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訶德》自十七世紀面世以來,被普遍認為是早期人文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兼具主題思想的豐富性和人物形象的多重性。長期以來,塞萬提斯塑造的主人公堂吉訶德所引發(fā)的主題討論在文學界經(jīng)久不休。在存在主義視域下,中世紀最后一位真正的騎士—堂吉訶德存活于荒誕的異化世界,他以騎士的身份形象作為外在和精神的標識,在出征的旅途中彰顯出自我存在和自由選擇的價值,集中體現(xiàn)了《堂吉訶德》中的存在主義精神符號。
誕生于十七世紀的《堂吉訶德》在后世的傳播中,跨越時代,到達不同的國度,被每個時代的人用獨特的眼光去理解,就此,堂吉訶德的英雄形象無形中超越了時空概念,在世界文學的土壤里迸發(fā)出長久的生命力。經(jīng)調查發(fā)現(xiàn),過去對堂吉訶德的研究一方面是集中于傳統(tǒng)文本,進行人物形象、敘事特征、騎士精神內涵等角度分析,另一方面是對各種“堂吉訶德”式形象的比較分析。就研究角度而言,過去曾有學者運用原始主義、視角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多樣方法去闡釋堂吉訶德背后的蘊涵。上承前人的經(jīng)驗啟迪,筆者審閱全文,發(fā)現(xiàn)了一個關鍵的問題尚未得到回答,即堂吉訶德是以何種方式存在于世的。由此衍生出另一個問題則是,堂吉訶德個人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
存在主義將人視為第一要義,人的個性和自由得到充分的肯定與尊重,在這一點上與人文主義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在廣袤遼闊的世界中生存,人如果沒有意識到存在本身,而只是盲目地存在著,就像是世間的一片塵埃一樣,那么他的人生是喪失了意義的。那么擺脫無意義的第一步是肯定人的本真存在,通過發(fā)現(xiàn)個人存在的方式,實現(xiàn)自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興起于20世紀初期的存在主義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歷史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以人為本,促使人擺脫存在迷茫的困境,對人與他人和世界的關系尋求多種闡釋。存在主義的世界觀沖擊了上帝對人的思想統(tǒng)治權,脫離上帝的禱告之后,一個人在面對世界的種種挫折和苦難時,依靠的只有自己。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才是自身唯一的依靠,并且人生而自由,在這種基礎上,人有力量和自由去抵抗荒誕的外在世界,在這里所說的“荒誕”具有多重含義,但是到了存在主義的語境里,“荒誕”的定義主要來源于人之感受。而在荒誕的環(huán)境里,人會陷入荒謬的困境中,即使跌跌撞撞,也會竭力去尋找出路,維護人的存在與本質,用獨立的方法取得對自身存在與價值的認定。
作為世界文學寶庫里的一座豐碑,濃郁的現(xiàn)實主義氣質被公認為《堂吉訶德》的一大特點。塞萬提斯將現(xiàn)實主義的描寫與驚奇荒誕的想象結合在一起,有如神來之筆,流露出對現(xiàn)實深刻的洞察與抨擊,展現(xiàn)了騎士堂吉訶德荒唐可笑的一生。在當時西方對人文主義的探討中,作為萬物靈長的人與命運的對抗是一個富有爭議的命題。而人文主義者堅定不移地肯定人具有能夠戰(zhàn)勝命運的能力。這種個性化追求和自我意識的覺醒也是文藝復興的一個重要特征。這個特征也顯露在《堂吉訶德》的行文中,參照堂吉訶德不顧一切追求夢想實現(xiàn)的行為可以佐證。用人文主義理論來解讀堂吉訶德無疑是合時合理的。而運用承襲了西方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存在主義學說,來闡釋堂吉訶德的形象、精神則是超脫的、具有未來性的。這并不是僵硬地用后來的理論來套在前人的著作上,而是證明前人的著作中閃現(xiàn)著和后者理論的思想光芒,側面反映了這部作品的未來性和超越性。
