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勇劍 袁文龍 鄧貽龍

《愛麗絲夢游仙境》中有這樣一段對話:“‘你是誰?毛毛蟲問到。‘現在,我也難自辨,先生。愛麗絲害羞地回答,‘不過,至少我知道,今天起床的時候我是誰。但是,從早上到現在,我已經改變很多回了!”
進入數字化社會,越來越多的企業具有類似的認知經歷:創業初期的戰略還記憶猶新,不過,幾經奮斗,企業已經蛻變轉型n次,早已經不是曾經規劃過的樣子。過去(1950s-1990s),受制于物質資源生成和消亡的自然生物時間,商業轉型周期以年月為單位。現在,以數字孿生和AI支持的數字仿真為標志,工業再生產的信息重組在分秒之間完成。數字時間成為商業轉型周期的新衡量單位。除了年月和分秒的區別,碳生物時間是單向的,硅晶數字時間則可以來回逡巡。碳時間難以從具體物質產品中分離,而硅時間可以分離,可以再結合,例如NFT(Non-fungible token)。如果以時間為變化的尺度,數字社會中,商業變化的頻率、速度和多樣性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
數字化社會的另一個重要變化是信息在社會再生產和消費中的主導作用。信息內容生產成本高,但再生產(復制)成本極低。對信息內容的消費有正反饋特征,即越受關注的信息越能吸引更多消費者。隨著信息大爆炸,策展成為新的信息生產和消費的形式。它指從紛繁無序的大量信息中,組織有意義的呈現,讓信息消費者參與感知和創造意義。與此相對應,信息技術為核心的企業商業模式也走向網絡化、數字化和平臺化。企業既要利用網絡效應,指數增長,又要保住關鍵多數(Critical mass),防止被淘汰;既要看到小眾的長尾市場高回報,又要防范大平臺贏家通吃。因為信息為變化的主要內容,依據信息和信息技術特征,迭代創新,即興發揮,臨場應變,高度客戶化服務成為企業戰略的主旋律。
上述變化直接挑戰企業戰略的四個元素:機會、資源、能力和價值。數字化社會中,機會越來越隨機,資源越來越跨界,價值越來越關于人為的感知和意義,而把三者有機組織起來的能力越來越多樣和靈活。“喝杯咖啡,給愛人寫封信。”誰能想到,轉念之間,中國郵政嫁接數字化供應鏈,成為中國最大的咖啡連鎖店。
簡而言之,主觀性和偶然性成為數字社會的深層屬性。受其影響,我們必須回答數字社會商業變化的一個新問題:怎樣管理“有意義的偶然性”?
依據經典理論,發現和利用客觀必然性需要“戰略清晰”。數字社會,對應主觀性和偶然性,企業需要的是“戰略模糊”,然后才能“戰術清晰”。因此,本文意在提供一個與經典企業戰略不同的視角,說明戰略模糊是一種為孕育戰略行動準備的“場”,解釋為何戰術清晰表現在一系列“社會綻放”(Social happenings)的行動中。需要指出的是,經典企業戰略仍然有其應用范圍,但是,對于數字化社會的企業成長,戰略模糊和社會綻放的視角更合適。
戰略本性模糊,因運用的境遇而清晰。境遇消融,重歸模糊。企業家戰略能力體現在習慣模糊思考,清晰表現。
戰略模糊與認知不確定性有關。決策是戰略的核心活動。當人們決策時,什么是模糊?經濟學家埃爾斯伯格(Daniel Ellsberg)試圖通過試驗來回答。他在兩個甕里放上紅色和黃色的玻璃彈子,一個有明確的比例,另一個則不知道紅黃彈子的比例。當他設計同樣的獎勵時,大多數人更傾向選擇已經知道紅黃分布概率的甕,避開比例模糊的選擇。埃爾斯伯格的試驗揭示兩點:第一,模糊來自于認識的不確定性,即人們不知道紅黃彈子的分布概率;第二,人們天生有規避模糊性的傾向。
