜物變成了動物。鐵活了起來,體內蓄滿了能量,它已不甘寂寞,它想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它想弄個大新聞。文學中鐵或鐵漿的形象,絕非對現實里鐵或鐵漿現象的復制、移植或者臨摹。形象與現象只是外觀看上去相似,二者間卻存在著人與猿猴般的差別。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在面對所寫的世界、生活和人時,并非是在一絲不茍、原模原樣地給它們照相,而是在別有用心地對它們進行破相。這種破相就是對事物表面呈現出來的固化、刻板印象的祛魅,就是對感知的自動化、程式化、公文化發動的一波陌生化的凌厲攻勢。朱西甯先生對現實中的鐵的破相方式是強行讓白天鵝(鐵)嫁給癩蛤?。{/火),讓這只白天鵝(鐵)在癩蛤?。{/火)熾熱的愛里,渾身上下的不自在自呈自現出來。在此,鐵這種物質和漿這種現象各自的特征,都因它們的結合而被激活,悄然變異成了鐵漿這一正反同體的既美麗又危險的駭人形象。這一復合形象彌漫著的對立感、別扭感、危機感和戲劇感,以及它可能引發的種種微妙感受和意蘊的延伸,就是該形象自身的一種寓言敘事。
二
“鐵→鐵漿→寓言”的圖式,暗藏著《鐵漿》敘事的關系學和條件學原理,即為了讓某件事發生,或者為了讓某一物存在而殫精竭慮地營造出最合適的情境和語境,設置讓某物存活和讓某事生長的諸多不可或缺的重要條件,憑借不斷增強的語言場的靈力與作家的心力,揭示出事與物在文本中的當下在場性。
所有事或物的存在,細細一想其實都是極其神秘的。就連我剛剛寫下的這個句子,都要感謝整個宇宙中無數條件的通力協作和無數關系的鼎力成全。如果在宇宙的演化史中缺少了某個環節,地球完全可能誕生不了。就算是誕生了,我也完全可能因為某個很不起眼的原因而無法來到這個世界寫這篇沉悶的稿子。一場從陽世愛到陰間的戀情,可能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你要想讓這個說法能夠成立,就必須全力以赴地疏通好各方面的關系,夯實各個支撐的條件,把多看了的那一眼寫結實,寫得令人信服和令人反復回味。我們寫作時,不必事無巨細地羅列事或物存在、演變的各種條件與關系,但一定要寫出最有支撐力的幾個要素,以一當十,各盡所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出它們的表現力。寫作的取人、取事、取物、取時、取景、取情、取義、取語、取法、取……應該著眼于寫作對象的特殊性、關鍵性,而非其普遍性、現實性;要力圖寫出此事物在同類事物中的區分度,而非此事物跟同類事物的相似性、共同性。
在《鐵漿》里,朱西甯先生就是這樣運筆的。
這篇小說的開頭其實就是它的結尾。七千多字的《鐵漿》,開頭和結尾寫的都是同一場大雪,中間夾著的那個火車與鐵漿之間既各行其道又撞到一起的故事,也是以下雪為背景的,因此下雪這件事就值得多看它一眼。
人臉上都映著雪光,這場少見的大雪足足飛落了兩夜零一天。打前一天過午起,三點二十分的那班慢車就因雪阻沒有開過來。
“人臉上都映著雪光”,小說一開始的這八個字鉚住了三個寫點:人臉,雪光,以及二者之間的關系——映。這八個字的寫法像中國古典詩歌一樣洗練至極,卻又構成了一個有空間感的場景,一個內在自足的、既真切又略略有些神奇和恍惚的微型世界。