處于世紀之交,人文主義如春風正盛,踏歌而來。這場在歐洲花開遍地的思潮也讓西班牙走到了社會意識的轉折點。在塞萬提斯看來,眼前的這個西班牙是一個漏洞百出、黑白顛倒的荒誕世界。人們難以自救,便想尋求宗教的慰藉,但中世紀以來宗教統(tǒng)治已是強弩之末,既無法給予苦難中的人光明,也無法為迷途羔羊指點迷津。生于西班牙—當時被譽為日不落帝國的黃金年代,塞萬提斯輾轉多地,游歷海外,飽經(jīng)磨難回到西班牙,但這個闊別多年的國度變得讓游子十分陌生。他沒有過上想象中美好的恬靜生活,反而長期淪落底層,在社會的底層看遍世間疾苦。
塞萬提斯用浸染了人本主義思想的墨水,用深刻洞穿現(xiàn)實的筆寫下了《堂吉訶德》。塞萬提斯以深厚的積淀為底蘊,重新審視了這個時代,從物質到意識的世界,他塑造出的人物,有破天荒的驚人氣勢,身披鎧甲,手執(zhí)長矛,充滿著足以對抗整個荒誕世界的魄力。借堂吉訶德之眼,16、17世紀之交西班牙社會的復雜性都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既有底層平民對生活重重壓迫的掙扎,也有上層貴族奢靡度日的腐朽。這個偉大騎士面對的并不是一個正常的世界—同時也反映著塞萬提斯自身對真實世界的臆想,真實的扭曲背后才是最純粹的真實,異化世界的荒誕性一覽無余。堂吉訶德存活在一個由荒誕性和現(xiàn)實性混雜的“虛構”世界中,而塞萬提斯用他大膽夸張的語言盡力構建著這種虛構的真實。
在堂吉訶德的眼中,郊野的風車是“放肆的巨人”,路上偶遇的羊群是敵對魔法師的軍隊,諸如此類,堪稱千奇百怪。堂吉訶德正是抓住了事物間的絲縷相似性,進行了事物本質的篡改和捏造,即他給外界事物賦予其理所當然的本質,這些事物被堂吉訶德主觀意識所指向,也從中獲得了本質。堂吉訶德的世界觀顯然表現(xiàn)了人和物的本質最終歸于人的意志的思想傾向。不僅如此,堂吉訶德將所處的現(xiàn)實想象為一個妖魔鬼怪遍地和邪惡勢力籠罩的世界,他的行事不再符合正常的思維邏輯,他篤定地相信自己純粹的主觀意識,更巧妙的是,周圍的人為了不激怒、惹惱他,也紛紛假意配合堂吉訶德所臆造的世界規(guī)則。從存在主義的認識論出發(fā),堂吉訶德的世界由純粹的意識支配,而不是客觀的理性和秩序,人所面臨的一切都具有風險性和不確定性。
從騎士的身份上講,堂吉訶德具有跨時代的意義。對讀者而言,他是一個被騎士幻象蒙蔽了雙眼的人,做出了千奇百怪的騎士式行為。他就在自己幻想建造的世界里行俠仗義、威震四方。在突發(fā)奇想“成為”騎士之前,堂吉訶德生活在拉·曼卻,守著窮鄉(xiāng)紳的身份度日。沉迷于騎士小說的他思之欲狂,騎士的夢想在他心中熊熊燃燒。他迫不及待地準備行頭出發(fā)—雖然都不符合騎士應有的規(guī)格,但勉強能夠充數(shù)。穿上銹跡斑斑的甲胄,戴上自制簡陋的頭盔,牽著一匹瘦骨嶙峋的馬,手執(zhí)一支長矛和一面舊盾,堂吉訶德就這樣踏上了披荊斬棘的騎士征途。也許尊貴英勇的騎士并不應該只是獨身一人踽踽獨行,鄰居桑丘成為堂吉訶德的侍從。
在學界內的很多論述中,桑丘被認為是認識堂吉訶德的另一面鏡子。桑丘是個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者,原本有穩(wěn)定的生活軌跡,他拋下這一切去追隨堂吉訶德的決定,姑且可以視為他受到了堂吉訶德承諾的誘惑的欺騙。那么,在此之后,桑丘也曾有多次質疑自己跟著堂吉訶德遭罪受苦的意義,卻因為堂吉訶德口頭描述的光明美夢和一些小恩惠,而忠實地與沉浸幻想的主人為伍,跟隨堂吉訶德“南征北戰(zhàn)”。不僅是堂吉訶德,連同桑丘這個追隨者,其實也在闖蕩四方的過程中不自覺地邁上了尋找自我存在意義的道路。
