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見影刻新景

劉海軍

華縣皮影的藝術能量

21點40分，“汪氏皮影”工作室里燈還全開著，在周圍的一片黑暗中尤為扎眼。盡管疫情給西安的生活帶來了一些不便，大家都盡量宅在家里，此刻也只有少許窗戶還亮著燈。

此時，工作室里正熱鬧著，汪天穩指著一幅學生剛剛完成的皮影作品講解“這里需要再厚點”“造型有了，但神態還不夠”“上簽子的位置再靠上點就更好了”……學生把他圍成一圈，默默聽著，站在后面的還不住踮起腳尖向中間張望。“只要我在工作室，都會不定期檢查‘作業。這些學生底子不錯，有的是藝術院校畢業，算是科班出身，就是手上功夫還得磨練磨練。基本功不搞扎實，以后準吃虧……”對于皮影雕刻的基本功練習，汪天穩一直非常重視。

“重視基本功”可以說是汪天穩從業60年來最大的感悟。皮影雕刻中有一門“推皮走刀”的基本功。練習時，以左手食指、中指、無名指一起發力推著皮子，逆著刀鋒走動，每天早、中、晚各練1次，每次半小時。首先要練手腕的力量，第1年先練空手推刀，然后用右手壓住左手腕推，第2年在手腕上壓2塊磚，第3年則是吊2塊磚練習。如此練習3年，師父才把刻刀給他，教他如何左手推皮、右手走刀。“當時我才12歲，站起來個子還沒有桌子高，練習時腳下還得踩著凳子，手都練腫了。師父就是這樣帶著我，一點一點地教，我一點一點地學，苦是苦，但進步快，受用終身。”

正是靠著這身扎實的基本功，汪天穩漸漸在圈內打響名頭，并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其中也包括藝術家。2018年，當代藝術家鄔建安聯合汪天穩舉辦了一場融合非遺傳承、遠古神話、歷史文物及當代藝術的主題展——“仙人的樹林”。相較傳統皮影，此次展覽中出現的皮影有較大變化。此次汪天穩帶去的皮影作品都是未上色的“素作”，透明的皮影在彩色玻璃的光影照射下，呈現出另一種皮影效果，讓他印象深刻。而展覽中，以皮影材質和工藝、古玉紋飾轉化的圖像，構成巨大的“通天樹”藝術裝置，也是他之前從未嘗試過的新探索。“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呈現傳統文化基因中活躍的藝術能量，為皮影藝術發展探尋新的可能。或者說得更確切點，是為華縣皮影的未來發展尋找新的方向和窗口。”

三根竹棍表盡喜怒哀樂，一雙巧手調動萬馬千軍

“有弄影戲者，元汴京初以素紙雕簇，自后人巧工精，以羊皮雕形，以彩色裝飾，不致損壞……”宋代著作《夢梁錄》中有一段文字如此描述“皮影戲”。可見，皮影戲至少在宋代已經發展得比較成熟了。

“但也有史書說，皮影戲始于春秋，興于漢代，盛于宋代，極盛于明清，并一直延續至今。可以說，皮影戲是世界上最早的動態影畫藝術，也可以說是‘電影始祖。”汪天穩對皮影戲的歷史尤為了解，“皮影藝術發展到了清代尤為興盛，并逐漸形成陜西皮影、山西皮影、四川皮影等地方風格。其中陜西皮影又分為東路皮影、西路皮影等多種表演形式，在影人的造型、色彩、唱腔上都有區別。而東路皮影又以碗碗腔皮影戲為代表，華縣皮影就是典型的碗碗腔。”在華縣一帶，民間流行這種說法：“七長八短（木椽），五頁大板，四條撇繩一挽，十二根錢串，六頁蘆席一卷，撒下一镢，你再別管。”意思是皮影戲的演出費用小，演員少，設備簡便，左鄰右舍就能湊齊了，這種適應鄉村的演出形式，很受村民歡迎。民間皮影戲多為5個人，包括主唱的“前聲”、操控皮影的“簽手”，以及擊打樂器的“后槽”“上檔”“下檔”。其中，最重要的是“唱念做打”的前聲和簽手。前聲1人主唱，需要在小旦、小生、老旦等之間不斷變化聲腔，既要做到聲線、語調瞬間轉化自如，又要做到唱腔優美流暢，需要極高的演唱技巧和經驗。可以說前聲是整個皮影戲班的靈魂。