這場大雪之少見,之值得一寫,不僅因為它下得長,堆得厚,更因為它是通過在人臉上的反光、映射這一奇特角度和方式體現出來的。別的作家寫大雪,往往都一窩蜂地搶著先寫雪花飄落得有多么的妙曼或多么的無奈,要不就寫積雪厚得怎樣掩去了事物僵硬的輪廓,使眼見的一切都顯得胖乎乎的惹人憐愛。不是不能這樣寫,而是因為我們都知道第一印象對心理暗示和心理認知的重要性,老是這樣按陳舊的套路出牌,讀者就容易打哈欠。而像朱西甯先生這種出人意料地把人與雪聯系在一起的陌生化的寫法,把真與幻一鍋燉了,其滋味就大大有別于其他作家大路貨寫作的陳詞濫調,就寫出了似乎有點什么名堂的氛圍。這種若有若無的氛圍有的讀者也許能感覺到,但不一定說得清楚。只要能讓讀者感覺到,說不清楚才好,說清楚了反倒是對讀者感知、想象和思維能力的不尊重。先生寫這篇小說,常常把屬性完全相反的人、事、物強行熔煉成一個內在矛盾的怪異形象,比如“鐵漿”;或者讓它們捉對現身,彼此間形成強烈的反差、對比關系,比如安排“兩夜零一天”和“打前一天過午起”這兩個起止含糊的時段與“三點二十分”這個確定的時刻聯袂登場,就讓時間感受的籠統與明確對撞在一起,順勢引出了一列因雪阻而沒法準時開來的火車。而火車,在這篇小說里屬于頭等重要的事物之一,是在《鐵漿》的敘事中無論如何也輕慢不得的關鍵性條件之一。先生在這里交代因為雪太大,這班慢車沒能按時駛來,這段文字里有一種不易覺察到的輕微的失落與不安感。為什么要寫這個?我覺得朱西甯先生是在用它來對應著這篇小說的故事核心——孟昭有與沈長發爭包官鹽時上演的一連串好勇斗狠的“驚天地泣鬼神”的鬧劇,那份想得美的初心卻完全落了個空,只攤上個然并卵的結局。我為什么會認為火車遲來的失落感與二十年前的那場爭斗最終未能遂愿的失落感相關?因為我看過好些幅朱西甯先生手稿的照片,他連逗號和句號都寫得那么虔誠,這位敬惜文字的大先生是絕不會寫無助于表現的廢話的。
……店門打開,門外的雪墻有一人高……人跟鄰居打招呼,聽見聲音,看不見人,可是都很高興,覺得老天爺跟人開了一個大玩笑,溫溫和和的大玩笑,挺新鮮有意思。
這篇小說從一開始的那八個字就著眼于從跟人的關系的角度來寫大雪,這里仍是這種寫法,寫這場大雪對人的心境的軟化,寫人覺得這場雪大得很好玩。朱西甯先生寫到這里時,文字都顯得柔軟、溫存、晴朗起來??墒窍壬o接著卻寫了件大煞風景的事:
所以孟憲貴那個鴉片煙鬼子死在東岳廟里,直到這天過了晌午才被發現,不知甚么時候就斷氣了。
作為童話意象與作為死亡意象的大雪就像鐵和漿一樣在此合二為一,讀者的心理感受如同坐上了過山車,開始感到先生所寫的,顯然不只是一場純屬天氣現象的大雪,而有著“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那種意蘊層面上的象征的用意。畢竟,雪的白與裹尸布的白,都是空無的白,了結的白,掩飾、覆蓋一切的白。
這個死信很快傳開來,小鎮的街道中間,從深雪里開出一條窄路,人們就像走在地道里,兩邊的雪墻高過頭頂,多少年都沒有過這樣的大雪。人人見面之下,似乎老想拱拱手,道一聲喜。雪壕里傳報著孟憲貴的死,熱痰吐在雪壁上,就打穿一個淡綠淡綠的小洞。深深的嘆口氣吧,對于死者總該表示一點厚道,心里卻都覺著這跟這場大雪差不多一樣的新鮮。
熱痰是對白雪的童話性的祛魅,拱手道喜則是對死亡的恐怖性、重大性、嚴肅性的祛魅。幾條狗圍坐在尸體四周,你說它們究竟是情深義重的忠犬呢,還是等著打牙祭的餓狗?而古道熱腸的人們前來幫忙處理后事,卻沒有誰感受到或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沉重和悲傷。
……僵曲的尸體很難裝進那樣狹窄的木匣里,似乎死者不很樂意這樣草率的成殮,拗著在做最后的請求。有人提議給他多燒點錫箔,那只最擋事的胳膊或許就能收攏進去。
“你把他那根煙槍先放進去吧,不放進去,他不死心哪!”
