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90后”作家王占黑,以獨特的寫作題材、生動鮮活的表達方式、舉重若輕的藝術技巧,在文壇逐漸嶄露頭角。她在2020年10月新推出的短篇小說集《小花旦》,由六篇小說組成,與前兩部作品接續,呈現出鮮明的家族相似性和氣韻連貫性。同時,正如作者自己所言的“我已經走出社區了”a,從這部新作中也能看出她有意跳出“舒適圈”的新鮮嘗試。但無論堅持或改變,王占黑都顯得相當穩健。歸根結底,這種從容的風范與其藝術選擇、寫作觀念密不可分。
關鍵詞:王占黑 《小花旦》 青年寫作
在嘗試中調整和轉型,幾乎是每一個有潛力的作家在成長中的必經之路。相比起不少作家試圖從青春文學開始就試圖加入歷史、時代、先輩的元素,從而融入現實主義主流,王占黑的突圍之姿卻是反向的。她更像是先從“老舊社區”這一文學故鄉寫起,羽翼漸豐,逐漸朝向都市空間與年輕氣盛的人生。
一、尋找與撿拾
這些年來,文學界開始關注到普通人的表達、表現問題,關鍵或在于“誰來表達”以及“如何表達”,但鮮少把它和新銳寫作力量聯系起來。畢竟,新生代寫作者往往和工人群體的生活有相當遙遠的距離,要寫好本就相當不容易的。何況有不少人認為“80后”“90后”生于長于一個“告別的年代”。過去留下的遺產被部分地敘述成必須了解和掌握的“歷史”,而這些又都僅僅只是扁平的“知識”而已;個人表達越發脫離宏大敘事,文藝創作走向“無定向、無主潮、無共名”b。他們告別歷史和他者、投向青春敘事與個體書寫,看似順理成章且別無選擇。從這個角度來說,王占黑可以算是一個異質性因素。盡管不少人偏愛用“代際身份”為其定義疆界,但或許很少有同時代青年作家會初出茅廬就像她一樣,鮮明地將“住在老小區的下崗工人”c群體指認為自己創作的基礎,繼而近乎斬釘截鐵地表示,之所以做出如此選擇,是因為“故事里的人——他們比我重要得多”d。在《小花旦》小說集中,無論是剃頭阿叔阮巧星,還是開魚攤的大黑魚和女阿三、報刊亭的嗡鼻頭、秦美中或阿興,不同小說篇章的主角們,仍然繞不開工人背景。
《小花旦的故事》e中,“小花旦”到了上海,舍不得花錢參觀世博會。閉幕后卻連年累月把曾經高掛的過氣明星——吉祥物“海寶”,從城市的各個角落里找出,拍下來給“我”分享。王占黑的寫作,用她寫出的這個“尋找海寶”情節喻指,或許最合適不過。經歷了社會轉型,王占黑所聚焦的“男保女超”f群體,同“海寶”一樣曾一度輝煌,繼而逐漸沉寂。“海寶們”已然完成了歷史使命,還有人去關懷他們仍舊強烈地生存與生活。而她本人則像是阮巧星一樣,試圖定格那些被遺落的人物和故事。
又或者,年輕一代也并非全然躲避歷史,面對主流閱讀接受的質詢或是文學商業化的需求,他們也會刻意嘗試。但當他們書寫“他者”,尤其是書寫“上一代”的時候,很容易陷入淺層化困境,以符號化的元素增加作品的厚重感。這些也是記憶的一部分,但如果硬生生地植入,小說往往刻板失真。當同代人還在天馬行空地想象、大寫特寫某下崗工人如何奮斗如何東山再起,或是生活如何勤懇艱辛時,王占黑卻偏偏天賦異稟、應付自如。故事是輕喜劇式的,只需一口交關生脆的嘉興方言,像是坐在麻將桌上邊嗑瓜子邊向你眉飛色舞地道來。說的也不是什么太陽底下的新鮮事,不過是一些長長短短的哀樂人生。