簽手重在手上功夫，一般要掌控3根竹簽，高手多至9根，可同時完成3個人物的表演。演出時，既要表現兩軍對壘中槍挑馬嘶、刀起頭落的動作，也要展示小姐書生的秋波傳情、害羞低眉的神態，這些都要在簽手的十指中栩栩再現。作為一名技藝高超的表演者，可以通過跺腳、擊案等動作制造音響效果，通過吹燈焰（以前多用油燈）制造視覺效果，只見戲臺上忽明忽暗、地動山搖，猶如千軍萬馬、人間地獄，真乃“三根竹棍表盡喜怒哀樂，一雙巧手調動萬馬千軍”。

“皮影戲可簡可繁。其實過去，皮影多是有錢人玩的東西。以前有錢人斗富，不是比良田和現大洋，而是比有多少戲箱，比如你演一出《白蛇傳》，我演一節《虎皮傳》，我這《白蛇傳》有多少大活、多少布景，始終要壓你一頭，就這樣一家一家比過去。”那時，有錢人家都是自己養戲班子。據汪天穩講，他師傅李占文學藝時，曾跟著師爺李三喜給一個國民黨的師長做皮影，兩人足足刻了15年。

汪天穩是地地道道的華縣人，童年記憶最深、最喜歡的就是皮影戲。12歲，他正式拜陜西一帶著名的“影子匠”李占文為師，被收為關門弟子。“在民間，打鐵的叫鐵匠，木工叫木匠，做皮影的叫影子匠。”李占文是陜西關中東路皮影制作的代表人物，將東西兩路皮影的特色融為一體，形成了線條流暢、刀法洗練、敷色清麗的特點，練就了“一塊牛皮居然喜怒哀樂，半邊人臉做盡忠奸賢惡”的本事。

投師必受苦中苦，入門要練三年功。雖然有師父李占文的真傳，但要想學到真本事總少不了吃苦受累。“皮影是供皮影戲表演用的，所以最重要的是人物雕刻，首先需要練好的就是‘推皮走刀的基本功。”雕刻人物時，先學習刻手、胳膊等局部，再刻整體，以及“萬”字格、雪花等皮影術語和“莽”“寶”等行話的內涵與刻法。經過系統練習后，汪天穩掌握了皮影雕刻的各種工藝技法，尤其是人物雕刻更是栩栩如生。

就這樣，汪天穩跟著師父學習了整整8年。1976年他被安排到華縣文化館，此時恰逢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籌拍紀錄片《皮影輕騎兵》，便被抽調過去——第二次與影視結緣則是1994年張藝謀拍的《活著》，其中的影子匠就是他。1977年，汪天穩作為特殊人才被引入西安工藝美術研究所專門從事皮影雕刻研究工作，從此再也沒有放下刻刀。

推皮走刀的精與巧

皮影戲作為一種表演藝術，過去大家看重的是主導“唱念做打”的“前聲”和“簽手”，而躲在幕后的皮影雕刻師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因此專門從事皮影雕刻的影子匠極少。據汪天穩回憶，上世紀60年代，整個陜西的影子匠可能就他跟師父李占文兩人，因為當時陜西所有的皮影戲班都跑來找他們訂做。

“過去，皮影是為表演服務的，刻得再好，染得再美，不能表演，就是廢物，所以要講平衡點。一個人物一般由11個部件組成，共有9個點，其中前腿、后腿和腰是關鍵，只有找準這3個平衡點，人物才有精氣神。否則，表演起來就會顯得別扭生硬，用行話說就是‘不乖。”為了表演順利，皮影社都舍得在皮影制作上花功夫。

華縣皮影制作嚴謹、細膩精巧，求的就是一個“精”字和“巧”字，而這全靠“推皮走刀”這一雕刻技法實現。“皮影雕刻有固定的范式，題材集中在生、旦、凈、末、丑和八仙、妖怪等。如旦角分青衣、仙旦、道姑旦等16種，其裝飾多以花、草、鳳等紋樣修飾;將軍中有“軟靠”“神靠”等，要根據身份、性格匹配帽子、胡須、服飾、紋樣。其他如忠良人物為五分面，反面人物為七分面等，各有講究。要是不懂這些，隨意更改就會鬧笑話。”但隨著科技發展，現在行業內有了很多“突破”，比如浸泡用化學試劑、起皮用起皮機、雕刻用雕刻機等。對此，汪天穩雖然不反對，但也有自己的看法：“這樣加工出來的牛皮纖維已被毀壞，不僅難以用來演戲，也喪失了皮影的精髓。再者沒有刀起刀落的感覺，無法體現雕刻師的情緒變化，人物也缺少了靈魂。”

然而，隨著皮影戲的沒落，過去只為戲曲演出服務的皮影漸漸成為無根浮萍。“現在市場變化快，機雕皮影又快又便宜，市場也更容易接受。這就更需要我們手藝人創作一些跟新時代、新生活有聯系、大家喜聞樂見的東西。”于是，汪天穩帶領團隊漸漸向觀賞、裝飾等藝術化方向發展，例如以李白、楊貴妃為原型創作的《李小白》《貴小妃》卡通造型系列、為“餓了么”創作的“騎手”系列等。