把大煙槍放進棺材的提議,以及用故作正經的語氣掩藏著的調侃,是對國人?“死者為大”的信念的祛魅。冷的雪,熱的鬧,連死者孟憲貴自己仿佛也在湊趣,奓著一條添亂的胳膊不肯乖乖被入殮。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打雪仗、堆雪人,不見得真的就比將一具尸體硬塞進劣質棺材里好玩。
……拎著斧頭等候許久的華聾子趕著釘棺釘。六寸的大鐵釘,三斧兩斧就釘進去,可是就不顯得他的木匠手藝好,倒有點慌慌張張的神色,深恐死者當真又掙了出來。
不能責備朱西甯先生用戲謔的筆調將這場后事寫出喜慶感來。事實上,在國族文化里,一直都不乏將喪事辦成喜事的傳統,而且這傳統還屢屢被發揮光大了。先生的戲謔筆法,使這篇小說在這一橋段寫到死亡和辦后事這樣漆黑、陰森的內容時,竟不可思議地獲得了一種透氣性,在祛魅的過程中處處透出一種洞悉一切的智慧,一種憑借強勁的想象力而使小說所描寫的現場得到高度還原的奇特的美感。
傍晚了,人們零星散去,雪地上留下一口孤零零的新棺……
有只黑狗遙遙的坐在道外的雪堆子上,尖尖的鼻子不時朝著空里劃劃。孩子用雪團去扔,趕不走它。
鐵道那一邊也有市面,叫作道外,二十年前沒有甚么道里道外的。
三
你看,就連那口新棺附近的道里和道外也是捉對出現的,目的是要將敘事對象從被死亡死皮賴臉地纏住的大雪,轉場到分出里和外的鐵道上。
《鐵漿》一開頭就使用了倒敘手法,把果(孟憲貴之死)扔到讀者面前。現在,通過一次不顯山不露水的流暢轉場,敘事的鏡頭對準了鐵道和火車,先生開始由果溯因。孟憲貴死得再怎么潦草,好歹他以前的身份也是個一般人只配羨慕嫉妒恨的孟氏家業的接班人。先生用頗為失敬的戲謔筆法把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之死寫得那么窩囊那么寒酸那么毫無尊嚴,有此惡果必有其重大的惡因,于是,再怎么不堪回首也必須回首,因為孟憲貴的死法太不合常理了。
正是因為不合常理,才值得小說對其多加玩味。先生的由果溯因,靠的是形象、故事和場景的視聽呈現,而非某些自作聰明的小說家慣用的分析、議論或者過分啰嗦的交代、說明。
筑鐵路那年,小鎮上人心惶惶亂亂的。人都絕望的準備迎受一項不能想象的大災難……
一個巨大的怪物要闖來了,哪咤風火輪只在唱本里唱唱,閑書里說說,火車就要往這里開來,沒有誰見過。謠傳里,多高多大多長呀,一條大黑龍,冒煙又冒火,吼著滾著,拉直線不轉彎兒,專攝小孩子的小魂魄,房屋要震塌,墳里的祖宗也得翻個身。傳說是朝廷讓洋人打敗仗,就得聽任洋人用這個來收拾老百姓。
多么生動的愚昧!國人就是這樣懷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自我文化中心主義的堅定信念,堅信一切壞事都一定是洋人的陰謀,以妖魔化的方式來抵制或者消解外來文化中的新事物的。對他們來說,事物的本相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從老祖宗那里傳下來的他們對事物的看法。從老祖宗開始,國人的認知早已成為鐵板一塊,這份妄執像鐵一樣堅固,卻是《鐵漿》的情節邏輯和人物性格邏輯極富支撐力的條件之一。
鐵路是筑來讓車子在它上面奔跑的。在鐵路上跑的那條“大黑龍”為什么不叫“金車”“木車”“水車”“土車”,偏偏要叫“火車”?因為在那個時代那條“大黑龍”真的只能通過燒火才能“吼著跑著”來干壞事,還因為這個“巨大的怪物”的到來,是對即便天塌下來也鐵定要堅持自閉著自慰的國族文化的一種祛魅手段,其祛魅原理正是國人常常半懂不懂地念叨著的“火克金”。
……朝廷也得講理呀。鐵路鋪成功,到北京城只要一天的工夫。那是鬼話,快馬也得五天,起早兒步輦兒半個月還到不了。誰又去京城去干么?千代萬世沒去過北京城,田里的莊稼一樣結籽粒,生意買賣一樣將本求利呀!誰又要一天之內趕到北京去干么啦?三百六十個太陽才夠一年,月份都懶得去記。要記生日,只說收麥那個時節,大豆開花那個時節。古人把一個晝夜分作十二個時辰,已夠嫌嚕蘇。再分成八萬六千四百秒,就該更加沒味道。
