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40年代的時代語境,給廢名提供了一個由“黃梅之子”通向“地之子”的契機。此時的廢名試圖成為“地之子”,但隱蔽的“黃梅之子”視角依然隱于其中;他試圖轉向現實主義寫作,但“五四”以來的個人性依然保留。故廢名掙扎于兩種生存和寫作狀態之間,形成一種“之間性”寫作,這種“之間性”使得《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處于心象小說寫作和現實主義寫作之間、自傳性與哲性之間,這體現了廢名朝向“地之子”的努力。盡管力所不及,但廢名終究提供了一種新的探索,這種探索方式值得在文學史上引起重視。
關鍵詞:“黃梅之子” “地之子” “之間性” 自傳性 哲性
20世紀40年代成為廢名朝向“地之子”轉變的一個重要時期,經歷了十年避難生活,廢名試圖走出“自己的園地”,進入更遼闊的天地之中,以期實現身份及文體的超越和轉化,于是創造了一部以自己在故鄉的避難生活為背景的小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于1947年6月發表在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上,但并沒有引起多少反響。然而此書糅合了廢名“痛苦的經驗”、靈魂的掙扎和思想的頓悟,蘊含著一個“黃梅之子”趨向“地之子”的過程,也即“廢名”趨向于“馮文炳”的過程。由于“寫實性”不充分,他最終并沒有轉型成功,但這篇小說在廢名的文學創作上具有重要的過渡性意義。
一、20世紀40年代:“黃梅之子”朝向“地之子”的“轉變”
黃梅之于廢名,亦如湘西之于沈從文,這是成就他“文學事業”的精神原鄉,是亂世之中可棲息的“自己的園地”,同時也包藏了廢名的古典主義氣韻。黃梅的自然風光、濃厚的佛教文化養育了廢名單純又潔凈的自然之心。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廢名仍帶著黃梅之氣,傾心于美好而無差別的古樸人性,此時的他是帶有佛性的自然之子,也即“黃梅之子”。然而20世紀40年代的創作語境、個人的思想選擇都促使廢名開始發生轉變,他眼中的黃梅已經不僅是一片清新古樸的小天地,而成為其反觀中國現代社會發展的“大世界”,階級性已經沖出了自然人性的籠罩。盡管并沒有達到“地之子”的目標,但現實性因素的增加,使得廢名的人生體驗絕不止于只做一個“黃梅之子”。同時我們注意到,《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雖是在抗戰勝利以后發表在上海的《文學雜志》上,但寫的就是抗戰之前的事情。廢名從北京遷往故鄉湖北黃梅,抗戰結束后才又返回北京。在乘坐飛機返回北京時他曾發出感慨,聽收音機、坐飛機諸如此類,“令人只有耳邊聲音,沒有心地光明,只有糊涂,沒有思想,從甲地到乙地等于一個夢,生而為人失掉了‘地之子’的意義,世界將來沒有宗教,沒有藝術,也沒有科學,只有機械,人與人漠不相關”a。結合當時的時代語境,本文的“地之子”指代現實主義作家群體。由廢名的話可看出,經歷戰亂的洗練,他渴望轉變為“地之子”,否則也不會思考失去“地之子”的意義。
20世紀40年代對于現代文學來說是一個重要節點,多元化仍然存在,但民族性和階級性壓倒一切,文學總體上以大眾化、通俗化來適應戰時環境對文學創作帶來的沖擊。1937年抗戰爆發,占據大部分國土的國統區創作最為豐富,在現實主義小說內部,既有以茅盾《霜葉紅似二月花》《腐蝕》,老舍《四世同堂》等為代表的客觀冷靜敘事,又有路翎等探索知識分子道路的主觀情緒小說。《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指引下的解放區有丁玲《在醫院中》、趙樹理《小二黑結婚》,也有時事性強的土改小說。即便是以孫犁為代表的抒情寫作也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荷花淀》只不過是對戰爭的另類書寫。不少作家顯示出了向主流靠攏的趨向,巴金一改以往的激情寫作,寫出了《憩園》《寒夜》這樣沉郁的現實主義作品,蕭紅這樣凄婉的作家在寫《呼蘭河傳》的同時,也寫出了諷刺小說《馬伯樂》。另外有不少作家試圖以新的探索方式應對現實,如馮至的詩化敘事體《伍子胥》、鹿橋的理想小說《未央歌》,廢名也在其中。
伴隨著時代的巨變,廢名的思想也發生了重大轉變。廢名曾提到陳學昭的《雪地里》等文章代表了新文學運動初期蓬勃發展的朝氣,然而之后便興起了文壇八股的勢力,這讓他極度失望,進一步向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同時,下鄉后的廢名深刻體會到家族主義在中國社會中的根深蒂固,希望以儒家的仁政作為治國的辦法。“中國文化所表現的真理是治國平天下的宗教,而代表中國文化的是儒家。”b相對于佛教文化,儒家思想在廢名后期創作中占據著更重要的位置,成為他用來思考中國社會思想價值體系的工具。
