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冉
【摘要】 在小說《儒林外史》中,作者吳敬梓以其高超的諷刺手法描寫人物命運,揭示了封建制度和科舉制度對世人的毒害,于細微之處見大義,于滑稽之處見悲情,使這部巨著具有悲喜交加的美學風格。本文以表現手法為基點,從白描、烘托、對比、夸張以及象征和鋪墊幾個主要角度對《儒林外史》中有關飲食和服飾的描寫進行分析,發現其中所表現的社會背景環境和人物性格,從而更好地體會其中所蘊含的諷刺藝術。
【關鍵詞】 《儒林外史》;飲食;服飾;表現手法;諷刺藝術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9-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9.005
一、研究綜述
作為中國世情諷刺小說巨擘,《儒林外史》在國內外廣為流傳,以其內容情節、人物形象、現實意義、倫理價值、藝術手法乃至語言學特點,在文壇受到廣泛的關注。
自成書以來,有關《儒林外史》的研究文獻便層出不窮。在清代,即有閑齋老人、黃富民、惺園退士等學者分別為其作序與回評;至近代,有錢玄同先生和陳獨秀先生分別作《儒林外史新序》,以近代化的新眼光給予了這部小說新的認識,包含著鮮明的時代特色;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和《論諷刺》兩本著作中也都談及這部小說,對其的高度評價精辟深刻,常為后人引用。
關于本文討論的飲食與服飾描寫,學界中也不乏引人思考的研究之作,如《〈儒林外史〉之飲食文化研究》《〈儒林外史〉的飲食諷刺》《〈儒林外史〉與江南飲食習俗》《〈儒林外史〉中的特色服飾描寫及其功能論說》《淺談〈儒林外史〉中的服飾描寫》等。這些文章通過對小說文本中飲食場景與衣著服飾描寫的羅列和分析,并結合相關社會或地域背景,來研究在飲食或服飾背后所蘊含的文化習俗、等級制度和社會世情。本文在眾多佳作的基礎上,以小說寫作的表現手法為基點來進行討論,從白描、烘托、對比和夸張幾個主要的角度對飲食和服飾的描寫進行分析,簡要說明小說中涉及的象征和鋪墊手法,并在各部分淺談小說中描寫住與行的寫作藝術與作用,以說明其與飲食和服飾描寫的相互關系。
二、主要表現手法小論
(一)概述
《儒林外史》中多為對人物生活場景的描寫,旨在通過刻畫科舉制度壓迫下的眾生丑態而揭露社會之滑稽與黑暗。對生活場景的描寫必然離不開對人物衣食住行的描寫。在小說中,關于飲食場景的描寫共395處,關于服飾的描寫共264處。這些描寫或詳或略,小至寥寥數字提及人物吃茶設宴,穿衣戴帽,表現人物的日常瑣碎生活;大至詳細描繪細節,用整段文字為我們敘述某一場景中的人物外貌衣著與行為活動,從側面反映人物的性格特點,從而更好地展現社會環境對人的影響,突出主旨。
在這些描寫中,作者運用大量精妙的表現手法,以白描、烘托、對比、夸張、鋪墊和象征等方式為我們描繪了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品質、生活際遇等。這些表現手法作為作者表現諷刺藝術的載體,生動形象地反映著人物命運的悲喜,讓我們在身臨其境之感中體會人情冷暖,感受作者所要表現的科舉制度與封建社會對人性的毒害。因此,本文將以寫作的表現手法為基點進行分析,探討小說中的飲食和服飾描寫,以進一步體會小說的諷刺藝術。
(二)白描
白描是《儒林外史》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表現手法。在運用了這種表現手法的描寫部分中,作者以簡潔明了的語言展現人物形象或生活場景,看似是平淡的敘述,實則真切地反映著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白描描寫的作用就在于借樸素的筆墨傳達真情實感,使讀者能夠更好地融入敘述環境中,體會作者所要為我們營造的氛圍。
