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1
“小暑了,吃槜李的時候到了——只有兩周時間可以吃呢,嬌氣得很呢——晚了,槜李不等人——熟了,落果了!心疼人呢!蟲子們高興著呢!” 桐鄉姑娘魏麗敏在電話里嘀嘀咕咕,像布谷鳥。我笑了,在一個周末背起雙肩包,從上海坐高鐵到了桐鄉。
槜李,既是李子中的珍品,也是一方地域的曾用名。
桐鄉城外桃園頭,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建制為“槜李鄉”,春秋時代名曰“槜李墟”,名字好看也好聽。“槜李產于桐鄉南門外,為最上乘。果大味甘,足以傲睨一切。產李之中心區,曰槜李鄉。所產之李,甘美逾恒,迥異凡品。”民國時代,桐鄉畫家、槜李種植者朱夢仙,在其著作《槜李譜》中如是說。
公元前510年,發生過著名的“槜李之戰”。吳王闔閭氣勢如虎,“興師伐越。越王勾踐使死士挑戰,三行,至吳陳,呼而自剄。吳師觀之,越因襲擊吳師,吳敗于槜李”(司馬遷《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勾踐安排勇士,在敵人陣容前排成三行依次揮劍、高呼、自殺。吳軍將士目瞪口呆,止步不前。越軍趁勢進攻,以弱勝強。吳王闔閭受傷撤軍,亡。
以“槜李”命名的這一場戰爭,疆場遠遠大于槜李墟、槜李鄉,涵蓋嘉興周圍吳越邊界地區,可見當時槜李種植范圍之廣闊。吳王弓箭越王劍,此起彼伏二十年,造就“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等成語,也讓槜李這種果實,深度參與敘事和抒情。“惟有草木懂得土地的滋味,惟有血液離開心臟后會真的滿懷思戀。”(斯特內斯庫語)惟有槜李懂得吳越滋味,又讓槜李品嘗者用血液和心臟,領會一個古老國度的春風秋雨。
西施“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以身體的美拯救故園。自越赴吳途中,靠槜李治愈心疼癥。在一顆槜李上,她留下一彎新月似的指尖掐痕。這“新月”就遺傳下來,成為桐鄉槜李防偽標志。其他地區槜李,沒有這一痕跡。因留戀槜李,西施與范蠡,在桐鄉引發“范蠡塢”“胭脂匯”“汰腳灣”這些地名——范蠡做生意、西施化妝洗腳的地方,種滿槜李,人面李花兩相映。西施、范蠡之隱居地究竟在哪里?傳說很多。江南許多地名都與這兩個人有關。美的,就是值得廣泛眷戀的、深刻想象的,學者般質疑、考據、論證、辨偽求真,就無趣了。
時移世易。清代后,江南槜李的種植區域集中于桐鄉南門外,這是大自然的選擇,也是人的選擇——此地最宜于槜李生長,移栽他鄉,便品相不佳;百姓最愛種植槜李,琢磨嫁接、除蟲、施肥等技藝。如今,槜李墟、槜李鄉或者說桃園頭,家家戶戶門前都有槜李樹,屋后甚至有數畝上千棵的槜李林。
于右任題寫書名的《槜李譜》出版,使桐鄉槜李與南國荔枝、西涼葡萄、洞庭枇杷、閩中橘柚,并美齊名,確立其在中國李子界的地位——周邊地域的槜李種植者,讀讀《槜李譜》,就嘆息一聲,知難而退,轉身琢磨水稻、桑蠶和絲綢去了。
語言的表達何其重要,就像誰先說出“愛”字,誰就能在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奪取一顆芳心。
2
在桃園頭晃蕩,看槜李,想起與桃李有關的眾多詩句言辭——
“清溪一道穿桃李”“投桃報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其貌勝神仙,容華若桃李”“滿城桃李君看取,一一還從舊處開”“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應似園中桃李樹,花落隨風子在枝”……
一個中國詩人,倘若沒有寫過桃李,在暮春初夏會慚愧不已。面對校園里的孩子這些秘密桃李,更慚愧不已。他的人生和寫作沒有未來。桃園頭的槜李,對我和我的寫作,都是重要契機和召喚。