又是“呀”又是“啦”的,“千代萬世沒去過北京城,田里的莊稼一樣結籽粒,生意買賣一樣將本求利呀!”說的確實是真理?!靶℃偂笔莻€對寫小說來說特別有意思的空間,再往上掙掙就是城市,再往下滑滑則是鄉村,可它就這么矮又不愿矮高又高不起來地懸浮在半空里,既接不了地氣更接不著“天氣”。小鎮是很瞧不起鄉村的,但它同時又很擔心被城市輕蔑。小鎮因為骨子里深重的自卑而時時處處顯得極為自負,動不動就要用自己沒見過世面的鄙陋認知來給鄉村和城市指引方向和提供妙計。朱西甯先生戲仿愚頑國人“理直氣壯”的“民意”口吻,活脫脫地呈現出了農業文化中并不少見的那種保守、狂妄、見識淺薄卻自以為聰明過人的德性。時間在先生的筆下是有質感的,從麥子熟透、大豆開花的農業社會時間到突如其來的“大黑龍”的工業社會時間,這種變化就是歷史。而歷史,按照古羅馬哲人塞涅卡的說法就是:“愿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愿意的人,命運拖著走。”小鎮的眾人不愿走也不相信命運(小說后面就寫到“洋秀才”警告孟昭有:“鐵路一通,你甭想還把鹽槽辦下去”,小鎮的人們卻覺得這種命運提示是胡說八道),只相信墳里躺著的祖宗,他們同仇敵愾,齊心協力要阻止那個叫“火車”的“巨大的怪物”駛來禍國殃民,兩種時間及兩種時間所形成的各自的心理結構與心理方式在這里對峙并對撞:符合歷史發展規律的時間遭到了開倒車的逆行時間的阻擊。即便到了最近的這一百多年,這種鐵了心要跟歷史潮流作對的腦殘志堅的典型小鎮心態,也一次又一次強有力地挫敗了一個老大帝國開放自救、絕處求生的悲壯努力。
四
鋪鐵路的同時,鎮上另一樁大事在鼓動,官鹽又到轉包的年頭。
如果說鋪鐵路通火車是小鎮人一致認定的禍國殃民的公事,那么爭奪對官鹽的承包權在他們的理解中則屬于贏家或輸家的私事。小鎮人不明白的是:不管誰輸誰贏,他們自己其實才是利益受損的真正的倒霉蛋,他們(其實讀者比鎮上人更多)興致勃勃地觀賞著兩條惡狗爭搶一根骨頭的好戲,在高潮迭起的劇情中期待著下一個高潮的到來。正是這種期待心理,使這場鹽槽爭搶大戲的關鍵性細節和重要場面一個不落地在小說中被凸現出來。最后,由于公事與私事的糾纏,贏家也被輸得錢財耗盡,斷子絕孫。朱西甯先生深深懂得這份看客心理,他運用了將過去完成時態置換成現在進行時態的寫作手法,精練而細節飽滿地還原了二十年前那場圍繞鹽槽的承包經營權而展開的爭斗的全過程。
開標的時候,孟憲貴的老子孟昭有,一萬一千一百兩銀子上了標??墒巧蠘说牟皇撬粋€,沈長發跟他一兩銀子也不差。
官家的底標呆定就是那么些,中標時,官廳就派老爺下來當面拈鬮。
朱西甯先生給孟昭有取的這個名字一聽上去就顯得非常有信心有決心要贏得鹽槽的經營權。孟家上一輩人就輸了競標,到了孟昭有這里,醒里夢里都在盼著能夠扳本,于是孟字就很容易跟夢字混同起來,做夢成了件很大的事情;昭是宣示、彰顯的姿態;有則是占有、擁有的意思。而沈長發這個名字顯然也不是吃素的,那長發可不是長頭發的縮寫,而是指望著長長久久地發跡、發達下去。兩個爺們都把志在必得非我莫屬的執念清清楚楚地標在名字上了。
當著縣上的領導洪老爺的面,孟昭有拔出裹腿里的一柄小鑲子,鮫皮鞘上綴著大紅繐。沈長發則卷著皮襖袖子,露出手脖兒上的朱砂痣。洪老爺則“坐在太師椅上抽他的水煙,想起斗鵪鶉”。在此處,這篇小說敘事中紅、黑、白的設色方式已經成型。紅體現在兇器耀人眼目的大紅繐上,還體現在據說是征兆著好運連連的朱砂痣上;黑體現在孟昭有刀子里面見分曉的暴力法則信仰上,體現在沈長發“五年的大財運,可以把張王李趙全都捏成一個模樣兒”的競標目的上,還體現在洪老爺“坐在太師椅上抽他的水煙,想起斗鵪鶉”的漠然感受上。官家以鐵面無私的姿態介入了這場承包權爭奪戰,讓雙方當面拈鬮以彰顯公正。其實,對食鹽買賣的公權壟斷制度以及靠下放承包權來從中獲利的黑吃黑行徑,才是這場爭斗中最大的黑心爛肝。鹽是民生的必需品而非鴉片那樣的違禁品,誰吃幾粒鹽誰賣幾文錢市場自會根據供需關系作出合理調節,關你朝廷屁事;而白色,則是大雪那裹尸布般抹殺一切、覆蓋一切的顏色。
