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尚

個人典藏古籍的傳統,在北京十分悠久。
在北京收藏古籍,得天獨厚。據記載明清時代,北京就有古籍圖書市場,而北京歷史上收藏古籍的著名人物,數不勝數,最早的是《韓詩外傳》作者韓嬰,西漢燕人,所藏古書,以儒家為主。清代北京藏書家朱筠,將上乘古籍藏書獻進四庫全書之中。
古籍典藏,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保護,像呵護孩子一樣呵護古書。有人會反對說書是用來讀的,沒錯。按藏書界的規矩,典藏之書,如需要閱讀通常是要另購副本。副本可以是原書,或新印本。這也是古籍保護的一個通例。典藏的含義,“典”最初的意思是給貴賓奉上斟好酒的酒杯,以示敬重。所以我認為古籍典藏,即保護。這樣才能與簡單儲藏古書區別開來。
對典藏來說,什么是古籍,是首先要了解的。古籍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的古籍指所有古代著作文獻的作品,不考慮出版年代。比如2022年出版的《論語》,一般人把閱讀它也叫讀古籍。就典藏而言它這樣的屬于新印古籍,對此一般愛護就可以了。狹義上的古籍,其中有兩類,一類是嚴格意義上的古籍,指1911年辛亥革命以前的所有書籍、文獻、地圖、家譜族譜,等等。如清版《粵雅堂叢書》《知不足齋叢書》,等等。另一類是1949年以前出版的線裝、平裝古籍。1911-1949年之間出版的古籍,大量毀于戰火,存世數量很少,這一時期的古籍,不論線裝書,還是平裝書,很多在版本上擁有較高價值。作為文獻,它們又是那個時代文化的證物。此間的代表作有線裝本《四部叢刊》,聚珍版《四部備要》。
古籍典藏,應以狹義的古籍為核心,尤其當以1911年以前的古籍為主體。古籍典藏的價值取決于版本、裝幀、紙張與內容。一般民間收藏,要先了解版本,它是典藏與保護的基本依據。通常情況下,按年代劃分版本即可。比如宋版,指宋朝的書。明版,指明朝的書。為什么說簡單,因為宋元版古書根本不常見。明清版,很多書前都有“牌記”,就是今天的版權頁。比如寒舍所藏清版《說文凝錦》書名頁牌記為“嘉慶丁巳歲刊? 澤經堂藏版”。什么時間、誰出版的一目了然。當然不是遇上的古籍,牌記都保存完好如此書。完全遺失了牌記頁的古籍,就需要甄別了,需要一定的收藏經驗和鑒別眼光。
藏書里有一句順口溜:“平裝書,怕油,不怕塵;古籍怕油又怕塵。”平裝書,過去也叫洋裝書,即這種裝幀方式是清末時候引進來的,在古代的書中是沒有的。就保護來說,平裝書沾上油污,除掉比較難(但有辦法去掉),但落上塵土則很容易去掉,拿起來到院子里拍拍,立刻干凈,而書卻依然完好。平裝書裝訂結實,紙張韌性大,強度比較好。拍幾下不會損壞(特殊情況的平裝書不適用)。可是如果換成線裝古籍,沾了油污非常難以處理,尤其年代久遠的古籍,幾乎無法處理,除非忍受一定程度的修復傷害。去油過程,會有很多處破碎掉落,古書的品相很難保全。
古書去油,有一種土法,是中國書店負責審讀的一位孫姓老先生告訴我的。1990年代初,我買古籍買瘋了,一個月掙的幾十塊錢全拿去淘了古籍。問老先生如果遇上有油的書頁粘連的古籍怎么辦?老先生說了一個不需要專業家伙就可以解決的辦法。用家里最常用的蒸饅頭蒸米飯的蒸鍋,把粘油污書頁粘連的書放在籠屜上蒸蒸,書頁自然變軟,然后再小心地一頁頁打開。油污用軟紙,老先生推薦鏡頭紙,鋪在油污處。反復輕輕按摩鏡頭紙,可以吸走一部分油污。
我按照這個方法處理好了幾部古籍。這里有兩個小竅門:第一,蒸鍋里的水不能多,多了就成煮古籍了。我第一次修復就“煮”壞了一本,心疼得不得了。第二,去除嚴重油漬,最好趁書籍比較熱乎的時候,用棉紙敷在油污處,輕輕按壓棉紙,反復幾次,嚴重的油污會減少很多。我一直用的是老先生推薦的鏡頭紙。
古籍除塵,是古籍保護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也可以叫做首要的事情。線裝古籍與現代平裝書,最大不同就是,不論我們如何挑選,書上的塵土都會比較多。遠的不說,就是清中期的古籍傳到今天,塵土也積了二三百年。塵土對于線裝古籍的破壞作用最大,一個是會使紙張變得越來越脆弱,一個是塵土本身更是蛀蟲滋生的培養基。我最早淘古籍時,很少注意這個現象。結果十幾年下來發現,原本蟲蛀很輕的書,漸漸蟲眼兒多了。后來知道,舊書,尤其古籍蟲害的一個主要來源就是經年累月積累的塵土。