模糊性也可能來自執行過程。如果執行過程引發隨機的連環反應,事先是不可能清晰知道它的反應路徑的。古巴導彈危機期間,肯尼迪聲明,美國軍艦將在古巴外海攔截蘇聯軍艦。但實際執行時則態度模棱兩可,讓蘇聯軍艦繼續通過。因為肯尼迪不確定對方對攔截會有怎樣的反應,也不知道軍艦指揮官是否已經收到莫斯科緩和的指令,更擔心軍艦指揮官自作主張,反擊美軍的攔截。所以,執行過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無法事先明晰。研究公共政策的林德布羅姆(Charles Lindblom)把它總結為“蒙混過關”(Muddling through)。
不僅執行,戰略選擇也具有模糊性。選擇過程中,利益相關者眾多,他們的戰略目標各有側重,決策者必須兼顧各方。例如,防疫過程中,一家公立醫院必須同時兼顧社會責任、醫療質量和運營成本。這時,究竟哪一個是最優選擇事先就不可能有明晰的標準。最后的選擇往往是多方面動態博弈的結果。馬切(James March)將之總結為“垃圾桶決策理論”(Garbage can model)。
許多戰略結果也是模糊的。初始設想的結果往往不會完美呈現,戰略行動者要做好準備,重新解釋結果的意義。例如,奧巴馬下令突襲疑似本·拉登躲藏地點,會不會找到?能不能完成?阿拉伯世界可能有怎樣的反應?如果搗毀巢穴,但主犯跑了,是否也算成功?這些結果都具有高度的模糊性。所以,明茨伯格(Henry Mintzberg)建議用“曲線誕生”(Emergent)的眼光看待戰略設計、執行和結果之間循環反饋、逐漸揚棄的關系。
戰略需要通過內外溝通來推進。戰略語言有天生的模糊性,其原因有三點。首先,對于正處于變化之中尚未有定論的事件,語言不可能清晰,只能模糊。例如,美聯署發表對利率和市場的意見一般是模糊的。“美聯署腔調”(Fed- speak)甚至成為一種模糊公關語言的代名詞。 美聯署前主席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曾經以此回答一位國會議員的質詢:“如果你對我講的話一清二楚,那么你一定誤解了我的意思。”其次,為了表達多種可能性同時存在,戰略語言必須模糊。例如,企業的愿景可以大而化之,保持朦朧想象的美好。第三,戰略語言需要預留出讓各方發聲,參與思辨的余地。因此,帶有邀請動機的溝通不會用斷然的、結論性的句式語法。例如,建設性對話語言格式一般包括肯定一部分對方意見,質疑一部分,發展一部分。這樣的語法不可能清晰。艾森伯格(Eric Eisenberg)總結道:戰略語言模糊的好處在于團結的多樣性,共存的可能性,開放的解釋性。
現在我們理解了模糊是戰略本性。不過,企業家可以選擇以何種戰略態度來看待這種不確定性。再進一步,我們可以將態度與系統思維和戰略溝通方法聯系在一起(見圖1)。
戰略清晰的態度有一個假設前提,即我們有能力將不確定性從戰略活動中隔離出去。與這種態度對應的是機械系統思維。一旦設定,系統目標和手段不能在執行過程中改變。在機械系統中,戰略溝通強調清晰、明確、標準文件化,溝通是為了傳達權威指令。
如果企業家對不確定性采取適應態度,那么他們就準備通過階段性修正,保持戰略清晰。對應的系統思維是戰略大目標具有唯一性,而實現它的手段能夠調整。這是一種有機系統思維,生物生長是唯一的目標,養料和獲取方法能隨環境而變化。為了實現戰略修正,具備有機系統特征的組織強調,利用人的生理感官能力去感知變化,從而組織適應的方法。
戰略模糊的態度與意愿系統思維匹配,它代表社會進化的高級階段。人們看到和理解意愿可以左右社會活動價值與意義,改變社會活動的目標和手段。例如,生活中有各種“愚公”和“堂吉訶德”,他們選擇磨難,以彰顯某種特別的意義。這里,思想體系就成為一個關鍵要素——強大的思想體系能夠解釋社會活動,讓參與者體會意義不凡。