由此看來,20世紀40年代的創作語境、廢名個人在此時期的思想轉變都是他渴望轉變為“地之子”的重要原因。但是,在朝向“地之子”的掙扎和努力中,廢名身上依然有“黃梅之子”這個隱蔽影子的存在。廢名在由“黃梅之子”的個人性通向“地之子”的現實性之間充滿了矛盾性,尤其體現在由心象到現實的“之間性”寫作。
二、由心象寫作到現實寫作的“之間性”寫作
受20世紀40年代語境的影響,在朝向“地之子”的路上,廢名并沒有成功,而是處于一個特殊的中間位置,即“黃梅之子”與“地之子”之間,同時也是心象小說和現實寫作之間,這成為廢名文體探索的重要藝術形態。
“之間性”由主體間性理論引發而來,海德格爾在1936年發表的《藝術作品的起源》中借助于“真理”“世界”“大地”“之間”這些基本概念,通過藝術問題來探討生存。“世界不能容忍任何鎖閉,因為它是自行公開的東西。而大地是庇護者,它總是傾向于把世界攝入它自身并扣留在它自身之中。”c在廢名身上,當然也存在著“之間性”,進與退貫穿在他的創作之中,且在以《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為代表的后期寫作中得到了充分體現。“黃梅之子”與“地之子”,分別對應著廢名的“退”與“進”,退時在自己的園地(黃梅)休養生息,進時呼應主流(大地)生存,表現在寫作形態上便是心象寫作與現實寫作之間。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廢名主要通過夢與真來書寫心靈和日常生活,以此追憶家鄉、思索人生,常被冠以詩化和意象化。吳曉東曾從微觀詩學的角度用心象小說來評價《橋》:“《橋》‘有所脫化卻無所依傍’,既沿襲了傳統詩學中的固有元素,同時也有它自己的詩學獨特性,能在‘心象小說’的概念中獲得相對有效的說明。”d“心”強調意念、幻想、想象,而“象”又表現為具體、具象,如:“有時他一個人走在壩上,盡盡的望那棕櫚樹不做聲,好像是想:棕櫚樹的葉子應該這樣綠!還有,院墻有一日怕要如天崩地裂!”e廢名總是以別致的手法來譜寫他所傾心的夢和真,意象和觀念聯系在一起,書寫意念化的真實。而戰亂時期的下鄉生活以及對佛、儒的深入領悟使廢名感到真實不僅是藝術上的真實,更是現實的真實,于是《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更接近于現實寫作了。
此時的廢名想進入現實,首先便思考了國家政治和階級問題,他認為舊中國的官與民是兩個對立的階級。莫須有先生攜家眷到臘樹窠石老爹家之后,深刻感到中國的外患變成了內憂,對鄉下人來說日本佬是閑暇之談,而保甲制度則是切膚之痛,兩者分別對應“愛國”和“怕官”。廢名將原因歸之于中國的官(少數知識分子)并沒有起到引領作用,由此導致農民被動的生活。鄉間的政治教育、人情風俗,使廢名看到了鄉間的窮苦和熱鬧、農人的閑定與智慧。在這個抗戰大后方的角落里,國、家、官、民、知識分子、兒童等已經取代了橋、桃園、竹林等如“小橋流水人家”一般的意象,成為廢名進行哲學思考的具象所在。此外,對黃梅民間土俗的描寫使這部小說現實性的意味更加濃烈。民俗是廢名前后期文本中的共同構成要素,但《橋》中的“送路燈”等細節更多構成了《橋》的審美內涵,后期的民俗描寫則更具有世俗氣和煙火氣,如“做清明”“做重陽”等不再局限于審美性,更多體現的是一種社會性。中國人在面對巨大的災難時,竟還保留著如此的習俗和熱鬧。《停前看會》一章中寫到莫須有先生一家穿新衣到停前看會,寫到停前驛的熱鬧、父親和純關于“糖粑”讀音的爭論,也是在亂世里苦中作樂的場景。
但是與心象小說相同,《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仍運用散文體式,散文較之小說,時空被延伸、拉大,結構更加散亂。《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共分為十八章,除了像《上回的事情沒有講完》以外,章節之間的連貫性并不大,結構較之以往小說更加松散,時空的跳躍性也明顯加強。如《這一章說到寫春聯》記錄的卻是有關跑反的回憶和探望在紫云閣居住的父親的經歷。除此之外,莫須有先生雖然身在黃梅,但言談與回憶之間處處夾雜著兒時的場景、戰前在京的場景、戰后回京的場景。如《上回的事情沒有講完》,寫的是莫須有先生教小學生寫“放猖”的作文,這時穿插了多年后莫須有先生閑暇時自己作文的情景,并抄錄在冊;看到順的稻場時,莫須有先生的思緒又回到童年。時空相互交織,蕩開原本單一的敘述脈絡,一減枯燥無味,變得靈動有趣。
由心象寫作向現實寫作的過渡,體現了廢名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的文體探索。現實性因素的加入,打破了廢名以往朦朧含混的擬想性情景。廢名將筆觸深入真實的鄉村生活之中,揭示抗戰時期蕓蕓眾生的生存現狀,審視自我的靈魂;散文體式的運用又同此前的心象小說銜接在一起,遠超現實題材的容量,彰顯了廢名小說“之間性”的藝術美。
三、自傳性與哲性:“之間性”的敘述方法
社會變動和個人轉變促使廢名的創作發生了波動和轉折,“之間性”的歷史位置也使廢名采用了新的敘述方法,即自傳性和哲性。這同時也意味著“黃梅之子”的個人性始終在廢名身上揮之不去,是阻礙他成為“地之子”的一個紐結。