的確有一道清溪,曲折穿過桃園頭。槜李基本摘完。果園覆蓋一層紗網,防備鳥來啄食,像美人頭頂覆蓋一層面紗,防備浪子情種來襲。有鳥兒鉆進來,過罷嘴癮,出不去,撞擊紗網,卡死、干枯在網眼里,像在隱喻人間的種種欲望和掙扎。
“李老師——李老師——來客人了——”麗敏喊。李應芳哎哎哎哎答應著,從果園幽深處浮現。
李應芳在桃園頭村小學教美術,兼種槜李。近年來,桐鄉涌現許多槜李種植大戶,每年評選一個“槜李王”。李應芳是去年的“槜李王”,培育出年度最大最甜的槜李,像獲得某某文學獎。李應芳拿出手機,翻尋去年微信朋友圈內的照片給我看——站在領獎臺上,槜李王的表情像獲獎作家,有著難以自持的喜悅,又盡力保持面部平靜,以免刺激同行。
“今年的槜李王是周五福。”李應芳微微失落,“我那一顆參賽槜李,比他的獲獎槜李只差幾毫克。明年,再努力。”
坐在李應芳獨幢別墅格局的庭院里聊天,涼風從槜李園上吹來,感染一重甜意。“早來幾天,風更好聞。”李應芳看懂了我對風的敏感和贊許。他顯然是細心人。教美術。春天,夏天,領孩子們在槜李園內畫水粉,順便觀察槜李狀況。發現有蟲害就著急,匆匆進入槜李園深處,背影被孩子們畫進水粉里。
“你春天來,槜李花像雪、像霞光,美得很!”李應芳領我去看他客廳墻上的水粉畫作品。果然,在一個美術教師的畫筆下,三月的槜李園涂滿雪色和霞光,絢麗之至像西施?
多年后的今天,當李應芳回憶起十四歲那一年春天,在公社果園偷偷剪一根槜李樹枝條藏進衣襟帶回家的情景,內心仍舊劇烈動蕩不已。他起身給我倒桑葉茶,坐下后,表情平靜一些。那年春,他模仿長輩,把一根槜李樹枝條,嫁接到門前四棵毛桃樹上。李老師說:“想不到全活了!毛桃樹變成槜李樹了!等了三四年才結果,吃了,甜得人想哭——自己種的槜李嘛。到如今,我與槜李結緣五十年了。”
李應芳結婚后,兄弟分家,這四棵槜李樹歸了他,“有感情嘛。起初,一棵樹,一年只生十幾顆槜李。自家人吃,送鄰居親戚吃。后來,一年一年結果多了,還是自家人吃,送親戚鄰居吃——槜李嬌貴,沒法保存、運輸,十多天就得摘完吃完。桐鄉人的友情親情,都是用槜李送出來的!”大家笑了。院子內,沒見那四棵毛桃樹劇變成的槜李樹。或許,李應芳搬家到了這一新址?或許已經伐倒了那些樹。我沒問,怕他傷心。他心細,發型清爽,白色短袖襯衫很干凈。
2010年,李應芳的果園達到十一畝。槜李成熟時節,果農們夜夜守護。鄰家果園發生過一件奇事:兩個竊賊半夜進入果園,抬起看護者沉沉大睡的木床,調整方向,讓床頭從原來對著微白大路,改為對著小河,就放心大膽偷采槜李。看護者在夢中感覺到槜李香氣的秩序有些慌亂,驀然驚醒,跳起來,想沿路追趕,卻一頭栽進波浪微白的小河,“槜李好吃,果農不易啊……”李應芳感嘆。他在自家果園的木床上,拴了一個鈴鐺。
桐鄉市在2013年開始大力發展鄉村旅游,規模化種植槜李。政府又流轉五十畝土地給李應芳,“因為我種槜李有名氣嘛。2016年果園進入盛產期,天熱得快,大量槜李掉落,來不及賣,心疼啊!現在好了,網店銷售——二十四小時就能到達上海、北京,外地人也能嘗鮮——來,加個微信,明年寄槜李。”
我就和李應芳加微信,在通訊錄里注明:槜李李應芳。
“李”這一姓氏,應該與李子有關。李白和李世民大約也都愛吃李子吧。應該沒吃過桐鄉槜李。否則,詩人會用一首又一首詩抒情,皇帝會在寄往江南的圣旨里,一年又一年嘮叨。
3
白墻青瓦,一處農家院落,是新改造而成的“桃園頭槜李合作社”,很寬闊。東、南兩面落地玻璃窗,把外面的云朵、水聲、樹林、鳥影,借進來,室內就不需要掛畫了。
幾個果農圍桌而坐,和商人交流洽談。桌上有幾杯紅茶、咖啡。
吧臺后, 一個姑娘很優美,和上海咖啡館里的姑娘沒區別。當然,她身上的香氣應該更清新、自然,因槜李的熏陶而非香水的薰染。“每天都有村人、游客來坐一坐,談談生意,說說閑話,開心呢。”姑娘遞給我一杯拿鐵。咖啡表面上有她制作出的圖案,“像槜李?”我問。她眉梢一揚:“獨家秘技呢!”