日常管理中,三種戰略態度可能同時存在。企業家需要判斷在什么樣的境遇條件下需要調動怎樣的態度,并使用對應的系統方法。數字化社會,隨著偶然和不確定性增大,企業家更需要面對戰略模糊性。怎樣善用它帶來的戰略行動機遇?下面著重討論。
《索拉里斯星》(Solaris)是波蘭科幻作家萊姆(Stanislaw Lem)的代表作,書里有這樣一個場景:當地球人到達外星球“索拉里斯”,看到的是無垠的海洋。當收到地球人的探訊,浩瀚的海洋立即轉換為栩栩如生的情境,剎那間傳遞全景的回應。隨后,海洋又恢復綿綿不絕的含蘊狀態。原來,“索拉里斯”的智慧是以海洋一般的場存在。一切因場而生,依場而立,隨場而逝。場與場效應,終極存在狀態與具體情境表現。
戰略模糊是一種“戰略行動的場”(Strategic action field)。這里,模糊不是無知,不是沒有表達能力,不是缺少決斷。模糊是尊重戰略的本性,是涵泳的智慧,是創造場效應的準備狀態。
關于“行動的場”,許多理論家貢獻了有代表性的視角。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解釋,社會的人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因循社會的場生活與行動。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強調,人的社會行動總是圍繞如何分配與控制社會場所中的資源進行,社會資源不僅是一種客觀能量,同時也包括主觀權力結構,是權與能的結合體。迪馬喬和鮑威爾(Paul DiMaggio and Walter Powell)說明,制度猶如場,它的一個特征是用場的無所不在的態勢同化制度中的組織。哲學家唐力權從世界觀和方法論的角度論證,場是人文世界存在的本性,是所有時空形式變化的起始和終局。弗利格斯坦和麥克亞當(Neil Fligstein and Doug MacAdam)的“場理論”則對人們如何通過集體行為創造和維持社會秩序做出系統評述。
綜合各方理論,“戰略行動的場”為戰略模糊提供了有意義的解釋。它的意義在于突出行動者的主觀能動性,社會環境狀況的活躍性,社會秩序沖突和再造的偶然性。具體闡述如下。
第一,社會通過集體活動生成、維護、穩定、轉變社會秩序。

第二,集體活動的社會環境背景是一個活躍的、沖突的、此起彼伏的、交錯的社會資源場。資源不是原料,因為它還包含能否接近和能否利用的可能性。原料只有質與量,資源包含權與能。權是社會等級關系,能是原料質量。
第三,集體活動中的積極行動者利用沖突和合作關系創造合法優勢地位以接近和利用社會資源。所以,資源既有能量的物理屬性,同時也有權力地位的社會屬性,簡稱權能。
第四,場之所以活躍,是因為包含無所不在的沖突。沖突制造社會環境中的挫折、破裂、爆破和位移,在此過程中,隨機因素和偶然力量出現了。
第五,場不是沒有邊界,不是沒有限定,不是沒有清晰性,相反,它的渾然一體允許行動者創造性地劃出任何邊界,設置任何限定,表達精微的清晰。然后,它又寂滅、歸回無所不在的道場,等待下一次輝煌的區別和震顫。
第六,戰略行動者善于利用隨機和偶然性,一邊提升自己的權能,一邊構建機遇,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生成、維護、穩定、轉變社會秩序。
第七,作為當代最重要的社會活動之一,商業活動中的市場、組織和秩序有著上述特征。
總之,戰略模糊和戰略行動的場是一體兩面(Duality),它代表戰略思考和行動同時兼容的狀態。戰略模糊放大機遇的多元多樣性,放寬接近和利用資源的約束性。戰略行動強調任何實體(產品)都是表現輝煌的場效應。它因場而生機遇,依場而獲資源,在場顯現效應,隨場而化為下一次輝煌的背景條件。戰略模糊不是沒有邊界限定,而是允許突破邊界限定,接受隨機變化和偶然發生。