明白了原因,也就有了辦法。
典藏要無塵古籍,幾乎不可能。那么保護古籍的途徑就只有入藏前給古籍打掃打掃衛生。我上初中的時候,曾見隔壁院子里,一位退休教師用雞毛撣子給古書打掃衛生。開始藏古籍之后,我回想老人的那種日常辦法,很妙。不傷書又除塵。
說給古籍除塵,現在很多人可能第一個想到的辦法不是雞毛撣子,而是吸塵器。不過我要說的第一忌諱就是吸塵器。一位書友,曾用吸塵器給一套民國版《學海堂皇清經解》吸塵,弄壞了其中兩冊,導致一套書成了殘書。
上世紀70年代,北京中國書店正門東側,當時是一個內部書店,沒有單位介紹信進不去。軟磨硬泡,和看門的熟了,才讓我進去?了好一陣子。滿屋子都是古籍,線裝居多。第一眼看上的是一套袖珍本清刻《文選》,標價5元。一個孩子,當時兜里能有幾毛錢已是不錯,只好回家跟媽媽要。這回媽媽沒有給我,爸爸也不同意買,說這種“四舊”別人想扔都來不及,你還往家里買。沒有辦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又去了書店一回,用兜里的四毛錢買下民國版叢書集成初編本《禪月集》,書因稍微變形不平,灰塵較多,所以比平整的灰少的便宜一毛,一共四毛。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古籍”身上的灰塵,那時是為了衛生,無意間保護了它。使用純棉布輕輕擦拭,浮土全無。變形不平的處理辦法,是借鑒了當時壓褲子的方式,當年褲子洗好晾干,疊起來壓在床上,坐在上面聊天玩耍,一兩天褲子倍兒平。這部“古籍”就是這么處理平裝的,只是時間長了很多。
據我幾十年摸索收藏古籍的經驗,個人典藏首要要做的維護事情就是去掉書上的沉灰。現直接分享干貨。
第一是工具,別以為工具一定要專業、要高級。我說的工具,人人都能找到。給線裝古籍打掃衛生的家伙,一把軟毛刷子,一支毛筆,狼毫羊毫均可,一個吹氣皮球。就這三樣,可以把你典藏的古籍,打掃得干干凈凈。
第二是方法,別小看給古籍除塵這事,以為可以手到擒來。方法不是現成的東西,現成的方法只是教科書。方法是做這個事情中形成的,古籍上的灰塵情況非常復雜,所謂復雜不是說塵土復雜,而是古籍本身的情況復雜。給明朝的古書除塵,與給民初的古籍除塵,絕對不能用一種方式。比如用軟毛刷子,同等程度刷灰塵,那么明朝的書,可能在除塵過程中會遭到毀壞。尤其是紙張已經很脆弱的古籍,反復刷一樣會把書刷成渣兒。而民初的古籍,只要紙張裝幀保存完好,就可以清理得徹底一些。
清以前的古書,我的經驗是,以清理表面浮塵為主。超過百年的古籍,灰塵已經“吃”到紙里面去了。過度清理只能損壞書籍。用軟毛刷子輕輕將浮塵去掉,就收手。裝訂絲線附近的塵土用毛筆去掉,就行了。
典藏古籍的第二個最大問題是蟲蛀。人們平日一說起古籍古書,給人印象深刻的樣子是,古籍身上有不少蟲蛀的小洞,蟲眼兒。斑斑駁駁,一行字里有好幾個字,字形殘缺不全。有時候在古舊書市場上總會遇上這樣一種說法,古籍上有蛀蟲,買回家會把別的書也“吃”了。
書蛀蟲的確很厲害,往往能把一本書從封面一直“吃”下去到封底,形成一個貫穿洞。還有一種更要命,像螃蟹一樣橫行。幾頁或十幾頁“吃”成一幅“地圖”。
所以保護古籍首先要做的是選好古籍,原則上不選蟲蛀嚴重的古籍。這是原則,特殊情況除外。比如古籍中的善本,有蟲蛀就要視具體情況而定。善本,在個人典藏中,指兩個不同的含義。一個是嚴格的含義,1970年開始編纂的《中國善本書總目》對古籍善本書做了明確規定。也就是人們說的“三性九條”,“三性”,指古籍的歷史文物性、學術資料性和藝術代表性。而“九條”則是對不同時代古籍的情況做出的補充說明。再一個是每個人自己的看法,比如我喜歡經部小學類古籍,那么我會把我最喜歡的《說文解字》類的古籍作為“善本”。遇上有蟲蛀的,只要不是蛀成花瓜,一翻就散的,就可以買回來,進行祛蟲處理。
遇上有價值的古籍,但有蟲蛀,不要怕。經過簡單的處理,加上后來的保護保養,基本可以確保蟲蛀不會蔓延。我處理《困學紀聞詳注》的過程,可能對大家有所助益。