但這并不意味著故事淺俗如晚間方言喜劇。細讀來,王占黑雖盡可能模仿市井俗語的講述方式,但從未忽略文學與閑談之間的區別:三言兩語便內含著故事關系網,恰到好處地融合人物身份與個性,通順暢快而不失工巧。她只是撿拾自己看到的,歷史事實往往只適量成為小說的細節而非整塊背景板。其實,在平時的生活中,處在集體無意識環境中的個人,本就不會時刻以跌宕的方式回憶和講述自己的人生,更多是由“當下”的生活反射歷史的烙印。毫無疑問,從小說的主次人物身上還是看得見國營工廠的舊痕,感受得到生活的五味雜陳,品得出那些求而不得的情感中暗含的酸澀。正如楊慶祥曾談道:“歷史意識并非歷史題材......歷史意識指的是‘歷史’與‘當下’的雙重甚至多重辯證。”g王占黑的寫作,像是對日常自然而然的“摹仿”,但顯然高于當下。悄悄地將“歷史意識”滲入寫作,故事因而以點帶面、平中見奇,輕盈和沉重水乳交融,擁有了超出文本敘事時間之外的壯闊和生趣。
二、挖掘失落的舊文化
一般來說,凡民間書寫主要有兩種態度,一種如魯迅的小說,站在啟蒙主義的立場審視,另一種則是“新寫實小說”式的,嘉許張揚的市井力量。二者相反而行,但都留有革命語境的痕跡。如果說王占黑具有削弱宏大、書寫民間的特色,頗具20世紀80年代“新寫實小說”的況味,那么“年輕一代”的身份間或賦予了她另一重加持。王占黑并沒有經歷過波瀾起伏的轉折時代,便有一寫一。聚焦底層百姓的時候,不再借此揶揄與之“相對”的“知識分子”等群體;對民間文化形態中一切“合理的無理”也并不報以絕對的包容。可見,作家不再擺出對抗的架勢來進行寫作(她本人也不愿讀者們用“底層文學”來概括),而是采用
一種“平視”之姿,不一定憤怒,但一定有態度和溫度。正如王占黑談及自己的寫作目的:“展示出他們臨死而不僵的內部狀態,那種在歷史的陌路上仍然飽含著的無窮的興致和張力。”h當活靈活現的人物一個個自王占黑的筆端流出,工人群體終于被看見、被書寫。而每一個人物都是如此親切,在似曾相識之外又多了一重幡然醒悟:原來,“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可以說,王占黑用極出眾的觀察力,四兩撥千斤地挖掘出民間文化內部極廣闊多元的題材,這種特性在《小花旦》小說集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小花旦的故事》中,在故鄉的時候,理發師阮巧星因女性化舉止而受他人嘲笑的“小花旦”。因為性取向,他結婚三年就和妻子離婚。到了另一個世界,阮巧星卻是自由自在的異裝舞者,并和年輕男子小彭有曖昧的關系。如今不少文藝作品樂于觸及少數群體題材,可又往往迎合大眾的消費和獵奇心理,況且涉及描寫底層中年男性的作品,似乎極少如此選材。王占黑大膽嘗試,但堅持限制視角,不試圖越界給阮巧星劃分群類,也并不想為他的人生選擇一錘定音。她著重從“我”與阮巧星的生命聯系出發,只是透過時隱時現的縫隙,無意識般地觀看到主人公生活的一些碎片。當把林林總總的過往串聯起來,卻不難勾勒出一幅獨屬于阮巧星的漫畫肖像,一筆一畫,諧趣莊嚴。
如果說《小花旦的故事》的題材具有特殊性,那么《癡子》和《黑魚的故事》則從更瑣屑的尋常出發。作為整本小說集中篇幅最長的小說,《癡子》頗似“三傻大鬧寶萊塢”的戲劇模式,主角是三個殘疾男子——嗡鼻頭趙益民、瘸腿阿興和間歇性瘋癲的秦美中。作者拋棄了對殘疾人的刻板印象,沒有憐憫和催淚。她更在乎的是“已經落伍的一代人是怎么和當下碰撞的”i。故事里的他們也上電視大學,也談黃昏戀,也建立了叫作“三人行”的微信群,也用中老年人最愛的“微笑”和“欣欣向榮”的網名。多少有些認命但并無意識去自戀自卑,野性的生命如火焰般嗶啵跳動。