小說中極為頻繁地出現“燒茶”“下面”“擺齋”“設宴”“吃酒”等情節,往往以數詞或一個短句帶過,雖未以大量筆墨細細刻畫,也不使用華麗的辭藻修飾,但通過日常生活場景的設置,一路推進故事情節的發展。這些對平凡人的平凡生活的描繪,使我們在閱讀時生出這即是我們的所見所聞之感,幫助作者傳達了所要描寫的社會的實貌。這些平實無華而近乎瑣碎的描寫,向讀者展示了或悲哀或歡樂、或滑稽或高尚的人世百態,以及其背后所蘊含的真實的人性。
小說中較為典型的以白描手法表現飲食場景的即為對蘧公孫與魯小姐婚宴上的兩場鬧劇的描寫。先是一只老鼠從房梁上掉進了燕窩碗里,弄油了蘧公子的婚衣;隨后管家打翻粉湯,踢狗時又將釘鞋甩出,砸到了席上正要吃粉湯的陳和甫,一時粉湯與點心撒了一桌。在這樣一場大戶人家的婚宴上,本應呈現一派高貴富氣、井然有序的景象,而這兩出鬧劇使魯編修顏面掃地。作者以精細的白描再現了這一滑稽可笑的事件,使讀者在捧腹之余心生一種淡淡的同情與無奈之感。而我們在后文的閱讀中可知,魯編修和魯小姐盼望著得一良婿進學高升,光耀門楣,可蘧公孫卻是視舉業為身外之事之人,婚后一家人矛盾不斷,魯編修也因此病倒。婚禮上的鬧劇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婚后生活的波瀾起伏。
小說以白描手法對人物服飾的描寫也充分展現了明代的服飾風貌,對于研究明代服飾文化極具史料價值。從男性的首服、體衣、足衣,到女性的鬏髻、暖耳、披風,不僅向我們展示了明代等級嚴格的服飾制度以突出人與人之間的等級關系,更通過其中顯現的僭越現象表現這一時期的等級制度受到的沖擊。如沈瓊枝在嫁鹽商時帶了宮中侍女和官員妻子才能佩戴的鬏髻,黃老爹作為一個商人卻著讀書人服飾,湯家大爺穿起了大紅直?,等等。這些僭越現象一方面諷刺了一些商人在富足之后的附庸風雅,另一方面也折射了明朝朝廷統治的疏于管理和力不從心。作者對這種因服飾穿戴不當而引起的嘲諷乃至悲劇也暗中表示了自己的譴責。
作者以白描的表現手法作為小說諷刺藝術的重要載體,通過簡單的正面敘述反映復雜的人性和社會,通過點點滴滴生活細節的記錄,使讀者感受到科舉制度和封建制度對社會各個階層人民生活方方面面的影響和腐化。
(三)烘托
除了正面的白描描寫,側面的烘托也是這部小說中常用的表現手法。在表現人物形象時,烘托的表現手法強化和放大了作者所要展現給我們的人性特點,將更加飽滿、生動的人物形象呈現在我們眼前。作者用以人烘托人、以物烘托人的方法,使敘事情節更加栩栩如生,深刻表現了體制壓迫下的人與事,更好地表達作者的諷刺藝術,突出主旨。
以人烘托人,即是以與主線人物相關的人的行為表現來突出作者所要表達的主線人物的特點。就服飾描寫而言,作者用范進妻子的衣著烘托了范進在中舉前后的不同際遇。胡氏在范進中舉之前,“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發,那時在這里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趿著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而在范進中舉之后,一躍成為范家太太的胡氏“家常戴著銀絲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裾。”作者并未直接描寫范進在中舉前后個人形象的轉變,而是借對其妻子的描寫,烘托了以范進為代表的在科舉場中實現命運轉變的文人形象,以及作者對這種不合理用人制度的批判。在封建科舉制度和官僚制度下,中舉成了讀書人命運的分水嶺。