首先是給書籍做大掃除。每一冊都用軟毛刷子打掃一遍,既除塵,又最大限度把殘留的害蟲及卵打掃掉。
其次,書雖然打掃干凈,但是不論我們如何打掃一部古書,都很難把所有可藏蟲害的地方處理到。那些僥幸留下來的蟲卵,遇上合適條件,依然瘋狂吃書,甚至吃其他的書。所以要對害蟲進行消殺。我的方法簡單實用。不要聽那些所謂古籍不能裝塑料袋、不能用樟腦片之類的說法,這種說法只能針對嚴格意義上的古籍善本,而一般人典藏的古籍,大可不必拘泥于此。準備一個干凈的無孔無破損塑料袋,目的在于保證內部相對的“真空”狀態。害蟲在失去氧氣,尤其長久失去氧氣,就會徹底死光光,幾乎可以把害蟲清零。為了保險,再準備一包獨立包裝的樟腦片,把書和樟腦片放進塑料袋,封好口。我是把這樣 “包裝”好的書放在書柜里一年多。取出后,觀察了幾年沒有發現新蟲眼。
古籍需要多留神多關懷。如何觀察蟲蛀?我會在蟲蛀嚴重的頁下面墊上一張白紙,用鉛筆在已有蟲眼兒處,在墊好的白紙上順著蟲眼兒邊緣,在白紙上畫上記號。再在蟲眼兒最少的頁,照上面辦法做。最后把書放進書柜。我是一兩年拿出來給書做一次“體檢”,至今《困學紀聞詳注》保存良好,基本實現害蟲清零。
古籍預防蟲蛀,史上多有記載。古人用香草、麝香、樟腦、煙葉、橘皮、檀香和雄黃等來防蟲,用染紅的紙防蟲,在造紙中加上各種可以驅蟲草混合起來以預防蟲蛀。古籍防蟲的經驗,最早記錄在三國時期一個叫魚豢的人所著之《典略》一書中,“蕓香避紙魚蠹”。到了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里又做了描述:“古人藏書辟蠹用蕓。蕓,香草也,今人謂之七里香是也……辟蠹殊驗。”明代私人藏書樓天一閣用的就是蕓香。因為蕓香的味道,人們習慣上把它和古籍聯系在一起,名字云“書香”。還有詳盡記載保護古籍經驗與方法的。《藏書紀要》中說:“柜頂用皂角炒為末,研細,鋪一層,永無鼠耗。恐有白蟻,用炭屑、石灰、鍋銹鋪地,則無蟻。柜內置春畫辟蠹石,可辟蠹魚。”《藏書十約》中記載:“櫥下多置雄黃、石灰,可避蟲蟻。廚內多放香烈殺蟲之藥品。古人以蕓草,今則藥草多矣。肉桂、香油或嫌太貴,西洋藥水藥粉,品多價廉,大可隨時收用。”呵護古籍,前人用心良苦。
現在個人典藏,第一,古籍最好放進書柜,一能防塵,二能防一些蟲子侵入書籍。第二,書柜中適量放置獨立包裝的樟腦片。放在書柜角落,切不可放在古書上。
晾曬古書,我見到的最早記載在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里:“須要晴時,于大屋下風涼處,不見日處曝書。”言雖短,干貨實:第一,曝書的條件是晴天,防止再次受潮。第二,書要放在陰涼、陽光不直接照射處,防止古書進一步老化。
什么時候曬書?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說:“五月濕熱,蠹蟲將生,書經夏不展者,必生蟲也。五月十五日以后,七月二十日以前,必須三度舒而展之。”意思是典藏的古籍每年到了五月,由于氣候濕熱,書中容易長蟲,所以五月到七月之間,古書最好晾曬幾次,讓蠹蟲無法存活。
北京最早曝書,在元代。元至元三年(1266年)將從前舊藏書機構經籍所,直接搬到元大都,并且更換成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弘文院”,過了六年至元九年(1272年) 最終定名為“秘書監”,負責典藏保護古籍。到了明朝,嘉靖十三年(1534年)在皇宮中建了一處專門典藏皇家實錄、玉牒及圖書的地方,叫“皇史宬”,并且按照要求每年六月六日,“曬曝列圣實錄、列圣御制文集諸大函”。到了清代曝書就成了一種呵護古籍制度。

古籍晾曬中
關于曝書,《世說新語》留下一段佳話:晉朝時候有個叫郝隆的人,在七月七日那天,仰臥在陽光之下。人們見了好奇,問這是干啥。他說:“我這是在曬書。”人們不解,他解釋說,這天人人“皆爭曬衣服,我腹中皆書”,所以露著肚皮曬曬書。
更高級的古籍保護,還有校勘、著錄、輯佚、印刷,等等。魯迅即校注過古籍,也搶救出版過古籍。鄭振鐸先生,搶救稀見古籍不遺余力,也曾為國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