一個來自臺灣高雄的青年,站在姑娘旁邊,制作最近琢磨、發明的創意食品:以面包片裹著槜李,點綴一縷奶油。我品嘗后,前所未有的滋味回旋舌尖:焦香、甘美、甜潤……“像愛情?”青年與姑娘對望一眼,笑了,像戀人。
室內幾籃槜李,來自不同果園和主人。不懂它們差異何在,如同我分辨不清吳腔與越語。
一個身穿休閑西裝的青年果農手捏名片,端茶走過來,朝我舉一舉,致意,像酒會、沙龍、交易會上的紳士、外交家、推銷員。名片上寫著“桐鄉桃園頭周唯”等字樣。“先生來看槜李?嘗一嘗!”他從竹籃里抓起槜李,遞給我,金戒指在槜李旁邊閃光。我蹲下身看那竹籃,贊美:“編得精致!”用淡竹編的竹籃,竹篾堅硬,竹色青青。桃園頭有大片淡竹林,是槜李的搭檔和知音。槜李成熟篾匠忙,手持篾刀進出淡竹林,伐竹、裁竹、編竹籃。桃園頭以北,有一村莊,名字就叫“淡竹園”。
眼前這一竹籃上編有“周記”二字。周唯解釋:這是周家槜李標記,從曾祖父開始就有了,像胎記和血型一代代遺傳。小周說:“我們周家的槜李,拿到烏鎮、杭州去賣,顧客一看竹籃上‘周記’二字,就買。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槜李被作為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桃園頭只剩下一百多棵槜李樹,不成氣候。我小時候,改革開放了,槜李園又一家一家建起來,鄉親們漸漸富裕起來。”
周唯高中沒畢業就去上海、廣州闖蕩謀生,沒發財。某日,忽想起“周善道”,家譜中記載的一位善于種植槜李的祖先。隱隱聽見一條道路在召喚,就去浙江農業大學進修果樹栽培技術。結業后,周唯成為桐鄉有名的槜李種植大戶。“現在桐鄉槜李產量大,遠程運輸,裝紙箱,不再用竹籃,總感覺缺點什么。對!竹子的清香味道,沒了。”他惆悵,向我舉了舉杯子。惆悵的人,總能讓我產生好感。舉了舉杯子,我向他致意。
近年,桃園頭果農們成立合作社,協同打造“桐鄉槜李”品牌,辦起槜李酒廠、槜李飲料廠,解決槜李豐收儲存難、銷售期短、價值實現形式單一的問題。
槜李酒屬于中國桐鄉,獨一無二,像無法復制的孤品杰作。現代葡萄酒工藝出自西方。一百多年前,一個名叫張弼士的南洋華僑,回山東故鄉建立葡萄種植園,生產出第一個中國品牌的葡萄酒——張裕葡萄酒。“不過,槜李酒中有天然酵母菌,最好喝。”周唯向吧臺內的姑娘揚手打招呼,“兩杯槜李酒,我請客!”四十八度的液體槜李,甜意綿軟,醉力隱藏,像靜美女孩大都隱含著少婦的凜冽,蓄勢待發。從果實到酒,從果園到酒廠、酒吧、酒會,桃園頭,這一個小村莊像新婚期,充滿轉化自身的渴望和勢能。
桐鄉槜李酒的開發者,是一個名叫沈漢興的青年企業家。“比我還小一歲呢!”周唯感嘆。為研究槜李酒工藝,沈漢興去法國、美國考察,請那些釀酒師來桐鄉指導。屢經波折,最終成功。“能人啊!二十年前,桐鄉還沒大規模種植槜李,沈漢興做服裝生意,懵懵懂懂注冊一個商標——‘桃園頭槜李’。注冊后就忘記這事。幾年前,桃園頭村干部去工商局注冊‘桃園頭槜李’,才發現已經有人先知先行!很郁悶,去找沈漢興談判、合作。”我和周唯都笑起來。笑聲有些響亮。旁邊那幾個果農轉過頭來,有些驚愕、困惑和諒解。大概,我和周唯都有些醉了。喝一點點酒,我就臉紅心跳。這皺紋交織的老紅,像一生積攢的無數羞愧,難以掩飾,絕對沒有槜李的鮮艷動人。
周唯種植槜李的同時,辟有兩畝地的槜李苗圃,一年培育兩千棵槜李苗,銷往本省衢州和安徽、江蘇。“外鄉人喜歡吃新鮮槜李,想站在樹下摘槜李吃,就來引種。我得去測量土質、空氣濕度、光照時長,這些數據要與桐鄉相似,槜李才能活。還要輔導嫁接技術。將來,外地槜李也許會出現新品種吧。但還是桐鄉的槜李好,甜!”