一旦中舉,就成了躍過龍門的人上人,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然而眾多不得志之士只能過著如范進中舉前一般捉襟見肘、唯唯諾諾的生活,難以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在以物烘托人的表現手法中,作者通過對事物的描寫烘托人物形象,看似對所涉及的人物不加褒貶,實則將諷刺的意味置于字里行間,其精妙的手法正是這部小說的亮點。在飲食描寫中,湯家大爺二爺去參加鄉試時所攜帶的吃食從種類到數量讓人瞠目結舌。“月餅、蜜橙糕、蓮米、圓眼肉、人參、炒米、醬瓜、生姜、板鴨”,“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如此充分的準備工作、如此大的排場,卻并沒有讓讀者感覺到如二人所說的功名事大、不可草草,反而覺得他們正因為沒有什么內在的才學,才將物質準備得如此充足,企圖能彌補自己思想的空虛。
小說中所大量運用的烘托手法,使作者避免了對人物的直接評價,避免了壓抑、沉重的文字抨擊,而是以平常自然的敘述語調,讓讀者自己體會到其中所蘊含的作者所要揭示的眾生丑態。以烘托的表現手法作為諷刺藝術的載體之一,使小說的內容更加耐人尋味,諷刺效果更加突出。
(四)對比
烘托的表現手法是通過描寫側面的人和事來隱示作者真正要表現的主體,描寫內容是承載主體的工具,而不出現對主體的直接描寫。與之不同,對比的表現手法是通過對兩個內容的描寫使其相互放大突出,可以說兩個部分皆為主體且相輔相成。小說中運用了對比表現手法的內容舉不勝舉。作者通過對不同人物在飲食和服飾方面的不同表現,揭示社會中雅與俗的對立,使偉大更加偉大,使丑惡更加丑惡。作者還通過不同人物在不同時期的自我對比,展現封建落后的制度對人命運的影響,以及對人性的歪曲。
提到雅與俗、崇高與丑惡的對立,作者在第一回就表明了對看破功名的王冕的敬佩,為以后所要寫的眾生丑惡嘴臉立下了一個嵚崎磊落的正面形象,使作者所要諷刺的對象更為不堪。作者寫到王冕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駕著牛車帶母親到處玩耍。王冕所追求的屈原式的高潔正直,以及其不慕名利、逍遙快活的生活態度,正是作者所要表達的當世應有的文人之貌。相較之下,后文中滿眼可見的“緋袍錦帶”“方巾直?”“粉底皂靴”“紗帽蟒衣”,一方面表現著封建社會中服飾的等級制度,另一方面表現著文人階層空有對外表衣著的追求而忽視了對內在品質的修養。
如果說范進中舉之前作者對他報以同情的話,那么范進中舉之后,作者則用盡筆墨來表現對他的嘲諷。這一點通過范進在湯知縣家用餐前后行為的對比看得出來。范進稱為母守孝不用銀質餐具,換了象牙箸依舊不肯使。這樣的“居喪盡禮”嚇壞了湯知縣,恐范老爺不肯用他精心準備的宴席,怠慢了貴人。隨后范進在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圓子送到嘴里,讓知縣放了心,也讓讀者看到了他虛偽假面下盡做表面文章的丑態。
(五)夸張
為了達到更好的諷刺效果,小說中對一些細節性的場景加以夸大,使其更加富有可讀性。作者通過這種夸張的表現手法的運用,將能夠表現人物形象特點的內容以詼諧幽默的方式表現出來,以令人忍俊不禁的戲劇性和滑稽性表現對荒唐世事的辛辣諷刺。
嚴監生的吝嗇形象以其“兩根燈芯”的笑話為世人所知曉。而除此之外,作者在飲食方面也以夸張的手法突出表現了其守財奴的嘴臉。在妻子過世之后,嚴監生悲痛萬分,以致身體每況愈下。但即便家產充裕,嚴監生在飲食不進、骨瘦如柴時仍舍不得花銀子吃人參,每日只吃兩碗米湯,臥床不起。每日兩碗米湯為生大抵是不足以維持生命的,家里的仆人及二太太趙氏也必不會對一家之主如此不加照管。想來作者是使用這種夸張的表現手法來突出嚴監生視財如命的可笑形象。直接寫實描寫嚴監生吝于吃穿用度的說服力和表現力遠不如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寫法深入人心。
