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冰華,倪夢雪
(長春理工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2)
明清以來,由于語音發生變化,等韻學家為適應當時語音而對不合時音的中古反切進行改良。明代桑紹良在其韻書《青郊雜著》中將聲母約為二十母,按四呼細分,除去無字之音得出六十七母。分母的方法是將聲母與介音結合,分化出更多的字母,這就是所謂的“聲介合母”。明清韻書中“聲介合母”的主要表現是將聲母分為粗細兩類,再與開合口相結合,形成兩等兩呼。但各家對“粗”“細”二字的理解不同,對聲母的分類也不同,實質上表示的都是開合齊撮四呼。還有些韻書不用“粗”“細”二字,桑紹良分聲為“四科”,用“重、次重、輕、極輕”表示;袁子讓分聲為上下等,一等之內再分開合,也形成四類,這類韻書也將聲母分為四類,來囊括四呼的不同,與聲母分粗細僅是名稱的差別,實際都是通過將聲類分為四類來達到反切上字與被切字介音相同的目的。
《音韻畫一》(下文簡稱《音》)是一部反映一百多年前四川射洪地區語音面貌的方言韻書,作者為清代射洪人楊志體。從方言片屬來看,射洪方言屬于西南官話中入聲獨立的岷江小片①。該韻書中“合表”字母的設置體現了聲介合母的理念。
在《音》中,楊氏提出以入聲為字之宮(宮,即字母),并在“七聲”一節中列出其設置的三十六宮,分別為:
入 卜 兀 六 不 木 出 合 各 竹 托 沃 作
叔 殼 旭 足 弗 局 曲 促 俗 朔 約 略 篤
雀 恧 別 的 惕 辟 滅 ○ ○ ○
○表示有音無字。去掉三個有音無字的情況,實際聲母只有三十三個。楊氏所設聲母的代表字皆為入聲字,這與其音學觀念及方言環境關系密切。該韻書中有一個“互證字母表”,體現了《音》聲母系統與中古三十六字母的對應關系,如表1所示。

表1 《音》互證字母表
觀察表1可知,作者受到宋人三十六字母的影響,其將三十六字母按照始見終日的順序排列,并附上了其聲母系統中的二十三個字母。表中的對應關系較明顯地體現了宋人三十六字母到《音》聲母系統之間的三條發展演變規律,即:全濁聲母清音化,零聲母擴大化,泥娘二母合流。“互證字母表”中依舊單獨列出“並定從”三個全濁聲母,不過在該韻書中的兩個韻圖韻字中全濁聲母已經失去獨立地位,與清聲母混同,表明《音》聲母系統已沒有全濁聲母,而全部清音化。
另外,楊氏在此表末尾處表示“少十母”。對照楊氏所列字母情況,可知所缺十母分別為“辟、惕、合、木、略、各、朔、殼、作、沃”。這十母與三十六字母沒有直接對應關系,但將這十母與書中“入聲再合”中的“合表”對比查看,可以發現“辟—卜、惕—托、合—弗、不—滅、略—六、朔—俗、作—足”七組七個字母在表中兩兩對應,比較整齊。對于“各殼沃”三母,未找到其與三十六字母及合表的對應關系,后文將具體分析。在前人的研究中,對這十母關注不多。但我們認為,正是加上這十母后的三十三母,才完整地體現了楊氏的“聲介合母”理念。
表面來看,《音》中的三十三字母,楊氏有幾母是重復設置的。例如上文提到的“卜—辟”二母,其中古來源呈現出一致性,均來源于中古重唇音。但楊氏若設置重復字母,就違背了其書中對字母的描述:“一律不轉,一個不重”。考察其韻書中“入聲再合”中的“合表”創制,就可以發現楊氏設置字母的意圖。我們參照韻表韻字,將上面各字母在“合表”中的相合關系與其中古來源對應關系進行整理,詳見表2(這里只呈現主要現象,個別情況暫不涉列)。