我贊同這一觀點,與周唯干杯,就是在與桐鄉槜李干杯。
4
桐鄉石門鎮人、作家鄒漢明,聽說我來桐鄉,就從嘉興城跑來當向導,很合適。漢明是我多年朋友,又是鄉土歷史研究者,人熱誠——他邁開大步朝前走,微微有些左右搖擺,像需要借助搖擺形成風勢,吹散一下身上的洶涌熱量。
兩三年沒見面了,我們在旅館說了半天閑話,與槜李有關或無關。
漢明摘下帽子,露出剃光的腦袋,舉起手像鑒別西瓜一樣拍拍它:“帶你去看看南門不?‘槜李產于桐鄉南門外’——《槜李譜》中說到的南門,不遠,去看看?”我響應、起身、跟隨,沿一條大街往前走。大街所在區域,原是桐鄉城郊田野,在南門外。現成為居民區、學校、公園、商務樓、餐館,千篇一律,與其他城市街景雷同。在雷同中保持平庸和安全感,街頭來來往往的人,也大抵如此。
一個掛著“中原大刀燴面”匾額的餐館,燈火熱鬧。漢明說:“你是中原人。我們江南人也都是中原南遷客。”這中原大刀燴面似乎就是證據——“味道”,就是萬千滋味中暗藏一條還鄉古道。酸甜苦辣臭麻咸,群山眾水一人歸——這筷子,就是小舟、驢?從東晉,到南宋、明末,漢民族一次次南渡,乘舟騎驢自北而來,在江南定居生根。魯迅、徐志摩、王國維等士子,遠祖一概埋骨于中原。魯迅最愛吃河南的小米、面食,臉相與氣質,遺傳了長江以北的冷意和孤遠。
我在新世紀初移居南方,祖上大概屬于寒門平民。在一次次古代戰亂中,有能力南渡者,大都是官宦士紳、書香世家,或者是被迫流亡的亂臣賊子。
移民們把北方青桐移植于此,遂有“桐鄉”地名,自然就有鳳凰來棲——哪怕僅是一種幻象。倘若沒有這幻象招引,那沉重衣冠與肉身,如何能渡過淮河、長江,渡過一代代的喜、怒、哀、樂、悲、恐、驚?不種高粱大豆,研習桑蠶槜李,把異地改造成故鄉,讓昆曲、越劇替代豫劇和秦腔。一方水土造就一種生存方式,不論植物、動物、人民。“這碗大的桐鄉城啊。”漢明感嘆,其嘉興語調里,“碗大”與“偉大”同音亦同義——桐鄉這一只碗,養育出眾多偉大者,如烏鎮茅盾,石門鎮豐子愷。
“這里就是南門了。”漢明踩踩腳下石板,我倆仿佛一瞬間回到民國以前,像歸人、俠客、浪子,試圖敲打南門。“這石板,就是當年南門的地基,但城門沒了。”他隨手在空中畫一個弧形輪廓。我仰頭看看那一扇虛無“城門”,踩踩石板。周圍,當年城墻所在位置已成為街道,車來人往,如晚潮洶涌。
漢明領我朝南門深處走。一條老街保持原有格局:狹窄的石板路閃爍幽光,沒有路燈。兩側是木質樓房。少年時代,漢明自石門鎮來逛街,流連忘返:一樓有熱騰騰的美食,二樓有女孩子的臉露出來,明媚如小陽春。目前漆靜空寂,居民大都搬入新城區公寓。只有一盞燈透窗而出,在老街道上投出梯形的光。漢明和我走過去,窺探,見兩個老人在燈下對坐于方桌邊,喝黃酒,吃槜李,看電視。
