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 大海? 大太陽

編者按

樸實無華的文字，真摯感人的情愫，將農民父親的形象印在紙本上，也印在了讀者的腦海中。一讀再讀，《背影》里父親的形象在這里又找到了，行云流水般的句子肯定是不假思索如泉水般涌出，愛的深沉、愛的博大、愛的熾熱，讓人讀后心潮澎湃、思緒萬千。今后父親節雅集，除了《背影》，建議將此文列入誦讀篇目。

誰都知道，父親是子女生命之本源，成長之搖籃，奮斗之盾牌，沖浪之桅帆。“父親”這個稱呼無論在誰心中，都是最親切、最濃烈、最厚重、最感佩的字眼。我當然也毋庸置疑，我的老父親已經離開我們35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仍歷歷在目，他的偉岸高大愈加鮮亮清晰，他的恩德情愛時不時縈繞胸懷。

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鄉下老農民，一個字不識。但是在鄉親們眼中，卻是一個大大的“能人”“匠人”“牛人”，甚至是“奇人”，為何這樣說呢？

首先從務農上說，他不僅吃苦耐勞，還精于耕作。不管種什么莊稼，也不管旱澇，總要比別人家的長得好、收成多。莊鄰們老會問他有什么秘訣，他總是憨笑笑說，“人勤地不懶唄”“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季嘛”……四時八節，不管早晚，也不管自己多累，只要用得著，該施肥施，該鋤草鋤，該間苗間，該灌溉灌，該打藥打，從不誤一點農時。我想他的所謂經驗就是后來專家們總結推廣的“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八字法吧。

再說務工，他在老家周邊算得上知名的“泥瓦匠”。過去農村蓋的都是草房，不管用什么草去繕，他都能繕得光光坦坦，平平整整，保準不會漏雨；其次他在當地糧管所做工，可算得上糧管所最離不開的“紅人”。幾萬斤一個的大糧食囤子，一般人怎么搞都搞不起來，不是摺身子歪歪扭扭，就是頂蓋上凹凸不平，十囤九漏。而經我父親的手，十拿九穩，弄得妥妥帖帖。平時為糧管所推獨輪車運送糧食也不含糊，雖然他年輕時勞累過度，得了癆病（俗稱肺癆），就是現在的肺氣腫，體力不如同齡人，但他憑著一股韌勁，從不落后于人。有時活重，任務緊，就趁我讀書的空檔子，叫我去幫他拉車子，從不拖糧管所運糧的后腿。

更值得稱道的是釀酒。新中國成立前，設備很差，都是用“士砧子”（錫鍋）釀造的。實際上他從未正正規規拜師學過藝，僅僅靠在別的糟坊幫過幾次活，偷偷摸摸學到的一點門道，自己就摸索著干起來了。誰知時間不長，越干越有竅門，越干越精，方圓幾十里，沒有哪家釀的酒比得上他，不僅出酒率高，而且酒質醇厚甘甜，人們爭相購買。還有不能不提的是做木匠，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國家成立人民公社，土地歸集體耕種，私有經濟一律取消，他覺得無所作為，便學起木匠手藝，到生產大隊部做專職木匠。此時他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半路出家談何容易？他邊學邊干，邊干邊學，結果很快干出了樣子，比一些老木匠師傅干得還好，不少人家有木活，總是先找他去干。

再說經商，我家是洪澤湖畔的一個小集鎮—界集鎮曹圩街，離湖三四里路，一有空我父親不是下湖逮魚、摸蝦、采菱、挖藕，就是砍蘆葦、打摺席。同時瞅著機會就在周邊集鎮販糧食、販棉花、販煙葉、販布匹，樣樣都來，哪樣賺錢干哪樣。由于頭腦精明，行情吃得準，基本上穩賺不賠，所以好多人眼紅，嚷著要跟他一起干。

農村一個大老粗，農、工、商行行會，樣樣精，你們說還不是“能人”嗎？如果趕上今天的好時代，我敢說，我的父親不是有名的種糧大戶，也是成功的企業家，或者是出色的匠人。

至于“牛人”，那也名不虛傳。新中國成立前，我們莊上東西兩頭的人家，基本上是兩個“陣營”。東頭人家大都有錢有勢，有的人家不是地主就是富農，有的人家還當著頑保長、頑鄉長，還有一個是國民黨的軍官，身上挎著“匣子槍”，趾高氣昂。我家住莊西頭，大都是窮苦百姓，經常受東頭人家欺負。面對東頭人家的強勢，往往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敢怒不敢言。可自從我父親長大成人理事后，偏偏不買這個賬，憑著他的正直、膽識和虎氣，毫不畏懼，帶領西頭一些有骨氣的家邦親鄰，斗智斗勇，該頂就頂，該抗就抗。經過幾次較量，東頭那些人家沒有占到什么便宜，就拿我父親當“刺頭”，要想辦法修理他。