《癡子》寫出了那些看起來或許微不足道,但于三位殘疾人而言卻重于泰山的情愛癡纏和忠孝節義,他們的這一系列追求和普通人并無二致。《黑魚的故事》中,主角“大黑魚”買房買車,看似是較為成功的那一批,一句輕飄飄的“功成名就”似乎就可以瓦解掉曾落在他身上的重壓。通常的文藝創作不會給這樣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一個平平無奇的再就業魚販深入言說的機會,但王占黑試圖給他們一個言說的機會。通過精神分析及欲望敘事,在過去和現在的鏡頭中穿梭,觸及了大黑魚處于“女主外”弱勢家庭關系下的自尊和猜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欲望等一系列延續多年的隱痛。盡管結尾“魔幻化”的處理方式顯得有些刻意了,但作者畢竟為市井平民提供了一個認知自我、擺脫異化的可能。“人”的困境是需要現代社會的人們共同應對的生存命題,困境的形式當然多樣,但無關乎職業、身份的差異。
“挖掘”對應“掩埋”,這三篇小說有個共同特性,即舊空間的告別與消逝。阮巧星從小城走到了大上海,大黑魚從狹窄臟亂的老屋搬入寬敞明亮的電梯公寓,“三人行”眼看工人新村即將拆遷、被房地產公司打造成商業綜合體。《小花旦》集的“舊空間”帶有復雜的文化情結,并非懷舊營銷(借《癡子》中由拆遷設計的懷舊打卡點,王占黑不乏戲謔地說那是“入土前最后一次被人假惺惺地關照”),更像是本雅明意義上的失落感:“現代人的歡樂與其說在于‘一見鐘情’,不如說在于最后一瞥之戀。”j某種層面上,選材就是立場。除了人群,王占黑所挖掘到的還有大量即將消失的舊有城市文化表征,對它們的書寫分明是帶著一種由現代轉向后現代的“鄉愁”。
三、從自動到自覺
很多人都注意到,王占黑前兩部小說集中的篇章幾乎都以“某某的故事”命名,在老舊社區的環境下圍繞一個人物展開。這表明她最開始的創作帶有寫人記事的習作思路,練筆似地把身邊的、心中的熟人舊事一一復現、幻化、躍然紙上。以直接經驗為主,這是一種情不自禁的“自動寫作”,但是到了《小花旦》集,小說的間接經驗增多、虛構特性強化,呈現出一種不同于過去的“創作的自覺”。
由此,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關系的建構進一步得到重視。《清水落大雨》涉及“原生家庭”議題。主人公李清水發現自己和生前強勢、偏執的姆媽越來越像,經歷瑣碎新生活的折磨和適應后,她最終開始與母親和自我達成和解。《癡子》中的趙益民,在與父母的工友野貓的交流中,終于知悉父母、父親的緋聞情人阿興媽這幾位長輩曾經的情感糾葛,破解了母親失蹤的真相。面對揭曉了答案的舊事,他逐漸為自己的感情做出正確選擇。《潮間帶》里的超超,與德紅阿姨偶然邂逅,才開始理解母親妙華的選擇,認識到妙華和德紅曾經微妙的關系。這幾篇小說,都涉及王占黑作品的新議題——工人群體的代際關系和情感傳承。兩代人生命的拉扯和匯集尤其動人。而故事里的年輕小輩,在之前兩部小說集中是沒有參與權的“旁觀者”,如今成了“隱含次中心”。王占黑曾經喊出“他們比我重要”的口號,而今她或許是在無聲中升入了另一重境界:他們與我同樣重要。
更明顯體現出這一“次中心”特質的是《去大潤發》。暴怒的女教師,在公交站邂逅陌生男子“黑T”,故事自二人坐上大潤發超市的班車,一路閑逛、閑談開始,一直寫到二人在超市閉店后,席地而坐準備野餐才落下帷幕。失意的生活、沒落的平價超市,佐以對昔日繁華的實體商超、各式各樣的少年往事的追憶和共鳴,這些看似不搭界的元素竟然組合出一篇完全以兩位青年為中心的愛情故事(盡管作家本人在采訪中表示,自己還不確定二人是否產生了愛情)。另類的浪漫充盈在字里行間,又分明指向對電子時代、記憶以及生活哲學的思考。