老街拐角處斑駁墻壁上鑲一藍色鐵牌,寫四個白字:南門直街。兩側伸出去若干石板路,構成一個個巨大“非”字。漢明說,那些石板路都通往小溪大河。早年,鄉下人劃船到這些石板路盡頭,系纜上岸,來老街賣水果魚蝦、買油鹽醬醋、下館子、喝茶、見朋友、說媒、會情人、打官司……
漢明常常隨父親劃小船進城。“碗大的城!”漢明再度感嘆。或者是“偉大的城”。在他心中,碗大的城就是偉大的城,接納、養育、目送著一個少年。漢明在桐鄉上高中,去異地讀大學,成為作家,正在寫《穆旦評傳》,書稿裝在隨身所背的布袋子里,喝茶閑聊中也忽然掏出來,捏筆修改一兩個字眼。穆旦生于桐鄉以東的海寧。他有一首詩《一個戰士需要溫柔的時候》,我喜歡。其中兩句:“姑娘,你的每個錯覺都令我向往”,“姑娘,它會保留你純潔的歡欣”,像寫給姑娘般的桐鄉夜晚,我喜歡。
走到三處深宅大院前。漢明告訴我,它們都是明代建筑。墻壁類似于古宣紙上淋漓潑墨,是光陰的一卷大作。大門緊閉。一處門楣鑲嵌兩個金色顏體大字:澄霽。另一處墻壁標注三個字:此君居。第三處大門上方的木匾,深刻四字:照古騰今。一共九個字,都好。
照古騰今,澄霽此君居——像一行宋詞、一句元曲。
“此君”何君?四季眾生無窮已。
5
現在回想這五年間的生活,處處使我憧憬:春天,兩株重瓣桃戴了滿頭的花,在門前站崗。門內朱樓映著粉墻,薔薇襯著綠葉。院中秋千亭亭地立著,檐下鐵馬叮咚地響著,堂前燕子呢喃。這和平幸福的景象,使我難忘。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堂前形成強烈的對比,向人暗示“無常”的幻象。葡萄棚上的新葉,把室中人物映成綠色的統調,添上一種畫意。垂簾外時見參差人影,秋千架上時聞笑語。門外剛挑過一擔“新市水蜜桃”,又來了一擔“桐鄉槜李”。喊一聲“西瓜開了”,忽然從樓上樓下引出許多兄弟姊妹。傍晚來一位客人,芭蕉蔭下立刻擺起小酌的座位。這暢適的生活使我難忘。
一九三九年九月,在廣西躲避戰亂的桐鄉人豐子愷,寫下《辭緣緣堂》一文,回憶故鄉的春夏瓜果、舊事前情,視覺、聽覺與味覺,很暢適。
我跟隨鄒漢明來到距離桃園頭十公里的石門灣,進緣緣堂,在豐子愷耿耿難忘的景象里晃蕩半日。漢明童年家宅,恰好位于緣緣堂后面深巷,空閑著,掛一把老式銅鎖。豐子愷的近距離存在,對一個桐鄉少年走上寂靜而清新的文途,持有隱秘的影響力吧?