堂吉訶德三次出征,又三次敗興而歸,體現(xiàn)了一個人作為個體在尋找自我存在本質的曲折歷程。浩渺宇宙中的一切最初源于存在,最終歸于存在。從社會中將人作為個體的對象抽離出來,那么唯一能關注的就是人本身。一個人的存在伴隨著自由的意志和抉擇,或者說人的自由和意志的選擇反過來體現(xiàn)著人的存在。而人的所有意志又指引著人向著存在本身去尋找自己的定位,竭盡所能去通過觸摸世界的真實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探尋自己生命的來去。因為沒有尋得自我認證的“存在體”,并不能稱之為“人”。
20世紀初的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從自由具有排他性出發(fā),認為人如果在思想和行動中沉浸在“他人”和“社會”之中,就會失去自我的個性,同時也會失去自由。堂吉訶德被設計為一個始終在路上的“游離者”,除了桑丘的一路相隨,他的所向所往從未真正被人理解,因此他是孤獨的,而又因為他的孤獨,他保留了最大程度的獨立性,從意識上擺脫了他人和社會的束縛。這種無束縛的自由讓堂吉訶德“屏蔽”掉他人的阻攔和勸說,隨心所欲地征戰(zhàn),然后又一次次地鎩羽而歸。但無法否認的是,堂吉訶德對待自己的處境自由地做出了他的選擇。
堂吉訶德從來沒有想過放棄,他為理想奮戰(zhàn)到最后一刻,即使是歸家,也只是因為選擇了遵守騎士戰(zhàn)敗的規(guī)則,而不是因為他心生怯弱或疲倦。當回到闊別許久的家,到了彌留之際,堂吉訶德仿佛受到了上帝指引的靈光一般,醒悟察覺自己過去的癲狂,縱使他曾經(jīng)瘋癲,但他不愿意瘋癲至死。堂吉訶德的理智并沒能發(fā)揮作用多久,他激蕩的后半生付諸非理性的騎士生涯,被瘋癲擺布的他還是他嗎?或者說,難道只有此刻清醒的堂吉訶德才是他嗎?無論如何,為騎士夢奔走半生的堂吉訶德存在著,存在于那些消逝的荒誕歲月里,而堂吉訶德為數(shù)不多的理智也在幾天后隨死亡消逝。當堂吉訶德的歷險停下腳步的時候,他的生命之火也隨之黯然熄滅了。
對存在主義的反思在于人察覺到個人存在于世界與自身存在內涵的必然結果。那么如何剖析人存在的實質呢?只需將人放置于運用生與死的問題和境遇當中。堂吉訶德的騎士征程中,充斥著對人生真諦的精神探尋和至高道德的追求。但在臨死之際,他無可避免地面臨著生與死的問題,陷入了對自我人生使命的意義和自由本質的拷問,而他也在大徹大悟的清醒后意識到了存在的意義。在《堂吉訶德》終章中,堂吉訶德在立遺囑公證時對參孫、神父和尼古拉斯理發(fā)師表明自己對騎士小說厭惡的態(tài)度和悔悟。在后世的大多數(shù)存在主義者們看來,死亡的現(xiàn)象印證了存在的自由和人個體性的特征。堂吉訶德在接近死亡的節(jié)點上作出對自我身份的顛覆和重新認定,這也是堂吉訶德對過去的“存在”的再認識,也是對過去的自由選擇的再否定和對人生價值意義的再重構。堂吉訶德的存在并非偶然的誕生。他作為“一種單純的客觀性而存在,沒有什么本質”,但是“他的本質是后來靠他自己的意志進行自由選擇和造就的結果”。即使一個堂吉訶德死去,也會不斷有新的堂吉訶德站起來,因為追逐理想和自我存在認定的意識,永遠不會從人的腦海中消散。
現(xiàn)實固然黑暗,人生固然荒謬,但存在主義思想的宗旨是要干預人生、介入社會生活,運用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精神抵達理想的彼岸。通過堂吉訶德對“真實”生活的求索,讀者也不自覺地深化了對堂吉訶德的存在與本質的認識。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堂吉訶德》能夠啟迪和指示人如何在世上生存和生活。塞萬提斯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有無從還未塑型的存在主義角度傾向對現(xiàn)實世界進行思考難以考證,但是從存在主義視角出發(fā),對《堂吉訶德》中展現(xiàn)的虛實交錯的圖景和堂吉訶德的生與死進行全方位的審視,為我們重新認識堂吉訶德提供了一把重要的鑰匙。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