表2中的合字是上下同一組字母兩兩相合為一字。《音》“入聲再合”云:“別白歸必,俗朔歸昔,此天籟之合也”,這里的“白”就是三十三宮中的“不”母。另外,“各殼恧沃”四母在合表中沒有與之相合的字母,因此合字一列用斜線表示;“兀”母雖列于合表,但與其相合的聲母有音無字,所以表2中未列出;“合弗”二母雖相合,但為了更直觀看到楊氏所歸納字母的規律,此處分列二母。

表2 《音》三十三字母的相合關系及中古來源
通過表2可以發現,楊氏合表中相合的字母,其中古來源對應比較整齊,顯現出一定的規律性,即:兩兩相合的同一組聲母分別對應中古聲母的一二等及三四等,是一種互補關系,體現作者有意將聲母分洪細的現象,這主要是將介音[i-]作為分母的依據,暗含楊氏的“聲介合母”觀念。用此觀念去對應其三十三宮,確如楊氏所說:“一個不重”。另外一種比較復雜的是來源于中古牙音和齒音聲母的演變情況,主要體現為對立關系。下文將分別討論。
楊氏將中古聲母整齊分為洪細兩類,相合雙方是互補關系。互補關系下,楊氏設立的同一組相合聲母中表現為洪細不同,雖設立為兩母,但相合于同一字。如:“不別”相合為“必”,“必”與相合聲母的關系是同聲母關系。從表2來看,主要涉及唇音、舌音等幾組聲母。
1.幫組
《音》“不別、卜辟、木滅”三組聲母屬于這一類,這六母來自中古“幫滂並明”四母。“不”(幫並一二)——“別”(幫並三四)、“卜”(滂並一二)——“辟”(滂並三四)、“木”(明一二)——“滅”(明三四)。此時全濁並母已清化,且每組都呈現出整齊的洪細互補關系。參考現代方言資料,“幫”母字在現代射洪話、岷江小片方言以及成渝片方言中讀為[p-],“滂”母讀為[ph-],“明”母字讀為[m-]。今將這六母擬音為:
不——[p]卜——[ph]木——[m]
別——[pi] 辟——[phi] 滅——[mi]
2.端組與泥組
類似的還有《音》“篤的、托惕、六略”三組聲母,這六母來自中古“端透定泥來”五母。“篤”(端定一)——“的”(端定三四)、“托”(透定一)——“惕”(透定四)、“六”(泥娘一二及來一三)——“略”(來三)。
中古全濁聲母“定”母與“端透”混同,已經清化。端組字無特殊變化,所以“篤的”表現為舌頭不送氣清塞音,“托惕”表現為舌頭送氣清塞音。
“六略”的中古來源表示“泥”“娘”二母已經合流。值得注意的是,在韻圖韻字中“泥”“娘”二母還與“來”母合流。《音》“六略”兩母表現為“來”母的等第對立,這說明《音》所表現的音系中鼻音[n]及邊音[l]二母不分,且讀為[l],這與現代四川西南官話中的大部分方言點吻合。
“六”母中的中古“泥娘”母只表現為一二等字,其三四等字對應《音》中的“恧”母。從表2得知,“恧”的中古來源為“泥娘”母三四等字以及“疑”母三等字。在現代漢語中,“泥娘疑”三母已經合并,擬作[n]。但在《音》中,中古“泥娘”的一二等字已經分列在“六”母中,與“來”母合流;“恧”母的擬音應關注現代四川方言。牟成剛認為,古泥來母字在西南官話今讀中的分混有三種情況:“不混型,即不論今韻母洪細,泥母都讀作[n],來母都讀作[l];半混型,即泥母在一等洪音韻母前讀音與來母相同,或讀作[l],或讀作[n],但泥母在細音韻母前一般腭化讀作[],有別于來母;全混型,即不論今韻母洪細,泥來母或混同讀作[n],或混同讀作[l]。”從表2中古來源看,《音》音系中古泥來母字屬于半混型。來母在洪音、細音前都讀作[l],古泥母字在洪音前讀作[l],在細音前讀作[]。“恧”母中還有部分古疑母與泥母合流,在細音前亦讀作[]。