最先上場表演的是孟昭有。他“嗤的一聲,把套褲筒割開一大半邊,一腳踏上長條凳。”朱西甯先生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這是在鎮董府上的大客廳里?!彼^鎮董,就是大清快要玩完的時候在鎮一級行政區域里設置的主理全鎮日常事務的人。鎮董不在官家編制內,由官方指派結合民間舉薦產生,聽上去似乎級別不低,實際上只是個打著參政幌子的擺設而已,因此孟昭有才有足夠的勇氣在鎮董府的客廳里盡情地撒野:
孟昭有握著短刀給四周拱拱手,連連三刀刺進小腿肚。小鑲子戳進肉里透亮過,擰一個轉兒拔出來,做得又架式,又干凈,似乎不是他的腿、他的肉。腿子舉起來,擔在太師椅的后背上頭,數給大家看,三刀六個眼兒,血作六行往下滴答,地上六片血窩子。
這段快速、流暢、有力的文字,將細節的描寫和故事的敘述融合成描述,從小鑲子一氣呵成的戳、擰、拔的過程交代,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了血的紅色。漂亮的文字,寫的卻是恐怖、瘋狂、野蠻、愚蠢的行徑。不幸的是,崇拜、謳歌甚至仿效這類喊打喊殺的亮賤行徑的,在國人中大有人在。
接著先生又將讀者的視覺引向了聽覺:
孟昭有一只腿挺立在地上,靜等著黑黑紫紫黏黏的血滴往下滴答……在場人聽得見嗒嗒的滴答,遠處有鐵榔頭敲擊枕木上的道釘,空里震蕩著金石聲。鐵路已經筑過小鎮,快在鄰縣那邊接上軌。
先生沒有忘記在看客們近旁的滴血聲里同步上鐵榔頭敲擊道釘的聲音。小說中鐵漿的故事與火車的故事在這里開始交匯,那陣從開放、連接的空間里傳來的歷史急促的足音在“空里震蕩著”,震蕩著保守、封閉的空間,震蕩著古老、乏力、昏睡的時間。如果你聽得足夠仔細,還不難從這金石聲里聽出警鐘和喪鐘的音色來。
沈長發一雙眼睛被地上的血跡染紅了,外表看不太出,膽子已經有點寒。不臨到自己動刀,總不知道上人創那番家業有多英豪。一咬牙,頭一刀刺下去用過了勁兒,小腿的另一邊露出半個刀身,許久不見血,刀身給焊住了。上來兩個人幫忙才拔出來。
孟昭有拿小鑲子扎自己的小腿肚就像扎別人一樣瀟灑,沈長發使那把宰羊刀捅自己的小腿則一開始就有些膽寒,隨后靠緬懷先輩創家業的英豪事跡來給自己打雞血,才將他爹那把光榮的宰羊刀狠狠刺進了自己的小腿。孟昭有的表演臉不變色心不跳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沈長發的動作先軟后硬力度可嘉觀賞性可圈可點。這場勢均力敵的自殘比賽不僅寫得極為兇狠、刺激、激烈,更在打了個平手的局面里寫出了兩個狠人玩命時各自的風格、氣派和特征。先生描寫兩人或??峄虬l狠的動作,其運筆力度和辨識度令人嘆服不已。
客廳里兩灘血,這場沒誰贏,沒誰輸,洪老爺打道回衙門,這個排解的差事只有交給鎮董就近替他照顧。
五
這場戲,最過癮的看客當數坐在最佳觀賞位置的太師椅上抽水煙的洪老爺,他老人家剛開始觀賞的時候,還拉了拉自己的辮子梢兒,“想起斗鵪鶉”。
不要以為朱西甯先生寫這類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是為了多騙五毛稿費讓他那位著名翻譯家夫人和三位著名作家女兒去揮霍、炫富。先生寫洪老爺氣定神閑的行為舉止,是為了反襯孟昭有和沈長發爭斗的喪心病狂。洪老爺聯想起的不是斗雞更不是斗牛而是斗鵪鶉,這就是對孟沈二人好勇斗狠行為的一種有力的祛魅。我把這種寫作手法稱之為“降格式祛魅”。
怎樣降格,降了什么格?