相較形式上的創新，汪天穩更注重技藝、內容上的探索。當代知名畫家康師堯、侯聲凱等曾經和汪天穩都在西安市工藝美術研究所工作，有了許多學習或合作的機會。比如《斷橋》里面的3層背景都是康師堯親自畫上去的，而1982年給日本國立民俗博物館制作的《孫悟空大鬧天宮》中的凌霄寶殿是由侯聲凱花了2個月設計完成的。并且在康師堯的建議下，為皮影增加了一些淡雅的點綴顏色：舍棄傳統中的綠色和黃色，以黑色為主，然后過渡出各種顏色，再用紅色點綴。“如此出來的效果特別好，可說是開創了一種全新的敷色方式。”經過不斷磨合，汪天穩漸漸吸收了傳統中國畫的一些特點，融入到皮影中，為當代皮影藝術探索出一條新路子。

汪氏皮影的手藝江湖

2004年，上海美術館展出的一幅“皮影版”《清明上河圖》在藝術界掀起軒然大波。這幅長達23.58米、寬1.2米的長卷中，人物細膩，船只精致，令人驚嘆。這幅巨作是汪天穩帶領團隊，由18個人耗用154張牛皮，歷時約11個月才制作完成的。

為了將《清明上河圖》轉化成皮影雕刻的獨特語言，他們把原作放大6倍，并將中國國畫固有的語言轉化為皮影獨特的刀法。在畫面雕刻上，充分融合華縣皮影的五色法，包括“萬”字、“人”字、魚鱗等圖形的技法，將畫中的人物、建筑、船只等表現得細致入微，尤其是在光影的襯托下，愈顯生動精巧。2005年，這件作品再次亮相北京首屆民俗文化節，被一些駐華大使館官員譽為“中國皮影巨雕之最”。

此后，汪天穩開始不斷在皮影尺寸上突破，將30多厘米的皮影放大到數米，甚至數十米，并陸續創作了《唐明皇擊鞠圖》《百子圖》《巨型番將》等優秀作品，在社會上引起廣泛關注，把皮影藝術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2010年上海世博會，汪天穩帶去的皮影《神將——竇爾敦》再次讓人眼前一亮，被譽為“皮影人物類的吉尼斯”，得到海內外觀眾的一致贊賞。2012年汪天穩入選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華縣皮影戲代表性傳承人。

“作為非遺，傳承是重點，早在上世紀80年代我就開始帶學生，至今弟子門生怕是有上百了吧，除了陜西本地，外省也有不少。”在這些學生中，佼佼者首先要數胞弟汪天喜、女兒汪海燕、兒子汪海濤等汪氏一家。其中，尤以汪天喜表現出眾，得其雕鏤之神韻，被稱為“汪氏皮影之真傳者”，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民間藝術創作研究員。而汪海燕作為汪氏皮影文化傳播公司的總經理，不僅從小學習皮雕技藝，且在她的掌舵下，汪氏皮影開拓了跨界合作的新興市場，與年輕人熟悉的品牌合作，大大推動了皮影藝術向青少年和海外傳播，成功在市場上樹立起了“汪氏皮影”的品牌形象，將其打造成皮影領域的一張閃亮的名片。甚至有人說，現在陜西80%的皮影產品都掛著“汪氏”頭銜，雖然不知此話可信幾分，但從側面恰恰說明“汪氏皮影”的市場號召力和江湖地位。

皮影藝術市場是打開了，但汪天穩對傳承的問題仍時刻繃著一根弦：“雖然現在市場火熱，科技發達，但大多是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有些環節被機械替代，每個人只會其中一兩個環節，掌握所有工序的影子匠太少了，更別說精湛的手藝了。”據汪天穩講，在他帶過的徒弟中，別說“大成”，“小成者”都屈指可數。

當然，除了像汪天穩這樣的非遺傳承人、青年傳承者，也有一些致力于推廣皮影藝術的企業或機構，如陜西雨田文化產業投資集團就是其中的佼佼者。2006年，公司投拍了皮影動畫片《小藏羚羊的榮耀》，成為第一個敢吃卡通皮影動畫片的“螃蟹”，不僅反響熱烈，還獲得甘肅省“五個一工程”獎。之后，又陸續推出現代皮影戲、卡通皮影等一系列衍生品。隨著市場發展越來越順利，“雨田文化”將皮影老藝人請到一起，不僅提供表演場地，還給他們發工資，進一步發揚皮影藝術。2016年，“雨田文化”又創建了“汪天穩皮影藝術研究院”，邀請汪天穩當顧問，并成立了一個以汪天穩為核心的皮影創新團隊，致力于向LED手工畫皮影、裝飾皮影等市場化方向發展。如今，盡管這家企業因經營不善已經停滯，但就“推廣皮影藝術”這點而言卻是值得肯定的。