在牟成剛制定的《西南官話泥來母今讀分混類型的方言分布情況表》中得知,半混型中的方言點包括射洪方言,并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方言點屬于西南官話中入聲獨立的岷江小片。基于以上情況,將這幾母擬音如下:
篤——[t]托——[th]六——[l]恧——[]
的——[ti] 惕——[thi] 略——[li]
3.精組及莊組
《音》“作足、促雀、朔俗”這三組六母也屬于第一種相合關系。其中古來源主要為精組和莊組。“作”(精從一及莊二三)——“足”(精從三四);“促”(清從一二及初崇三)——“雀”(清從三四);“朔”(心一及生三);“俗”(心邪三四)。
根據上面的整理,“作促朔”“足雀俗”基本表現為精組洪音與細音兩類。若依據現代漢語的演變規則,精組與洪音相拼為[][h][s],與細音相拼為[][h][]。但不能忽略“局曲旭”這組聲母,其中古來源為見曉組細音,依現代普通話也應演變為[][h][]。但《音》中“足雀俗”“局曲旭”設立為不同的兩組字母,說明精組細音與見曉組細音對立,尖團還未合流。所以此處“作足、促雀、朔俗”這組聲母的擬音應與上面“篤的、托惕、六略”等母為一種類型,“足雀俗”應為[][h][s]加上[i]介音。
還應注意“作促朔”的另一個中古來源,即中古莊組。若莊組出現在此處,表明的是《音》中平翹舌不分的現象,那么為何另一組“竹出叔”能整齊地對應中古“知莊章”三母?牟成剛在其著作《西南官話音韻研究》中表示:中古精知莊章組聲母在西南官話今讀中有一種類型是“精組、莊組三等(除止攝合口與宕攝)與莊組二等、知組(除梗攝)、章組二分”,這種類型正好對應我們整理出的表格。“作促朔”除了來源于中古精組聲母外,還來源于中古莊組三等,但這并非絕對數據,有少數莊組二等字例外。基于上述討論,可以確定在《音》語音系統中同時存在平翹舌。所以,我們將“作足、促雀、朔俗”擬音為舌尖前音,如下:
作——[]促——[h]朔——[s]
足——[i] 雀——[hi] 俗——[si]
相合聲母為對立關系是指相合雙方等第一致,中古來源不同。主要體現在以下幾組聲母。
1.知系與見曉組
《音》中“竹局、出曲、叔旭”三組體現了這種相合關系。其韻字中古來源為知系及見系字母。為說明方便,截取表2的相關部分,具體如表3。

表3 《音》“竹局、出曲、叔旭”六母的中古來源
上文談到中古精知莊章組聲母在西南官話今讀中有一種類型是“精組、莊組三等(除止攝合口與宕攝)與莊組二等、知組(除梗攝)、章組二分”。據表3數據可知,“竹出叔”來源于中古莊組二等、知組與章組,前面已經將精組洪音與莊組二等的組合“作促朔”擬音為舌尖前音[][h][s],所以“竹出叔”擬音應為舌尖后音[][h][?]。觀察與“竹出叔”相合的字母“局曲旭”,其來源為中古見曉組聲母(不包括疑母)的細音。一般認為,見曉組分化[][h][]比精組早,在明代中期有些地區就已經把見曉組細音字讀成[][h][]。此處“局曲旭”相合的聲母為“竹出叔”而并非“各殼合”,已經在提示讀者見曉組細音已經腭化讀作[][h][]。見曉組洪音仍讀[k][kh][x]。
以上九母擬音如下:
竹——[]出——[h]叔——[?]