首先,孟昭有跟沈長發兩家這種只能贏不能輸的好勇斗狠,是成王敗寇法則的低端版本。眾所周知,崇拜暴力的世界就是個動物世界。在動物世界里,落后就要挨打。但在從動物到人的進化過程中,在進化完成度較高的人的社會里,你挨打往往不是由于你落后,而是因為你太壞,不打打你,你的獸性就會得寸進尺地膨脹起來危害別人。人的社會是靠對生命的愛和惜,靠敬畏心、理性和契約精神建立起來的,動物世界則靠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靠心狠手辣,靠兇殺的本領說了算。在動物世界里,一場接一場的血腥廝殺之后,自會有一幫劣畜用道德神話來為得勝的王者舔屁眼、洗地和化妝,還要讓后代來緬懷王者榮耀,那逼格就不是一般的高。自主兇王者以下,其他兇手依據各自所殺人數的多寡來論功行賞,封土建邑,逐層遞減等級。孟昭有和沈長發再狠,借他們十個狗膽子他們也不敢去爭奪王權。他們野性爭搶的對象已經從紅彤彤的官印降格為白花花的銀子。此情此景,難怪讓洪老爺不無鄙夷地“想起斗鵪鶉”。
其次,孟昭有和沈長發當人面捅小腿肚子背人面剁手指頭的英勇表演,捫心自問,讓讀者諸君也往自己受之父母的身子上來這么幾下,有誰真下得了手?讀者諸君定會反嗆我:“你吃錯藥了!”“真的非得這么干不可嗎,就沒有別的解決途徑了?”可見,孟沈二人的“英勇無畏”,是對真正的豪杰壯舉的降格和玷污,實為兩枚冥頑不化的亡命賭徒雄性激素分泌過度的病理反應。一部由大老爺們主導的國史,在其前期的春秋戰國時代也確曾有過刺殺秦王的荊軻、為知己者死的豫讓、不逞武力卻義不帝秦的魯仲連等等義士,他們的生和死都體現出了自覺的道義認同。而這部在許多方面都露出難以阻遏的退化趨勢的國史推演到后來,義士已瀕臨滅絕,只剩下些孟昭有、沈長發式的追逐私利的莽漢和蠢貨。
再次,王者爭霸都直取對方性命,孟昭有的小鑲子和沈長發的宰羊刀卻都只往自個兒的小腿肚兒上捅。乍一看似乎頗有漢子氣,仿佛在他們身上發生了“個人一小步,人類一大步”的進化,實際上此舉卻是從獅虎耿直獸性的誅身,降格為狐狗奸詐權術的誅心。兩個摳腳大漢的豪橫呈威令一眾小朋友心驚肉跳,但老漢我偏不信孟家里里外外就翻不出一柄比小鑲子更威風凜凜的大斧頭,沈府上上下下就找不到一把比宰羊刀更殺氣騰騰的大菜刀。恕我直言,這種亮劍亮刀的炫耀不過是一種怯懦、下作、卑劣的“大殺器”訛詐。孟昭有的小鑲子要靠“鮫皮鞘上綴著大紅繐”來特別提示它并非一件僅供賞玩的工藝品,沈長發令人從家里祭出的那把寶刀的光榮則全憑歷史修飾來隆重加持:那寶刀“原是一柄宰羊刀,沈長發的上一代靠它從孟家手里贏來包鹽槽的標,事后才配上烏木梅花鑲銀的刀柄和鞘子。刀子拔出來,顯得多不襯,粗工細工配不到一起,盡管刀身磨得明晃晃,不生一點點銹斑?!?/p>
六
《鐵漿》敘事的震撼性不在于故事情節的駭人聽聞,而在于將故事情節展開的強勁心理驅動。在整場自殘比賽中,孟昭有的一舉一動都源自雪恥欲望與失敗恐懼,而沈長發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一切硬撐言行又都莫不與守成夢想和喪失恐懼密切相關。在意識的層面,他們心理上越燃越熾的烈焰有雪恥扳本或再創輝煌之分,而在下意識層面越燒越旺的鬼火卻完全一致——都是匱乏恐懼。
生命都有生存和繁衍的本能和渴望,但這種本能和渴望常常會遭遇到生存資源匱乏的嚴重威脅。杰克·倫敦在《熱愛生命》里就曾寫過一個靠咬死餓狼才從極度饑餓中幸存下來的淘金者。當他被一些船員和科學家救上一艘輪船后,一看見別人吃東西他就會焦急萬分,就會不由自主地恨那些救命恩人。他千方百計地偷藏食物,硬面包把褥子塞得滿滿的。親自嘗過極度饑餓滋味的杰克·倫敦善解人意地解釋道:“他是在防備可能發生的另一次饑荒”。
生存資源匱乏的恐懼記憶深藏在生命基因里,有的生命就會在下意識里涌起獨占多多益善的生存資料和財富的欲望,并渴望通過配偶來傳宗接代,沿襲自己某種獨有顏色的基因。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求生的掙扎,永遠是生命最慘烈的戰斗。