復活“奢侈品”

“華縣皮影制作細膩精細，很考眼力，也費眼。現在年紀大了，刻的時間久了，不僅眼睛會花，身體也吃不消。”現在已年過七旬的汪天穩主要精力都放在帶學生上，只是一些“大活”他還是會親自上手，例如為博物館、大型運動會以及國內外大型展覽等定制皮影。

2017年，受策展人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學院院長邱志杰之邀，汪天穩第一次帶著華縣皮影走進第57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這次展覽他帶去了兩張巨大的皮影戲幕布，幕布上取材自《山海經》中的人魚、翼獸、神鳥等各種神怪靈獸，似乎在光影下復活了，仿佛一幕在地面上演的皮影戲。這種由中國古老的神話和傳說在大洋彼岸上演帶來的時空交錯感讓汪天穩十分感慨：“傳統皮影戲是源自中國傳統曲藝，但現在卻成為了一種束縛。皮影應該跳出過去的一些框架，去嘗試更多的變化，這樣才能誕生出新的生命力。這也是我想通過《變化》這件作品向大家傳遞的。”

此次他還跟當代藝術家鄔建安、湯南南分別合作了皮影藝術作品《七座山》《逍遙游》。“過去多是按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路子走，現在往藝術方向走會如何？難說。但從非遺保護的角度看，似乎跟這類展覽不是一個路子，但于我而言，現在觀眾的審美變了，藝術家也并不認為過去一定比現在好。所以，我們要敢于不斷去嘗試。”在工藝上，這次展覽也出現了一些新的東西。傳統的皮影尺寸多在30厘米左右，但《七座山》需要把牛皮拼接成四五米大畫幅。“而且牛皮會變形，遇到干燥的氣候會縮小，潮濕后就變大。這些都需要不斷摸索。”2008年，汪天穩跟鄔建安合作《九重天》時也遇過類似的問題。“總的來講，這次把皮影藝術帶到國際舞臺上，無論是以皮影戲的形式還是藝術化的形式出現，算是把皮影又向上推了一把，總是一件好事。”

其實早在上世紀80年代，他的作品就走出了國門。1982年，他受日本國立歷史民俗博物館之邀，為其制作了《孫悟空大鬧天宮》以及《西游記》全套皮影雕刻作品，現仍藏于該博物館。此后，他的作品《突厥王會見唐玄奘》《蚩尤》《喬丹》《爛柯山》《神將——竇爾敦》等陸續登上國際舞臺，并先后參加哈薩克斯坦中央國家博物館的“絲路的故事——山西皮影展”“秦中美影——民間皮影藝術國際巡展·西班牙站”“耶路撒冷國際藝術節”“土耳其國際偶人藝術節”等節展。此外，他還與美國光影導演勞瑞·瑞德合作編導了光影戲《西游記》和《蝴蝶戀人》，與夏威夷光影師杰夫·基爾合作皮影戲等，作為中國皮影藝術代表在國際舞臺上傳播中國傳統文化。

2017年，對于汪氏皮影意義非凡。當時百達翡麗主動找到他們，希望跟他們聯合開發相關產品。對于一個“傳說”中的國際大牌，突如其來的“敲門”讓他們有點措手不及。但此后類似的合作漸漸多起來了，也越來越順利，如跟國內的騰訊聯合創作《秦嶺神樹》、為百度定制雞年皮影春節首頁、為網游王者榮耀定制皮影英雄形象、與韓國化妝品品牌悅詩風吟聯名合作新年祝福包裝禮盒，以及跟可口可樂、保時捷、奇瑞汽車等合作。此外，還有愛馬仕、阿瑪尼、芬迪、巴寶莉等奢侈品牌，讓這些被賦予中國傳統文化與手工技藝的國際品牌成為真正的奢侈品。

華縣皮影戲

華縣皮影戲是一種源于中國古老的民間藝術，是民間工藝美術與戲曲的巧妙結合，演唱以碗碗腔為主。其皮影造型以人物為主，體形夸張大膽，大頭突額、圖案精細、色彩艷麗。制作過程復雜精細，需經過制皮、雕刻、上彩3大工藝24道工序。2006年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有汪天穩、潘京樂等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其中汪天穩以精湛的皮影雕刻技藝著稱，且于2006年被評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有“中國皮影第一刀”的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