緣緣堂,兩層樓結構。樓上,走廊一角安靜處設小佛堂:豐子愷親手描繪的南無觀世音菩薩像,懸于木壁;一個蒲團,陳舊有裂痕,大約是原物,殘留先生的跪痕與體溫?部分家具、書籍、什物,來自上海生活遺存。比如,一個矮小的竹靠椅,像模型。我坐上去,填空,像一個不太準確的名詞、形容詞?趕忙站起來,隱約能感受到豐子愷當年的體形與心境、一行句子中的澀寂與喜悅。
若無家國離亂,豐子愷大約想終老于石門灣,否則,不會在一九三三年把緣緣堂建造得如此怡人,僅棲息五度春秋。眼前緣緣堂,由新加坡廣洽法師資助,重建于一九八五年,原版緣緣堂毀滅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六日兩架日本飛機的轟炸。正門在火焰中焚燒大半,幸存的一部分被稱作“焦門”,嵌于新版緣緣堂庭院內一面磚壁,黑沉沉,像一個人受到重創的脊背,在雨天,會隱隱作痛吧。
轟炸前,豐子愷率家人離開桐鄉,往西南大后方遷徙避難。一九四五年光復,一個傍晚,豐子愷返回石門灣。隨行家人,多了一個在八年流亡途中生下的幼子,算是贏得的一筆“利息”,豐子愷這樣對親鄰說著,笑了、哽咽了——緣緣堂已成廢墟,野樹叢生,群鳥相迎。根據殘留的墻腳石,豐子愷大致推測出當年廳堂位置,站在那里,無語。在鄰居家借宿一夜,喝黃酒,大醉。第二天去杭州另覓新居。一九四九年后定居上海。一九七五年九月去世,享年七十八歲。
豐子愷沒看到新版緣緣堂的落成。遺憾。不必遺憾。他走到哪里,都把寫作、畫畫的地方呼作“緣緣堂”。以自我為緣緣堂,隨身攜帶桃花、槜李、櫻桃紅、芭蕉綠。在故鄉度過的暢適生活,促成他筆下人間情味強烈的中國漫畫,使我難忘。只有桃園頭、吳越南方,才會生發滋味獨特的槜李,使我難忘。
原版緣緣堂建造前,豐子愷與弘一法師進行過一次合作:每人在幾個小紙片上各寫一字,分別捏搓,再從中隨意各選一紙團,展開,兩個“緣”字就碰在一起。師生相對而笑,遂定下這一堂名。中國的愛恨情仇、離合悲歡,都可以在“緣”與“緣”之間得到闡釋和緩解,了卻困惑與不甘:緣聚則生,緣深則愛,緣淺則怨,緣散則滅……
此刻,緣緣堂內外,有一群少年埋頭在畫板上練習素描、水粉。豐子愷坐在一尊銅像里,俯瞰他們,眼神有無限的愛惜。這些少年,以及鄒漢明、我、魏麗敏等,都是豐子愷留給人間的利息——那些影響后世生活方式和美學觀念的歷代前賢,是一筆巨大本金,像月亮,夜夜支出一些碎銀子,讓人間安詳明亮,足以寄身存心。
緣緣堂旁邊就是木場橋,橋下是豐子愷屢屢寫到的后河,靜靜匯入大運河。
大運河在石門灣拐一個弧形的彎,像被磅礴臂力驀然拉開的巨弓。此地,也是吳越槜李之戰的疆場。當時壘砌的石門關隘,不復存在。深刻“古吳越疆界”五個楷體字跡的石碑,矗立運河邊,像戰士遺留的一塊脊骨。河上,貨船來來往往,滿載水泥、鋼材、木頭、糧食……船身上油漆出的番號,顯示其歸屬與來源:徽州、揚州、南京……
沒有客船。民國時代的慢船,豐子愷喜歡。他舍棄當時已出現的火車、汽車這些新式快捷交通工具,堅持水路出行。經過一個名叫“塘棲”的小鎮,就上岸、喝酒、聽戲,住一夜,次日晨到達杭州,剛剛好。
運河邊,曲尺弄,有一個賣槜李的人守著竹籃。他戴一個大草帽,眉目就省略了,像豐子愷寥寥幾筆畫出來似的。
6
一九三七年立夏時節,著名畫家、槜李種植者朱夢仙,在桐鄉城外晚翠堂寫就《槜李譜》,由上海新中央印刷公司出版。
書名題寫者于右任,系國民黨元老、上海大學創立人。其女仆,籍貫桐鄉,自然而然會帶一竹籃家鄉槜李,請主人品嘗。順便求得“槜李譜”三字墨寶,使這部書有了權威性和說服力。一個民國女仆,對于當下桐鄉槜李事業發展的推動作用,不可低估。
《槜李譜》賡續宋代蔡襄《荔枝譜》、南宋韓彥直《橘錄》、清代褚華《水蜜桃譜》等等同類著作之傳統,由“起原”“地考”“科屬”“別名”“辯證”“樹性”“嫁接”“整枝”“遠移”“花期”“影射”“時候”“消息”“驅霧”“貢獻”等簡短章節組成,是一部槜李種植工藝教科書,也是一卷槜李賦。
全書半文半白,亦俗亦雅,完全可看成作家經驗談——
“槜李,為果中雋品,味之甘美,實罕其匹,古人有珍果之稱,良不謬也。”詩乃文學之雋品,好文章的秘密,就是保持罕有其匹的詩性,充滿新發現、新表達的狂喜與尊嚴,以獨特滋味去動人肺腑。
“槜李樹性堅強,不易長大,嫁接之后,六七年方能結實。如結實太早,必須完全摘去,否則元氣早泄,竟難發育,或至枯萎而死。”一個作家的堅強成長,須長久蓄力、深思默想,不宜迷惑于那些過早到來的光榮。