數字社會,突破邊界、放大隨機因素和利用偶然機遇已經成為戰略新實踐。在戰術層次,它具體表現為“社會綻放”的方法。
行為藝術家艾倫·卡普羅(A l l a n Kaprow)啟發我們開發“社會綻放”的方法。上世紀60年代,卡普羅試圖讓藝術成為社會溝通的媒介。他創作一系列行為藝術,并命名為“發生”(Happening)。卡普羅的“發生”藝術成為本文“社會綻放”方法的概念之源。
在他代表作品“18次發生6部曲”(18 happenings in 6 parts)中,卡普羅邀請75位觀眾參加一次行為藝術。表演舞臺用塑料擋板劃分為六個部分,藝術家表演音樂、繪畫和舞臺劇,每出節目表演三次。觀眾分別參加18場表演,并直接與藝術家互動,參與創作過程。三次表演之間,有15分鐘休息時間。觀眾趁休息時間交流上一場表演情況,并把自己獲得的理解帶到下一場表演中。由于有觀眾的參與,沒有任何一場表演可以絲毫不差地復制。因此,每一場表演都具有偶然性、現場創作特征和社會性。表演不再只屬于藝術家,而是社會集體創作的體現。觀眾不再是看客,他們也是臨場即興藝術行動者。
卡普羅的行為藝術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解釋,核心要點是,它透視現代社會的一種變化屬性——有意義的偶然性。
與傳統社會結構化的穩定關系和周而復始的再生產活動不同,現代社會的關系和活動具有偶然性,偶然的發生成為許多社會現象的起源。另外,傳統社會的活動有明顯的權力特征,有主導的一方,有服從的一方,主導者的意愿貫徹體現在社會活動的每一個方面。現代社會主導力量更加隱性,并開放給所有積極行動者。最后,傳統社會的行動意義一般是預先設定的,由上而下傳遞的,而現代社會的行動意義沒有太多的事先安排,更像是事后反思和解釋的。積極的行動者不僅指發動和組織社會事件者,而且也包括積極反思和善于解釋的角色。
總之,積極行動者可以是任何人,他們接受偶然性,有自發性,他們善于利用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的事件。積極行動者超常的溝通能力讓人們感受到偶然事件蘊含著意義。通過一連串的“發生”,社會變化著。
藝術朦朧預言未來,直至預言世俗化為日常生活。藝術家選擇標新立異的形式來表達他們的洞察力。杜塞(Marcel Duchamp)用一個倒放的小便器預言大規模、工業化、標準件時代。一甲子后,杜塞的預言成為全世界的日常生活。對卡普羅的預言,進入數字化社會后,人們才有深刻的體會。社會到處有一連串的“發生”,它們成為社會變化的主動力。
卡普羅的“發生”啟發我們用“社會綻放”方法利用“戰略行動的場”。對于怎樣兌現“有意義的偶然性”,社會綻放建議六種不同的形式。每種形式的發生和成功仍然有即興、偶然和臨場的特征,不過,形式幫助規范發生的方向、效果和表現。原生態的高山流水有偶然性,開渠筑壩產生地理形式,規范流水的方向和表現。同理,對有意義的偶然性,下面的六種形式為組織有社會價值和影響力的商業活動服務。
新穎產品:這里的產品包括新產品和新服務,統稱產品;綻放的直接形式就是推出創新產品;例如,淘寶網。
新奇效果:產品的使用功能表現發生了改變;綻放的作用形式是效果發生改變,給使用者帶來新奇的體驗;例如,太陽能充電+高速公路充電站=免費駕駛特斯拉。
新式生產關系:供應鏈上下游之間的依賴與被依賴,合作與競爭的關系發生改變;一般而言,企業向供應鏈上游遷移,制造更多的附屬企業,或者增加合作方對自己的依賴性;例如,天貓商城與天貓店家之間的關系。
新興社會關系:企業與內部和外部的利益相關者之間非經濟的關系發生改變;一般而言,企業從政府獲得政策支持,從社會輿論獲得正面評價,從社會各界獲得信任;例如,淘寶村體現一種新農村社會關系,與之相合的還有阿里鄉村教師計劃。