廢名在《開場白》中說:“我們還是從俗,把《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當作一部傳記文學。”f廢名以小家而觀天下,將自己置于黃梅內部,評說社會現象,感嘆人生百態,強調“莫須有先生”(即作者)的在場性,體現了小說寫作的自傳性。《莫須有先生傳》《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所記錄的事情分別與其在1927至1929年以及1937至1946年的生活相對應。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人物名字、故事情節已經十分清晰且具有考據性。作品中的地名,如五祖寺、金家寨等,都是廢名故鄉中的場所地點。慈、純、魯迅、周作人等都是現實人物,廢名則化身莫須有先生。莫須有先生“姓百家姓上的一個馮字”,“莫須”二字是宋朝人的口語,意為“大概”“也許”,“莫須有”是指大概有、或許有的意思,其隱晦與“廢名”二字如出一轍,幾乎可以說“莫須有先生”就是廢名。而書中常有類似“我們以前曾說過”“我們從上面的記載來看”這樣的表述出現,仿佛一個無所不知的說書人。作者“廢名”、敘述者“我”和第三人稱“莫須有先生”之間構成了呼應的關系。這種強烈的自傳意味不僅能夠說明作品的真實性,更是在文學創作過程中對自我的反思和追問。
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廢名借莫須有先生之口評點人生,帶有濃烈的哲學思辨色彩,更像是一位哲學家:“它可以說是歷史,它簡直還是一部哲學。”g莫須有先生大段的議論、心理獨白加之佛教、儒道思想的滲透,使人讀起來如墮五里霧中,細品之后,方能察覺言論之間的哲學色彩。他多次感慨眼前的真實究竟是歷史還是地理,比如文中多次提到“莫須有先生則非常之寂寞”,無論是在停前看會時、給純壓歲錢時,還是解決衣食住行時,往往在片刻的功夫中,莫須有先生會闡發大段議論。《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仍有詩性的存在,但思想深度和現實感的增強使得此時的廢名已經不再著意于寫詩化的風景,更多的是凡俗生活,減弱了《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在審美風格上的唯美色彩,哲性探討的意味更多。同時,下鄉以后的廢名對于有關生死等形而上命題的思考相對減少,更多考慮的是由民族戰爭所引發的一系列現實問題。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蘊含了“黃梅之子”向“地之子”過渡的之間性,體現了現實主義、古典主義與現代主義的交織,借自傳性和哲性的敘述方式,傳達了廢名在與現實生活對接后的深化領悟和思考。雖都是對現實生活的描寫和議論,但其身上“黃梅之子”的個人性依然保留,故達不到真正的現實主義寫作。
四、結語
廢名沿著魯迅所開創的以《故鄉》《社戲》為代表的詩性小說一脈延伸而去,并為沈從文、汪曾祺、孫犁等一派作家提供養分。在現實主義席卷文壇之時,廢名棲息在自己的原地之中,保存著古典主義的氣息,是擁有自己內心小世界的“黃梅之子”,但偶爾也會向以“地之子”為代表的居于文壇主流的現實主義寫作靠攏。只創作一類文學、一種文章是廢名所不屑的,正是這種混沌性、“之間性”使廢名始終保持著獨特的個人魅力。
a王風編:《廢名集·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11頁。
b王風編:《廢名集·第四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6頁。
c〔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31頁。
d吳曉東:《意念與心象——廢名小說〈橋〉的詩學研讀》,《文學評論》2001年第2期,第133—141頁。
e廢名:《橋·棕櫚》,見王風編:《廢名集·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76頁。
fg廢名:《開場白》,見王風編:《廢名集·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09頁,第809頁。
參考文獻:
[1]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吳曉東.史無前例的另類書寫——廢名的《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J].名作欣賞,2010(12):4-9.
作者:李曉陽,中國海洋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趙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