“結實之初,遠近人士皆來探問消息,以為他日饋贈親友之需。”好作家有新作剛剛動筆,就會有遠近報刊或出版社的編輯來探問消息,以為他日版面增輝之需。
“東有梅里、竹里,南有海鹽,遠不若桐鄉產者之碩大甘美,良以產地正確使然也。”作家要找到自己的筆墨扎根之地,類似于沈從文的長河湘西,豐子愷的桐鄉石門鎮,良以產地正確使然也。“一個人無非是氣候和個人經驗的總和而已。”美國人福克納也抱持類似觀點。
“樹之能結佳果,端賴整枝,槜李亦然。不加修剪,枝條紊亂,產李難期美滿。弱小枝、過密枝、有病枝、向下枝,剪除務盡。”文章能否成為佳作,端賴修改,煉字、煉詞、煉句、煉意。虛假的情感、冗贅的語言、不準確的表達,須刪除務盡。
“蛀主干者,有天牛。害葉以蚜蟲為最烈,次有毛蟲、繪書蟲等。害果者,象鼻蟲最烈,次有木葉蛾、折心蟲等等,或害葉,或害果,或果葉兼害。而撲滅實屬不易,總宜時時視察,未成燎原,治之尚易。”一個作家的人格、觀念,決定作品的生命氣象,若不對精神病灶保持警覺和省察,則天牛、蚜蟲、毛蟲、繪書蟲,紛紛來襲。
“產額既少,而價值又昂,慕名之士爭購以遺親友,而遠道戚友,每多隔年馳函索取者。故槜李不論荒熟,寒素之家,往往畢生而不知其味者。”好作品稀缺,只能“獻給無限的少數人”(希門內斯)。
“槜李栽植者,均系鄉人,多墨守舊法,不事改良,故近況頗有衰落之象。”筆墨須系于世道滄桑,“文章合為時而著”(白居易),“惟陳言之務去”(韓愈),似晨雨新溪潺潺來,不斷加入、更新漢語文學傳統這一條偉大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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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夢仙擅長工筆花鳥畫,所繪蜻蜓、螳螂、知了、蜜蜂,惟妙惟肖,暢銷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京滬坊間。這是意料中的事情。一個精通農事的人,必然工筆般無微不至,在細節里寄寓深情。大寫意、潑墨一類畫風的人,只能畫山畫水畫云海,不會種桃種李種春風。朱夢仙在自家槜李園養了大群蝴蝶,以便觀察、描摹,故被村人稱為“朱蝴蝶”。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也熱愛果園、書寫果園。“好好望著這果園:它的負重不可避免,而同樣的不適釀就夏天的幸福。”他流連、詠嘆,那果園不是槜李園。他痛惜于一枚蘋果最糟糕的命運——被蠟封成一種裝飾品,與風和陽光絕緣。
中國槜李決絕如烈女子,造就吳越夏天的幸福,轉眼間消散于空氣和味蕾——因為短暫,所以永恒。
一九四〇年秋,四十四歲的朱夢仙病逝,不知道化作朱紅色蝴蝶沒有。
詞牌“蝶戀花”產生于唐代,又名“鳳棲梧”,非常適合桃園頭、桐鄉、江南,有助于抒情,抒發深情、艷情與悲情。
蘇軾用這一詞牌寫過名句:“簌簌無風花自墮……我思君處君思我。”
7
魏麗敏的奶奶在自家門外種了七棵槜李樹。
奶奶名字叫“阿金”。她留一籃當天清晨摘的槜李,等我。還有剛煮熟的玉米,新摘的、帶著黃花和露水的黃瓜。都好吃。
“槜李要早早摘,太陽出來天熱了,就熟破了——吃啊,趁新鮮!”阿金奶奶示范:雙手把一顆槜李環抱著,揉一揉,再輕輕剝開槜李皮,就滿口甜汁了。麗敏把一根吸管插入槜李:“也能用吸管喝,像喝一罐果汁飲料!”她滋滋喝起來,像孩子。我和阿金奶奶都笑了。多年沒有這樣甜甜地笑了。吃過槜李后的笑聲絕對純真,沒有一絲苦澀和虛偽。
槜李脾性嬌貴、傲氣,以前只有江南人可享口福。北方人大部分不認識“槜”字。每年小暑前后,麗敏在網上幫奶奶賣槜李,但老人還是喜歡提著竹籃到街上賣。“可以見到熟人,聊聊天,再數數錢,挺好的。”奶奶嘀嘀咕咕,語速語調像麗敏。
“奶奶每天掙一兩百塊錢,高興得很——她來來去去都是我爸、大伯、堂哥開車接送。她只算自己賣的果錢,汽油費算晚輩們孝敬的,不算在成本內,就盈利多多呢。”麗敏嘀嘀咕咕,我笑了。今年夏天,阿金奶奶可以收入六千多元。老人低聲對我說:“給孫女攢嫁妝呢。你給她介紹一個好小伙吧——她不急,我急呢。”我也低聲說:“放心,好小伙多著呢。”老人笑了,又朝我手里塞一個槜李:“這個大,吃!”