興旺權能地位:企業利用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調動資源的能力發生改變,社會影響力、制度影響力、品牌信譽上升;它的兩個具體表現是能夠用低成本獲得市場資源,如超低利息貸款,能夠有渠道獲取稀缺的社會資源,如優先獲得消息;例如,破紀錄建成特斯拉上海合資工廠。
升華價值敘事:企業對自己產品和服務能夠給消費者、員工和社會帶來的價值有新的表述;各方利益相關者對企業創造和釋放的價值有新的認知;例如,特斯拉把電動車與環保和人類星際移民的價值交織在一起,讓交通工具有情懷價值。
總之,“社會綻放”是對應“戰略行動的場”的事件管理方法,是企業善用偶然性,選擇次第再生的創造自新道路,是既要、又要、還要的戰略揚棄能力。它的六種形式為衡量場效應提供多元參照單位。企業的產品只是場效應的一端,它需要與其它五個方面結合互補,才能在不斷塌陷的場有過程中,持續更生。當一個企業無法保持在這六個方面此起彼伏的綻放,或者只能綻放于一端,企業必將走向消亡,回歸場寂,成為下一個戰略行動者社會綻放的養料。通過下面的案例,我們可窺一斑。
關于戰略行動的場和社會綻放的案例,最突出的莫過于馬斯克領導的特斯拉和馬云領導的阿里。在本刊另一篇文章《意愿場有論——為什么企業和產品只是信號媒介》(2018年第4期)中,我們用“意愿場有”理論討論過這兩個企業。那么,我們的理論與小企業的實踐有沒有契合關系呢?從理論的普遍意義角度,只有契合不同行業和規模的企業實踐,一個理論才有廣泛運用價值。為此,我們選擇下面的蘇州萬國紙業的案例來做分析。
長期以來,紙業包裝為附加值低、勞動強度大、行業競爭激烈、品牌難創、員工流動率高的傳統制造業。新冠疫情期間,蘇州萬國紙業摸索出一條新的成長道路。
2020年農歷大年初一,萬國紙業高管接到一家大型醫療設備企業的求救,希望能夠加班加點生產,支持武漢抗疫。出于社會責任本能,萬國排除萬難,湊足員工,立即開機生產配套紙箱。當萬國紙業想購買一些檢驗病毒的試紙和儀器捐贈給疫區時,他們意識到相關物資不僅短缺,而且功能單一。對于新冠病毒,有許多防疫的盲點,例如,使用后的口罩處理的問題。
口罩回收紙箱是萬國紙業第一個創新產品。這是企業設計人員第一次遇到要重新想象企業的能力和產品功能。過去,企業只是按照客戶提供的設計圖紙照本生產。他們設計生產的回收箱有諸多功效:為了防止不法分子收集舊口罩再利用,回收箱只進不出,避免被再利用;全封閉結構,避免交叉接觸;全紙結構,綠色環保;可以整箱收集,焚燒;可以折疊,容易運輸儲存。
巧思設計的回收箱受到當地工業園區管委會的歡迎,并首先在園區各處擺放。受到社會關注與肯定后,設計人員更加積極關注疫情期間各種需求,創造性地想象與企業生產能力的聯系。隨后,萬國紙業設計生產出全國第一套餐桌擋板,它成為單位食堂和學校餐廳防疫的好產品。與塑料化纖材料的擋板相比,紙質產品有成本低、容易替換、方便運輸、環保等優點。萬國紙業的抗疫系列產品還包括對鞋底消毒的紙質踏板,它把紙板與消毒液結合在一起,防止病毒依附在鞋底上,四處傳播。萬國紙業的設計師還給這些新產品分別起了獨特的名字:金剛罩、降妖擋、伏魔踏。
因為疫情特殊環境而被喚起的創造力激發萬國紙業的高管重新思考“我們是誰”“我們可以做什么”“我們能夠怎么做”等問題。首先,設計人員走到管理前臺,開始承擔生產規劃的中心角色。其次,營銷經理不再止于拉單子,而是思考客戶產品屬性,推銷外包裝方案,例如,以輕且強的瓦楞紙降低客戶的國際物流成本。2020年,萬國紙業新增加16家客戶,2021年前三季度,新客戶已經帶來1.3億的銷售額。