小說中有一位勇敢追求獨立自主的女性代表——沈瓊枝。在發現宋家并非把她娶作正室后,她沒有忍氣吞聲,而是當面去對質。遲遲未得回復之后,她連夜離開前往南京,以賣文為生。小說這樣描述她離開時的裝束:“穿了七條裙子,扮做小老媽的模樣。”此處作者即用了夸張的藝術表現手法。想來瓊枝未必穿得上七條裙子,即便穿上了,以此裝成小老媽的模樣也不大可信。作者以這種夸大而滑稽的效果,意圖體現沈瓊枝將自己作為女性的軟弱面包裹起來,以勇敢堅強之態面世的形象。這樣的夸張描寫突出了沈瓊枝決意脫離封建家庭控制的決心,和敢于拋棄榮華富貴獨立求生的勇氣。可以說,她比同時代的男性更加富有勇于斗爭、不安天命之精神。
(六)象征與鋪墊
象征的表現手法是借一種形象的直接描寫來引起人們對另外一種形象的聯想,它使得有盡的書面表達獲得無盡的思想意味。這種表現手法在小說中也有出現,較為典型的即為何美之邀慧敏和尚吃飯的描寫。何美之說:“前日煮過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經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吃了他罷。”作者在這里借走油的火腿給人的油膩之感象征了慧敏和尚粗俗、貪葷、為僧不戒的形象,也與后文中其“敞著懷,挺著個肚子,走出黑津津一頭一臉的肥油”的形象相呼應。除此之外,鄒吉甫陪婁三婁四公子吃飯,說道:“而今人情薄了,這米做出來的酒汁都是薄的。”淡薄的酒汁讓讀者聯想到淡薄無力的社會制度,這樣的描寫也表現了作者對現世朝廷的無能不治和社會的虛偽做作的暗示。
對于某一個人物的描寫,作者也常采取鋪墊的手法。小說中通常在人物一出場時對其進行服飾和外貌的描寫,這樣的描寫常作為人物內在品質和性格特點的外化,為后文故事發展的鋪墊。如馬二先生出場時,“身長八尺,形容甚偉,頭戴方巾,身穿深藍直?,腳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幾根胡子”,從頭到腳展現著平民儒生的形象;杜慎卿出場時“穿的是鶯背色的夾紗直?,手持搖扇,腳踏絲履”,一派溫文爾雅的貴公子之氣;以及著蟒衣的魯編修,著瓦楞帽的翟買辦,等等。作者以這種先行的服飾描寫為整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做好鋪墊,打下基調,讓讀者通過人物的外在形象揣摩其性格特征,也隱約預見人物命運的發展。
三、結語
《儒林外史》以藝術表現手法作為諷刺載體,通過對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寫,表現了對當時整個社會階層世風日下的辛辣諷刺,以及對等級制度、科舉制度以及封建教條毒害世人的猛烈抨擊。作者大量運用白描、對比、烘托等表現手法,將小說人物一波三折的人生際遇呈現在讀者眼前。大量表現手法的運用,使書中的諷刺描寫具有滑稽荒誕的特點。然而這種喜劇性的背后無疑包含著整個時代的悲劇性色彩,表現出的是作者對于世態炎涼和世人虛偽做作的深刻批判。這種用喜劇來表現悲劇的手法大大加強了小說的諷刺效果,對突出主題思想的作用毋庸置疑。以夸張的情節營造出喜劇性的效果,實則展現的是無奈、嘆息的悲劇之感。小說中并沒有對哪個人物進行直接而猛烈的批判,而是在細節之處向我們展示黑暗制度對人們道德的腐蝕,常常是一些出其不意的事態變化,或是令人捧腹的滑稽鬧劇,卻最能引起讀者的深思。而其中偶然閃現的正面形象,更是將這些粗鄙之人的丑態襯托得更為可悲。魯迅先生曾對國人的精神麻木表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想必吳敬梓先生對當世之人亦是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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