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不像我

宋石男

中國有句老話叫不肖子，肖，就是像，大概是說兒子應該像老子，否則就不是好兒子。魯迅對此不以為然，他舉了嵇康的例子：嵇康寫過一篇《家誡》給兒子，主要是為人處世的教條。有一條說長官送人出來時，你不要跟在后面，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一條說宴飲時有人爭論，你得立刻走開，免得多嘴得罪人，而有人要你飲酒，即使你不愿飲也不要堅決推辭，必須和和氣氣地拿著杯子。

嵇康的《家誡》，初看讓人詫異，他是那樣高傲的人，赴死前都要顧日影而彈琴，喝醉了也如玉山傾倒，他教兒子卻這么世故庸俗?？杉氁幌?，也不奇怪，嵇康再高傲，在兒子面前也只是個父親，而父親總是希望兒子過得好（哪怕是世俗意義上的好），在魏晉那種災禍頻仍的時代，世故庸俗者即便沒什么大出息，但大概率比高傲耿介者過得平安。所以我讀嵇康的《家誡》，不覺得他表里不一，而是感受到他對兒子濃濃的愛。

我的兒子皮娃就是個“不肖子”，當然，他長得還是像我，長得都不像就完犢子了。這個不肖，是說他的性格與愛好，與我很不相同。皮娃性情忠厚溫良，不像我褊狹激烈，皮娃不喜歡文學，而我至今愛讀，更奇特的是，皮娃有做生意的天賦，而我一點也沒有。

讀小學四年級時，皮娃發明了一個游戲，原型是與我一起玩的三國群英傳，方式是依靠口述、跑來跑去與用個小本子記錄每個ID的檔案。一周多時間，發展了幾十個玩家，收了一千六百多塊，單日最高收入四百多塊。不是他要收費，一開始都是免費的，但玩家紛紛主動要求充值VIP升級?！拔铱偛荒芫芙^吧？”皮娃一臉無奈，旋即憨憨地壞笑。沒多久就東窗事發，全部退款?！肮苤剖瞧髽I家要考慮的首要因素”，他嚴肅反思后得出結論。

游戲歇業后，皮娃開始買賣車模吃差價。他懂車，又懂時機。比如，007《無暇赴死》上映前一個月，他就在網上買了輛007同款二手車模，花了三百多，我說太貴了，他說你不懂。后來電影上映，那車大熱，他以九百多在網上賣出。我驚呆了。

最近皮娃又開發了新業務，替同學計算他們家的資產總額。“我不收現金，因為學校不允許，但是同學請我吃烤五花肉或者喝瓶脈動，我總不好拒絕吧？”他說，再次露出憨憨的壞笑。

我有點好奇，問他咋計算。他說，只要同學提供關于房產、汽車以及父母職業的詳情，就可以算。房產上網查，取中間數。車子價格他本就了如指掌，還會根據年限折舊。父母工資年收入，也上網查，根據所在城市該行業的平均收入計算，還會考慮已工作的年數，及其教育水平、職務高低。至于股票，同學多不了解，他認為也不重要，因為“大多數人都不會出來，而且越來越少，爸爸就是這樣的”。

這個新業務挺火，我問皮娃，是不是同學們都想了解自己處于社會哪個階層，所以才找你算？皮娃說，哪有這么復雜，就是炫耀。我說那家產不多的同學不就不找你了嗎？皮娃說，只要在成都有房子，資產就不會太少，再說了，來找我算的都是家境不錯的，爸爸你需要提高一點消費心理學的知識水平……

我的父親曾經哀號，我們宋家人沒一個會經商的，沒有商業基因。我想，皮娃會證偽我父親的判斷。

我的兒子不像我，這更讓我歡喜。兒子又不是老子的拼多多復印版，要那么像干嘛？父親不要把自己未完成的夢想寄托在兒子身上，而要幫助兒子親手實現他自己的夢想，不要把兒子看成自己的附屬，兒子有他獨特而美好的生命，過去現在和未來他的成就，都屬于他自己，我們只要懂得欣賞他獨特而美好的生命并為之感動贊嘆就好了。當然，在他需要我們的時候，以及培養良好倫理與行為習慣的時候，我們還是必須對他伸出飽含熱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