值得進一步思考的還有社會關系與價值敘事。內部,員工不為人知的天分被發現。例如,許多海報是一些行政員工自己創作的,因為創造性的參與和社會認可,青年員工對企業的認同感提升。外部,園區管委會對名不見經傳的一家紙業生產企業刮目相看。他們在欣賞萬國紙業創造力的同時,也贊賞企業表現出來的社會責任。萬國紙業的客戶獲得一系列驚喜,刷新了對這家工廠老套刻板的看法。在供應鏈關系中,萬國紙業開始有選擇權、主導權、定價權。萬國紙業管理層繼續思考的是公司新的價值敘事——怎樣實現“包裝完成價值”(Packaging complements value)。
一家中型紙業公司的經歷涵蓋了社會綻放的六種形式:產品、效果、生產關系、社會關系、權能地位、價值敘事。每一次綻放,只能栩栩如生地表達一種形式,六種形式都可以通過社會綻放交相輝映。面對變化多端的環境,管理者很難事先規劃清晰的戰略。但是,管理者可以把模糊的環境當作戰略行動的場,接受并利用戰略模糊性,制造燦爛的社會綻放事件,在這六種形式的社會綻放過程中,實現企業成長。
即使認清了戰略的模糊本性,企業家也并不都能夠成功利用偶然性,創造有意義的社會價值,因為社會綻放要求與之相匹配的組織能力。受弗利格斯坦和麥克亞當的啟發,社會綻放的組織能力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對“場”的認知能力。企業家需要理解戰略模糊和戰略行動的場,它是善用偶然性和不確定性的基礎。如果囿于剛性的因果關系思維,或滯怠于必然性的思維框架之中,企業家無法看到模糊中的朦朧美,更難以識別渾然一體的場中蘊含的無限天機。
對相關者的共情能力。利益相關者各有獨特的偏好、價值取向和行為定勢。如果不能理解,它們會成為沖突的起源;如果能夠共情感知,它們就是梳理利益相關者意愿的路徑。世仇宿怨,能攻心,則反側自消。意愿是人文秩序的樞紐。

在企業內外策展溝通的能力。策展是博物館組織藝術作品展示的方法。策展人通過挑選、組合和陳列藝術品,為參觀者構造一個參與解釋的場。藝術家創作藝術品,策展人溝通藝術品的意義。策展是組織、交流、控制信息的有效方法,也可以成為商業價值溝通的有效方法。市場上,所有的價值信息都是經過策展的信息。
設計思維和設計能力。如西蒙(Herbert Simon)所概括:設計是展現更值得選擇的未來,并為從現在到未來制造能夠感知的路徑、系列步驟和活動。此外,設計思維是以使用者為中心,切己體察深層需求,構建能夠行動的問題,試驗包容度高的解決方案。設計能力表現在概念化和實體化兩個方面。
上述四項組織能力不是孤立的存在,它們綜合表現在四種具體的組織活動中(見圖2)。
首先,它們支持社會綻放的語言敘事。組織通過集體敘事編織產生。圍繞著戰略模糊和社會綻放之間的辯證關系,戰略行動者(企業家)要形成一套自洽的語言敘事。它包括概念、故事、表述風格、語言習慣、切口等。例如,創業初期,馬斯克始終把電動車、太陽能和星際移民這三個故事串聯在一起描述,促使追隨者去感知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車企物種,一個真的可以把情懷當作燃料,載著大家駛向星際文明的企業。無論現在人們如何評價特斯拉,馬斯克初創期的語言敘事是成功的。
其次,它們能夠迭代創造實體形態,讓產品和服務成為語言敘事的信物。因為人們的感知習慣,表達價值概念的語言必須有實體形態輔佐,否則失之于虛。語言敘事是想象力的媒介,因為可以虛構所以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實體形態是想象力的確認,因為實體展示現有,人們能夠直觀體驗“真實”,然后相信。語言敘事是虛擬真 (Virtually truthful),實體形態是切實真(Actually truthful),和合為一,人們獲得真實的體驗。不過,人們容易對實體形態喪失興趣,所以,戰略行動者要迭代創造,持續綻放,這樣才能維持人們的關注和興趣,避免企業隨場而逝。蘋果手機幾乎一年一迭代,是真的有值得更換的功能價值提升嗎?它更多體現的是蘋果的實體形態社會綻放策略。