門前,一小片桑園。阿金奶奶每年養蠶,積累蠶絲,織成蠶絲被,為麗敏準備嫁妝。“這是桐鄉老規矩:自家蠶絲自家織,買來的蠶絲被,情意淡。”老人解釋。這些年,槜李價值高于種桑養蠶,大規模桑園漸漸少了。村民家舍前后,還會留下一小片桑園,暗自為女兒們生長。那些桑園大的人家,女兒肯定多。
魏麗敏隨奶奶的姓。爺爺姓陳。早年的阿金很美。年老了,依然白皮膚、大眼睛、短發、藍綢衫、黑褲,清清爽爽。鄰村陳家少年喜歡少女阿金,非她不娶。少年瘦弱,少女拒絕。少年就去邊疆當兵,騎馬過河,冒雪巡邏。退伍,一身英氣豪氣。登門求婚,阿金動心,提出兩個條件:少年須入贅,后代須姓魏。少年回答:“依你。”于是有了一代又一代魏家人。陳姓的爺爺毫不在意,寵著阿金,從青絲直到白頭。
槜李樹上最好的那一顆,爺爺每年春天在花瓣枯萎、果實初萌的時候,就開始觀察、判斷、決定。看中了,每天在樹下盯著它,防鳥啄,防野孩子來摘。三個月后,熟了,小心翼翼摘下來,給阿金吃。爺爺看阿金吃,表情很心疼、很甜蜜。或許,在爺爺眼里,阿金就是最好的槜李,看中了,就一輩子盯著她。
必須相信愛情的存在,否則這蒼茫人世如何值得眷戀?爺爺或許從沒有說過“愛”這個字眼。也不知道有一種詩體叫“愛情詩”。當下,有許多男女被稱為“愛情詩人”,其實匱乏愛的能力,在分行句子中虛構心疼和歡喜,孤寒終老。他們的書房窗外,沒有槜李樹。
五年前,槜李果期剛罷,爺爺去世了。麗敏開始學著爺爺的樣子,每年觀察、判斷、決定,給奶奶摘下最好的那一顆槜李。奶奶邊吃邊嘟囔:“還是你爺爺摘的槜李好吃。”吃完,哭了。
離開阿金奶奶家的路上,麗敏講了這些故事。我沒說話。
路邊,農家白墻畫著豐子愷風格的漫畫。一群群游客圍坐在樹下,吃野火飯——露天搭建的灶臺,吞吐野草熱風,轉化出火焰和陣陣美味。我暗暗吸了吸鼻子,向咸肉、蒜薹、豌豆、竹筍、糯米、臘腸、青椒等大地氣息,致意。一戶人家正進行婚禮,三層別墅前搭起漫長紅帳篷,十幾個方桌旁坐滿賀喜的人,新郎新娘盛裝歡顏,像一對蝴蝶端著酒壺穿行其間。音響里循環播放《彩云追月》《浪漫曲》《小夜曲》。歡聲笑語不斷。麗敏說,桐鄉富了,鄉村里娶親的規矩也變了:男方須建別墅、買汽車,在城里還要購置公寓,以備孩子將來接受良好教育。我問:“對槜李樹沒有要求?”麗敏掩嘴而笑。
傍晚,回到桐鄉城。燈火燦爛,不像槜李花那樣淡雅,像一群群鳳凰棲息于梧桐高枝——桐鄉,你的每個錯覺都令我向往。桐鄉,槜李會保留你純潔的歡欣。
道別的時候,我對麗敏說:“快點找一個給你摘槜李的人吧。”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