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培華

京劇《三岔口》劇照
時輪回轉到50年代到60年代初期的北京。不論你是走胡同,還是穿小巷,時不時就能聽到悅耳的皮黃。那不知從誰家院飄出來的伴著京胡的清唱,讓你咂摸著滋味的同時,打心底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悠然自得的怡悅。余正年少,穿街走巷時每聞京腔入耳,便有一股濃濃的京味釅在心頭,或駐足聆聽,或邊走邊賞,美和樂盡在其中矣。
那時的四九城,差不多隔幾條胡同就有一處票房。所謂票房,就是幾個京劇發燒友聚在一起,你拉我唱,樂此而不疲。就拿我住的西城辟才胡同內梯子(后改云梯)胡同來說,四號院內有名聞票界的“袁家票房”。界邊兒胡同的鄭王府夾道內有一票房,緊鄰我家井院的東墻,唱的多是青衣戲。胡同斜對面的南半壁街靠北頭的一戶內院,也有一家。該票房的大拿是我八中同學的父親,戲路寬,擅紅凈。從南半壁街往北不遠,有條胡同叫前泥灣。胡同里這家票房之所以有名于當時,不僅該票房的一堂人十分齊整,有譚小培弟子張志平,李春恒弟子王永琪,高文靜弟子袁慶樞,更因票房的組織者乃是赫赫有名的樊棣生先生。樊先生是“春陽友會”會長、曾襄助前四大須生之首余叔巖先生二次成名的“票界名鼓師”。僅與我家相鄰不遠的胡同里就有這么多票房,足見當時北京人對京劇癡迷到何種程度。趕上周末,在胡同里遛彎兒聽上幾句清唱,真不算什么新鮮事,堪稱京城一景。如果運氣好,保不齊您還能聽上一段角兒的金嗓妙音或名師的琴聲。1963年前后,我親眼得見張君秋、陳志清、高玉倩及著名琴師汪本貞、張似云、高文靜等京劇界的前輩大家,曾先后走進“袁家票房”,或說戲侃談,或一展風采。
我家與“袁家票房”僅一墻之隔。上小學時,只要前院琴聲一響,我便如離弦之箭飛也似的跑過去,浸淫其中,樂不可支。我的啟蒙戲《銚期》,就是那時葉瑾良給說的。1961年,葉兄拜師裘盛戎先生的琴師汪本貞。由于他勤學苦研,琴藝突進,被尊為全國票房凈行琴師之楷模。早期的袁家票房“一分為二”,老般大(北京方言,多指長輩)的在北屋;以袁慶樞、袁慶棻哥倆為首的小哥幾個則在南房即倒座房。恰逢同學少年,也許是清唱不過癮,有時就戴上髯口,持刀提棍,或用油彩在腦門上畫道“英雄扦”,到院子里比劃起來。記不得是誰的提議:“咱們組個團吧。”此言一出,同聲相應,無不拍手叫好。袁慶棻(后下海為著名琴師)為此還專門刻了一方印章,取名“青青京劇團”。正值暑期,原本幽靜的小院成了熱鬧的排練場。還記得當時袁伯母笑著指著我們說:“整個兒一群魔怔。”家里的刀槍把子、髯口、四個大方凳、四塊厚紅毯都是現成的。袁慶棻又用細麻刷上色做了副紫滿和一副武丑戴的“上髭八字”。演出地點設在前院。道具擺放在作為后臺的穿堂門里。沒幾天工夫,兩個小學生、六七個中學生組成的京劇團就等開鑼了。

鄭王府
首場演出距今已有60余載,至今仍清晰地刻在記憶深處。開鑼戲是我和馬蔭柏的《三岔口》。我飾任堂惠,馬演劉利華。沒想到的是,我在四句念白之后翻了兩個車輪接著擰了幾個旋子,竟然博得一陣掌聲,心中好不得意!我和馬的《三岔口》,半是模仿,半是發揮,黑夜開打,跳上躥下,水平不怎么樣,絕對賣力氣。“帽兒戲”沒露怯,總算是給拿下來了。第二出戲是楊迺煌的《真假李逵》。迺煌喜袁派。他的幾句道白,一段“撲燈蛾”,聲宏音亮且渾身是戲。難怪當年這位35中的學生后來成了話劇界的大腕兒。“壓軸兒”是袁慶樞的《石秀探莊》。那扮相,那功架,把一個化裝成挑柴農夫潛入祝家莊的梁山好漢石秀,演得特有范兒。“大軸兒”是袁慶棻的《時遷偷雞》。打小練功的他有兩個絕活兒。一個是“鐵門坎”,即右手抓住左腳,右腿從盤起的左腿上蹦過去再蹦回來。再一個是“吃火”,就是時遷把代表雞塊的火紙點燃,然后放進嘴里,咀嚼間從嘴里多次噴出火星。那晚,演到“吃火”的時候,觀眾席上像炸了窩似的,掌聲、叫好聲、驚嘆聲響成一片,紛紛離凳前擁,擠滿了半個小院。
青青京劇團前后演出加起來也就五六場。雖說戲碼不多,可演得極認真,做派也講究。脂粉勾臉,炭筆描眉,上衣斜穿,長巾纏腰垂帶,耍刀舞劍,撲跌翻打,一水兒的武戲。如今想來,票房里玩出來的“青青京劇團”,不過是少年癡迷京劇的一個剪影,也是我生命畫卷中難以忘懷的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