第三,四種社會綻放的組織能力還綜合表現在賦予意義的活動中。卡爾·維克(Karl Weick)強調,組織活動主要是促進感知、給予感知(Sense making and sense giving),沒有意義這一說。可是,也有不同的看法。研究意識形態的梅薩羅斯(Istvan Meszaros)以及研究意義心理學的弗蘭克爾(Viktor Frankl)指出,意義是個人心理活動和組織社會活動的一個重要邏輯。當我們說一位企業家有思想,指的是企業家有提煉意義的能力。當我們看到一位企業家試圖用思想去影響和組織企業的活動時,它表現的是企業家有意識地運用意義的功能。企業的社會責任就是典型的用意義去組織商業活動。
最后,四種社會綻放的組織能力集中表現在企業策展溝通的活動中。現在,大企業一般都有工業參觀項目——向客戶與社會展現自己的產品和能力,這是最普遍的策展溝通。工業參觀過程中,人們按照特別安排的流程,感受到企業試圖傳播的價值信號。策展能力源自博物館,成熟于市場營銷,并在社會綻放活動中達到巔峰。企業從產品生產、營銷商品到策展社會綻放,其中軸線沒有變——價值。但是,隨著社會環境性質演變,社會對價值的認識和認可出現變化。數字化社會,企業的價值必須通過策展溝通和社會綻放來實現。研究特斯拉和阿里集團,我們發現,它們是當代最懂得策展溝通的企業。馬斯克階段性推出的重大活動都帶有策展的風格,讓社會各方自行解釋活動的意義。“雙十一”是阿里策展的社會綻放,它成功地制造出網購新業態。
當下,能夠完美結合四種組織能力的企業還是鳳毛麟角。隨著人們對數字化社會的理解加深,隨著人們發現“有意義的偶然性”,企業的商業戰略也將發生顛覆性的變化,戰略模糊與社會綻放將成為普遍的實踐。
一種老生常談是,沒有愛因斯坦,相對論仍會被發現,沒有愛迪生,電燈還是會被發明。它反映的是一種“必然性”思維偏好。工業革命以來,科學技術一路高歌猛進。早期與神學思想較量過程中,科學試圖在社會大眾的頭腦中建立起規律性和必然性的權威地位。人類進化產生的思維意識原本就偏向于穩定的關系形態和由此帶來的心理確定感。因此無論是語言習慣,還是思維方式,必然性最終占據了社會思想最高的合法地位。
事實上,從起源到發展進化,地球生命過程中的偶然性因素、事件和力量隨處可見。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一百年之后,1972年,生物學家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和他的哈佛同事對進化論提出質疑。地球一千萬年的化石似乎記載了兩種生物進化的軌跡:持續漸進的演變和間歇性的突變。古爾德的間歇突變理論(Punctuated equilibrium)成為現代生物學對達爾文進化論的重要補充。什么引發了間歇性突變?是地球環境中的偶然因素,例如外太空核射線或隕石沖擊。總之,持續、漸進、有序的變化規律只是生命進化的一個現象,而偶然、間歇、突變的跳躍軌跡則是生命進化的另外一種現象,欣賞偶然性才能理解生命的奇跡。
進入數字化社會,數字時間、信息內容、數字孿生和人工智能開始主導社會生產和再生產。它們以幾何指數放大偶然性對社會生活和商業活動的影響,偶然性成為社會生產要素中的一個重要屬性。至此,受必然性左右的戰略清晰思想必然受到挑戰,而戰略模糊則對偶然性有天生的包容。善用偶然性,企業方能“茍日新,日日新”。為此,我們提出社會綻放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