局——[i] 曲——[hi] 旭——[i]
各——[k] 殼——[kh] 合——[x]
除了《音》“合”母來自曉匣母洪音外,還有其相合字母“弗”母,同時來源于中古非敷奉母和曉匣母,《音》里的“非”“敷”“奉”三母已經合流。中古時期,“非敷奉”還沒有從重唇音里分化出來。到三十六字母時代,與合口三等韻(即復合介音[iu-])相拼而發生分化,唇音分離,產生了輕唇音。到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韻》時,“非敷奉”已合并為唇齒擦音[f]。而表中顯示“弗”母與中古曉匣母的關系說明了一個語音特點,即唇齒音與部分曉匣母有相混的情況,也就是[f][x]不分。由于合母[x]獨立,此處“弗”母擬音還應按照語音演變的大趨勢進行構擬,即:
弗——[f]
2.影組與日組
最后一組有相合關系的是“約入”二母。“約”(云以二母及影疑母的三四等)——“入”(日母三等)。
現代漢語普通話中的零聲母包括中古的云母、以母、影母、疑母、微母,還有少部分日母字,如“二耳兒爾”等。但在《音》中,與中古這六母有關系的字母除了“約入”二母外,還有“沃”“兀”二母。“沃兀”二母沒有相合關系,但二者的中古來源相似,均為中古影疑二母的一二等字。“兀”母還有部分字來源于中古微母三等,依據現代四川方言與射洪方言,我們確能發現這四母中聲母的讀法差異。這四母字在成渝片方言、岷江小片方言及射洪方言中的現代讀音如表4。
從表4可以發現,“兀”母與“約”母的發音與現代普通話相似,表現為零聲母字,但實際發音時,這兩母為半元音,會帶有輕微的摩擦。本文將其擬測出來,以便分清“兀約”二母。而“沃”母中的韻字來源于影母的開口洪音,與“約”母中的影母開口細音形成對立,其聲母表現為舌根濁鼻音[?],這是四川方言的一種普遍現象。楊氏將其單獨分列一母,也正好對應現代四川方言。今將這四母擬音如下:
兀——[w] 約——[j]
沃——[?] 入——[z]

表4 《音》“約入沃兀”四母字在現代四川方言中的讀音
以上我們分別討論了相合聲母之間的兩種關系——互補與對立。在構擬《音》聲母的具體音值時,本文參考《音》聲母的中古來源情況及現代四川方言表現,且主張在等第為三四等的字母上加上介音[i-],由此得到了十二個聲介合母。
由上文可知,《音》聲母系統中存在聲介合母,現將其開列如表5(聲介合母用加粗文字表示)。

表5 《音》聲介合母總表
觀察表5可知,《音》三十三字母沒有重復,是因作者采用了“聲介合母”的形式,將幫組、端組、見曉組及精組聲母分洪細,使得這些聲母分別帶上了[-i-]介音,如此形成了十二個聲介合母。其中見曉組細音腭化,產生舌面音[][h][],因來源于中古細音,以聲介合母方式呈現。
總體來看,《音》中的“聲介合母”形式是前有所承的。與明清韻書“聲介合母”分四類不同的是,《音》將入聲字列為聲母,但僅將洪細音分開表現為不同聲母,并未將四呼細分,導致僅[i]介音歸聲。這樣一來,聲母三十三個,其中聲介合母十二個。將這十二個聲介合母剝離開來,實際聲母二十四個。
《音韻畫一》的聲母系統是比較有特點的。將十二個聲介合母置于“合表”當中,也是作者楊志體立足于其所在地之方音,針對當時韻書混雜的情況而對時音所做的一種規范化整理。其在如實記錄一時一地語音的同時,也以一種語音變化的觀念,幫助讀書者理清求音途中的困難,體現了作者深厚的審音功夫。
[注 釋]
①本文采用黃雪貞(1986)《西南官話的分區(稿)》中對四川西南官話的分區,岷江小片的方言區中包含射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