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窯瓷銘詩與“鏡聽”民俗

顏湘君

隨著長沙窯瓷器在國內外的不斷出土，特別是“黑石號”沉船打撈的驚世發現，長沙窯的歷史地位得到了史學界和陶瓷學界的充分肯定。長沙窯不僅是釉下五彩瓷的重要瓷窯，其出產瓷器更以大量的詩文裝飾令世人矚目。迄今為止，長沙窯瓷器上已發現并釋讀的瓷銘詩達百余首，這一百多首瓷銘詩是中晚唐至五代時期社會的一面鏡子，反映了當時人們的生活狀況和思想情感。

其中有幾首拆字詩，讀來意趣盎然：“夕夕多長夜，一一二更初。田心思遠客，門口問貞（征）夫。”（青釉褐彩詩文壺，安徽淮北市博物館藏）“天明日月奣，立月已三龍。言身一寸謝，千里重金鐘。”（青釉褐彩詩文執壺，湖南省博物館藏）“單喬亦是喬，著木亦是喬（橋）。除卻喬（橋）邊木，著女便成嬌。”

這幾首詩巧妙地用了拆字方式，即根據漢字的結構特點，將漢字拆解分成幾個字融入一首詩之中，如第二首“天明日月奣”每句最后一字是前面幾字的組合。因此，也有人認為這些詩歌是教授孩童的習字詩。從全詩結構來看，“夕夕多長夜”這首詩和其他兩首又有明顯不同，雖然每一句前面兩個字構成第三個字，但是每一句的后面兩個字不再與構字相關，整首詩讀下來，卻有了連幅畫面感：“多長夜”“二更初”“思遠客”“問征夫”。

“門口問征夫”這一句如何理解？有的研究者認為，是到門口問路上的行人。筆者不敢茍同，筆者認為，“征夫”不是“問”指向的交流對象，而是“問”指向的被關切者。這里牽涉到一個民間傳統占卜習俗“鏡聽”，古人于歲首或歲末占卜吉兇的一種方式，又稱“耳卜”“聽響卜”。明朝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馀》第二十卷“熙朝樂事”曾記載了這一古老習俗：“（除夕）更深人靜，或有禱灶請方，抱鏡出門，窺聽市人無意之言，以卜來歲休咎。”問卜者在除夕夜持鏡向灶神禱告，請準了方向，然后懷鏡胸前，出門窺聽市人無意的言語，以此來占卜吉兇。清代秦嘉謨《月令粹編》更為詳細地記載了如何“禱灶請方”以及以密聽所得第一句為卜的規則：“元旦之夕，灑掃置香燈于灶門，注水滿鐺，置勺于水，虔禮拜祝。撥勺使旋，隨柄所指之方，抱鏡出門，密聽人言，第一句即是卜者之兆。”《西湖游覽志馀》記載的是歲末的除夕夜，《月令粹編》說的是歲首的元旦（今之春節）晚上，將勺子放入盛滿水的鍋中，拜了灶神后，撥勺使之旋轉，待勺停下來后，按勺柄所指方向抱鏡出門偷聽，從聽到的別人說的第一句話中，找到所禱之事的答案。這種占卜術就叫“鏡聽”，人們或占年歲順逆，或求行旅吉兇，禍福休咎，皆以所聽的人言為卜兆。

“鏡聽”的占卜民俗由來已久。長沙窯瓷銘詩所產生的唐五代時期就有記載。唐代王建《鏡聽詞》云：“重重摩挲嫁時鏡，夫婿遠行憑鏡聽。回身不遣別人知，人意丁寧鏡神圣……出門愿不聞悲哀，郎在任郎回未回。月明地上人過盡，好語多同皆道來。卷帷上床喜不定，與郎裁衣失翻正。可中三日得相見，重繡錦囊磨鏡面。”詩摹寫了思婦聽到人言似乎是吉兆之后激動的心情。唐代另一個詩人李廓《鏡聽詞（古之鏡聽猶今之瓢卦也）》云：“匣中取鏡辭灶王，羅衣掩盡明月光。昔時長著照容色，今夜潛將聽消息。門前地黑人來稀，無人錯道朝夕歸。更深弱體冷如鐵，繡帶菱花懷里熱。銅片銅片如有靈，愿照得見行人千里形。”也描繪了一個思婦以“鏡聽”方式虔誠占卜，愿夫君在外吉祥，早日歸來。傳統春節正是萬家團圓之時，有的家庭丈夫遠行未歸，妻子便在除夕或初一夜晚，采用“鏡聽”的方式，來卜問在外的親人是否平安及何時歸來。

清代，“鏡聽”的習俗尤為盛行。蒲松齡《聊齋志異》里就有一篇趣味橫生的“鏡聽”故事：“益都鄭氏兄弟，皆文學士。大鄭早知名，父母嘗過愛之，又因子并及其婦;二鄭落拓，不甚為父母所歡，遂惡次婦，至不齒禮。冷暖相形，頗存芥蒂。次婦每謂二鄭：‘等男子耳，何遂不能為妻子爭氣？遂擯弗與同宿。于是二鄭感憤，勤心銳思，亦遂知名。父母稍稍優顧之，然終殺于兄。次婦望夫綦切，是歲大比，竊于除夜以鏡聽卜。有二人初起，相推為戲，云：‘汝也涼涼去！婦歸，兇吉不可解，亦置之。闈后，兄弟皆歸。時暑氣猶盛，兩婦在廚下炊飯餉耕，其熱正苦。忽有報騎登門，報大鄭捷。母入廚喚大婦曰：‘大男中式矣！汝可涼涼去。次婦忿惻，泣且炊。俄又有報二鄭捷者。次婦力擲餅杖而起，曰：‘儂也涼涼去！此時中情所激，不覺出之于口;既而思之，始知鏡聽之驗也。”這篇故事中，鄭二媳婦因公婆的區別對待心中異常憋屈，因此，盼望丈夫顯貴的心情格外迫切。這一年正好是鄉試大比之年，她便在除夕晚上悄悄地用“鏡聽”的方法為參加考試的丈夫占卜吉兇。她懷揣著鏡子在門口偷偷聽人聲，恰有兩個人早起，相互推搡戲耍，只聽一個人說：“你也涼快涼快去！”鄭二媳婦滿腹狐疑，實在弄不清楚這句話代表著吉利還是不祥，只好放下了。故事的結局是完美的，鄭二和鄭大一樣高中了，鄭二媳婦終于能夠揚眉吐氣了，沖口而出：“我也涼快涼快去！”于是，回想起來，篤定除夕夜的“鏡聽”真是靈驗啊！

結合前人的筆記及小說來判斷，長沙窯瓷銘詩“夕夕多長夜”中的“門口問征夫”，正隱藏著這樣一個古老的占卜習俗——“鏡聽”。連幅的畫面“多長夜”“二更初”“思遠客”“問征夫”便靈動起來了：思婦長夜難眠，思念遠行的丈夫，在無可奈何中，希冀通過“鏡聽”的方式，半夜在門口聽路人說話來占卜遠行在外的丈夫的消息。因此，弄清了“鏡聽”的古老占卜習俗，就找到了理解長沙窯瓷銘詩“夕夕多長夜”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