問題是人人都有對生存資料占有的欲望和權力,你憑什么要霸占遠遠超出你生存實際需要限度的部分?人畢竟是高等動物,要占有也應該合法、合理、公正地占有。如果是憑自己的能力、貢獻,多占有一點大家也還能理解和接受,這種多勞多得和多能多得的模式甚至還有可能激勵、促進大家的進取意志;如果硬要憑特權憑暴力多吃多占,那就意味著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時代,實際上還處于史前史的水平。進化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從縣里來的洪老爺不愧是官場上見多識廣的老油子,眼前氣勢洶洶的爭斗,卻讓他想起斗鵪鶉。國人老早就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經驗之談,鵪鶉雖已被人類馴養,卻還沒達到雞鴨那般溫馴的境界。再說它身材那么嬌小,動作那么蹦蹦跳跳,將它視為鳥兒似乎比歸類到家禽更合適些。孟昭有跟沈長發的鹽槽承包權爭奪戰只所抵達只是斗鵪鶉的段位,只屬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實例,不配被稱為人與人之間正常的競爭。
七
孟憲貴死的那天,也是個飄雪的天,仿佛這天氣在隱隱暗示著一種不吉祥的意味。
游鄉串鎮的生鐵匠來到小鎮上,支起鼓風爐做手藝……
大伙兒提著糧食、漏鍋、破犁頭,來換現鑄的新家什。
這是一個新舊交替、意味深長的時間碰撞點,是一個值得期待的以舊換新的重要時刻。在這一時刻里,將廢舊鐵器熔煉成新鮮鐵漿、“換”“現鑄的”“新家什”,這一切活計及言說它們的文字都有著非常明顯的象征性。要知道在無數仁人志士前赴后繼的犧牲奮斗下,此刻那罪該萬死的帝制大夢該做完了,而新的一切又還來不及鑄造或者還不知該鑄成什么款式,一切都像一枚被拋起來的硬幣,落地時完全有可能正面朝上,也完全可能背面朝上。當魔術般的鐵漿神奇地出現在人們眼前時,鎮上人兀自以自己的陳舊見識來感受它,評價它,調侃它。包括讀者在內,很少有人意識到它究竟意味或預兆著什么。
鼓風爐的底口扭開來,鮮紅鮮紅的生鐵漿流進耐火的端臼子里。
……
“西瓜湯,真像西瓜湯?!?/p>
看熱鬧的人忘記了冷,臉讓鐵漿高熱烤紅了,想起紅瓤西瓜擠出的甜汁子。
“好個西瓜湯,才真大補。”
“可不大補!誰喝罷?喝下去這輩子不用吃饃啦。”
就這么當作笑話嚼,鬧著逗樂兒。只怪那兩個冤家不該在這兒碰頭。
孟昭有尋思出不少難倒人的鬼主意,總覺得不是絕招兒,這可給他抓住了。
由鐵漿到西瓜汁的聯想所產生的鮮活感、甜蜜感、風趣感,陡然轉變成了一種你死我活的對立感、陰森感。國運與私欲都在這一刻撞到了一起,該來的終于要來了。而孟昭有跟沈長發的斗嘴更是火上澆油,使這一對撞完全失控:
“姓沈的,聽見沒?大補的西瓜湯。”
這兩個都失去三個指頭,都捱上三刀的對頭,隔著一座鼓風爐瞪眼睛。
“有種嗎,姓孟的?有種的話,我沈長發奉陪?!?/p>
比腸粘黏、腸梗阻可怕一萬倍的是歷史新舊時間的粘黏與梗阻。多少次,我們都曾真切地感受到新的轉機已經出現,卻又一再錯過了關鍵的歷史選擇時刻。那些發黑發臭的舊時間,一再繞回來阻撓、敗壞新的時間,讓我們的悲劇,常常以鬧劇的方式呈現出來。
爭鬧間,又有人跑來報信,火車真的要來了。不知這是多少趟,老是傳說著要來,要來。跑來的人呼呼喘,說這一回要來了,火車早就開到貓兒窩。
不知受過多少回的騙,還是有人沉不住氣,一波一波趕往鎮北去。
……
遠遠傳來轟轟隆隆怪響,人從沒聽過這聲音,除了那位回家來過年的洋狀元。
立刻場上瞧熱鬧的人又跑去了一批。
因為擔心觀眾都跑去看火車,孟昭有迅速脫光了上衣。他的死需要觀眾的噩夢記憶。他對獨占鹽槽經營權的妄執終于招來魔鬼附身,一幅令地獄火刑想象黯然失色的瘋狂、恐怖的場景駭然出現在觀眾眼前:
“各位,我孟昭有包定了,是我兒子的了!”
這人光赤著膊,長辮子盤在脖頸上扣上一個結子,一個縱身跳上去,托起流進半下子的端臼子。
“我孟昭有包定了!”
沖著對頭沈長發吼出一聲,雙手托起了鐵漿臼子,擎得高高的,高高的。人可沒有誰敢搶上去攔住,那樣高熱的巖漿有誰敢不顧死活去沾惹?鑄鐵的老師傅也愕愕的不敢進前一步。
大家眼睜睜,眼睜睜的看著他孟昭有把鮮紅的鐵漿像是灌進沙模子一樣的灌進張大的嘴巴里。
那只算是極短極短的一眼,又哪里是灌進嘴巴里,鐵漿劈頭蓋臉澆下來,喳——一陣子黃煙裹著乳白的蒸氣沖上天際去,發出生菜投進滾油鍋里的炸裂,那股子肉類焦燎的惡臭隨即飄散開來。大伙兒似乎都被這高熱的巖漿澆到了,驚嚇的狂叫著。人似乎聽見孟昭有一聲尖叫,幾乎像耳鳴一樣的貼在耳膜上,許久許久不散。
可那是火車汽笛在長鳴,響亮的,長長的一聲。
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那鐵漿卻澆鑄出了一個巨靈化和恐怖化的丑陋寓言。歷史不過是一筆利滾利的巨債,我們既還不起,又賴不掉。孟昭有們創造了荒謬、恐怖、血腥、骯臟的歷史,我們被迫承受這歷史滔天的邪惡和罪孽,繼承它無盡的麻煩和無端的重負。這苦難深重的國族!