有一天那個國民黨軍官回家探親，聽信家里人挑唆，氣洶洶地找我父親算賬。當時莊上人很擔心，怕我父親吃虧。誰知我父親毫不示弱，面對那個國民黨軍官手里拿著的匣子槍，摸起一把草叉就和他對峙起來。高聲斷喝：“你是回家探親的，不得行兇殺人，只要你敢開槍，一槍打不死我，我非把你身上戳成馬蜂窩！”看我父親一副不怕死的虎勁，他被鎮住了。又是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實在不敢動槍。我父親看他心虛膽怯，拿著明晃晃的草叉步步緊逼，叫他賠禮道歉，一直逼他倒退幾里地，直到他向我父親承認錯誤，保證不再摻和莊鄰之間糾紛才放過他。從此以后，東頭人家就收斂多了，輕易不敢再肆意妄為。后來每當提起這件事，莊上人都豎起大拇指，同聲叫“牛”！甚至有的人調侃，說我父親要是在部隊里，準是一員虎將，說不定能當個司令或參謀長。

說到“奇人”，還得從他“說書”“講故事”說起。他本來大字不識一個，可記憶力相當好，說是過耳不忘也一點不夸張，而且語言組織和表達能力相當強。不管在哪兒聽過“唱大鼓”“打洋琴”“拉綴子”這些民間曲藝，或者什么時候聽過“楊家將”“岳家軍”“秦瓊賣馬”“羅通掃北”“五鼠鬧東京”等等這些段子，他都能用自己的語言重新構思，簡明扼要、生動有趣地講給莊鄰們聽。既沒有唱書人帶的那么多“外水”，冗長且賣關子，又津津有味，頭頭是道，緊扣心弦。所以農閑時，一到晚飯后，好多人不約而同地到我家院門口，聚精會神地聽我父親“演講”，那場面，那架勢，頗有點評書大師單田芳的風采！

回憶父親的林林總總，讓我時而贊嘆不已，時而淚流雙頰。

對于父愛，自然也像千千萬萬個偉大的父親們那樣，如山似水，寬廣如江海，偉岸如高山，溫暖如驕陽，圣潔如冰雪。每當我迷失方向時，他的教誨像一盞明燈，為我照亮前程；當我遇到挫折畏難時，他像一把大傘，為我遮風擋雨，排憂解難；當我畏縮不前時，他像強心針，為我撐腰打氣，激勵我勇往直前。

舉個最難忘懷的例子，那年我小學畢業，要到縣城青陽鎮參加初中考試。當時正碰到汛期，遍地發大水，從界集鎮到青陽鎮，要經過楊崗和朱湖兩個大水洼子，全長二十多里，滿目汪洋，水深處齊腰。當時既沒有汽車，也沒有公路，只能乘船。可是龍、界、曹、太四個鄉鎮幾百名考生，哪有這么多船？不少考生都放棄了，我當時也說不考了，明年再說吧。可父母親說什么也不答應，我父親果斷地說，不就是蹚水嗎？我帶你蹚水去！隨后父親手把手攙著我，蹚著齊腰深的水，一路跋涉，一直把我送到青陽。我按時進了考場，后來如愿以償，考試上榜，升入初中，開始了我人生的一次重大飛躍，也為后來的發展奠定了良好基礎。

但令我終生愧疚的是，那時父親的肺心病已經很嚴重，最怕涼水，帶我在冰冷的大水里泡了那么久，該忍受多大的痛苦啊！說到底，不就是為了這個寶貝兒子能成才嗎？以上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總之，沒有父親，就沒有我的生命；沒有他的父愛，就沒有我的成長和進步。

因為長年吃苦受累，積勞成疾，又忍饑受凍，缺醫少藥，他老人家早早就把身體搞垮了，不到七十歲就撒手人寰。既沒有過上今天的美好生活，也沒有好好享受到我這個做兒子的應盡的孝心和報答。每當想起他老人家所受的苦，遭的罪，我心里就感到無比的痛惜和遺憾，自責和不安。

“子欲孝，而親不待”。現在他老人家早已長眠地下，說什么都無濟于事了。值此“父親節”來臨之際，謹以此文祭奠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吧。

這里將他和母親合葬墓碑上的祭文奉上，以寄托兒孫們的哀思。

祭嚴親，辛勞七秩，德高望重。至真至信至耿直，善農善工善經商。嗚呼！古稀沉疴，四面靈帷泣大駕。

悼慈顏，崢嶸八旬，心宏儀芳。重情重義重大是，澤親澤友澤兒孫。哀哉！耄耋仙逝，八方青鸞奠婺星。

（作者系江蘇省泗洪縣文化和旅游局原副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