從狹小的老舊社區走向寬廣的區域,空間的流動也顯示王占黑在寫作上逐漸出走的態勢。“我”和“小花旦”的故事一部分發生在舊空間,“我”是一個剪著“游泳頭”的學生妹,“小花旦”則是孝順隱忍的幺子。但接下來王占黑不再順著一個壓抑的中年男子理應的人生軌道繼續進行,而是讓“小花旦”被六個姐姐搶走房產,以至于無家可歸,從而轉換物理空間以配合著“我”的出走形成對照組。“我”燙了頭發,“小花旦”利用異裝舞蹈交友、謀生,到了新的空間彼此都有了巨大的改變。此外,離鄉生活的《清水落大雨》、邂逅奇遇的《去大潤發》也都開啟了“大都會歷險記”。但無論人物的人生脈絡如何超出熟悉空間中的舊經驗、帶著多么濃重的虛構色彩,小說仍不離其宗。舊空間依然是無法避免的事實存在及連接客體的情感紐帶。
在快節奏、碎片化的生活中,都市人群越發缺乏人際交往、與現實環境溝通的能力,成為力量格外單薄的原子化個體。《小花旦》各篇小說對于代際、空間聯系的呈現,一定程度上體現出王占黑構建關系的能力,這種能力不單指寫作,更指應對生存的切實措施。更難能可貴的是,當她試圖建立這一切聯系的時候,拋棄了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那些物化、量化標準,沒有失效的永遠只是情感。
四、結語
《小花旦》的寫作盡管依舊泛著毛邊,故事加長后某些篇章不乏情節粗糙、結構冗雜的缺陷,但我們從作品的整體呈現中,能夠清晰地感知到作家堅定的寫作立場和鮮明的個人風格,并為之欣喜、贊嘆。其實,只要有一顆知性的心,就會意識到“他們”的楚楚動人,只有認識了“他們”,方能認識身處的社會,理清自我生命的軌跡。而“我”和“他們”毫不疏離、生活與共,繼續寫“他們”也開始寫“我們”。因為有根,所以穩健,與其說王占黑是新銳作家中的一個異類,倒不如說她的出現為我們理解新生代的豐富性、可塑性,提供了更多元的角度。
這是一場從容的出走。
a見澎湃新聞2020年5月27日與王占黑的訪談《我已經走出社區了》。
b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頁。
cdh王占黑:《不成景觀的景觀》,《大家》2018年第1期。
e《小花旦的故事》最早發表于《山西文學》2018年第6期,后收入《小花旦》小說集時改名為《小花旦》,為避免混淆,本文在談及這篇小說的時候,均沿用最初《小花旦的故事》的名稱。
f“男保女超”是王占黑常用的一種說法。《空響炮》集第52頁中解釋:“下崗工人里有一句話叫‘男保女超’。男的當保安,女的當超市店員,十個下崗雙職工家庭里,七八個是這種搭配。”
g楊慶祥:《21世紀青年寫作的坐標系、歷史覺醒與內在緯度》,《南方文壇》2020年第3期。
I見澎湃新聞2020年12月4日對王占黑的專訪《王占黑〈小花旦〉:我和小說里的人,一直在路上》。
j劉北成:《巴黎,十九世紀的首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作者:羅婧雯,湖北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國家基地班)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