洪亮的吼叫、宣告,矯健的身姿,高擎鐵漿臼子的身體造型,行云流水的連貫動作,以及隨鐵漿流注的動態而產出的視覺、聽覺、嗅覺的綜合效果……我想象不出朱西甯先生那樣善良那樣瘦弱那樣溫和的人,是如何壓住心頭的悲憤寫出這幅地獄景象的。
八
“各位,我孟昭有包定了,是我兒子的了!”
孟昭有找死前向世界朗聲發出的這句宣告。一句蕩氣回腸的“是我兒子的了!”的霸氣宣告,充分表明了他決心把全鎮人在食鹽上本應大家均享的利益統統占為他家獨有的心聲。就連他的名字本身,也在明目張膽地宣告本應屬于公共利益的鹽槽歸他獨有,他才不想忍氣吞聲地當那起悶聲發大財的孬種呢。他隨身攜帶著過去和未來,攜帶著時間中的污泥與濁水,他的死既是為了洗清他爹當年在爭包鹽槽時競標失敗的恥辱,更是為了讓自己的兒子把他的夢繼承下去。孟昭有一味地由著性子胡來,誰都攔不住他,他想讓自己死出神話效果來,可惜卻死得實在太難看,害我在這里都不好意思引用朱西甯先生寫他死相的那些最驚悚的文字。
孟昭有和他的兒子孟憲貴之死的共同點在于都是自己作出來的,由著性子胡來則是這對父子共同的活法。孟憲貴的名字的含義,就是夢想著法定的、鐵定的富貴。作為一名較有代表性的富二代,孟憲貴不像他爹那樣后面緊扯著過去,前面還要推搡著未來,要為兒子憲定的富貴去死。孟憲貴這娃沒有過去和未來,也不關心別人。他活在當下,放飛自我,過把癮就死,火車來了就搭上順風車瀟灑走一回,家產敗盡了就靠抽大煙沿襲美夢。他活得很嗨皮,死得也很呼兒嗨喲,全然不曉得自己窩窩囊囊的死法,將他爹那差點就將英雄氣與流氓氣成功攪合起來的死給祛魅了。憲定的富貴,憲貴了半天,結果還不是賤貨一個,慫貨一個。自古慫貨出少年,孟憲貴的慫,慫到了他姥姥家。這不是形容,朱西甯先生還真就寫了這娃去他姥姥家給自己壓驚的實況呢:
那個二十歲的孟憲貴,快就要帶媳婦,該算是成人了;白白瘦瘦的細高挑兒,身上總像少長兩根骨頭,站在哪兒非找個靠首不可。走道兒三掉彎,小旦出臺走的是個甚么身段,他就是那個樣子,創業守業都不是那塊料。他老子拚成這樣血慘慘的,早就把他嚇得躲到十里外的姥姥家。
爹死了,從姥姥家一路哭著回來奔喪,鹽槽已穩穩被孟家抓牢。后來“孟憲貴置地又蓋樓,討進媳婦又納丫嬛,大煙跟著也抽上了癮”。后來鹽商的鹽包裝上火車,孟家壟斷鹽業的特權泡湯了。后來孟憲貴就敗盡了家產,只剩下一管大煙槍。后來孟家徹底死光了。后來就沒有后來了,也說不定沒有后來后還會有后來。
鎮董的三兒子洋狀元曾經勸過孟昭有:
“要是你鬧意氣,就沒說的了。要是你還迷著五年大財運,只怕很難。”
洋狀元除掉剪去了辮子,帶半口京腔,一點也不洋氣。“說了你不會信,鐵路一通,你甭想還把鹽槽辦下去,有你傾家蕩產的一天,說了你也不信……”
這話不光是孟昭有聽不入耳,誰聽了也不相信。包下官鹽槽不走財運,真該沒天理,千古以來沒有這例子。
但洋狀元的預言后來都變成了現實。
其實洋狀元的預言一點也不深奧,一點也不神秘。你不能與火車逆行,在作死的道路上奮勇前進,讓自己死得無比難看。你要像開明的鎮董那樣懂得順應歷史,把自己的兒子送進京師大學堂,剪去留戀帝制的丑陋辮子,乘上快速的火車,將舊鐵熔煉成新鮮活潑的鐵漿,鑄造成一個懂常識明事理的正常的新人。
真的,就這么簡單:你要懂得常識,學會敬畏,學會順應。而不該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跟歷史對著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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