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對“京派”音樂的關注始于2009年。是年,筆者應邀參與北京文聯的叢書[2]—— 《新中國北京文藝60年:1949-2009(1-13)》之第七分卷——“音樂卷”[3]一書的寫作,并具體負責該書的第一章—— 《音樂創作》的撰寫工作,遂開始關注“京派”音樂。十余年來,筆者從未中斷有關“京派”音樂的思考。與“京派”文學等姊妹藝術不同的是,由于眾所周知的主、客觀原因,“京派”音樂真正以一個“派”的面貌呈現于北京文藝舞臺上,當始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
1949年后,“京派”音樂主要呈現為如下四種創作形式:1.北京人寫北京,即北京籍作曲家寫北京,也就是說作曲家本來就是北京人,寫的作品也是反映北京地區重大歷史事件,代表作如管弦樂《北京喜訊到邊寨》(鄭路、馬洪業曲)與電視劇音樂《便衣警察》(雷蕾曲)等。2.北京人寫京外,即北京籍作曲家寫北京以外地區,即創作者是北京人,但是作品題材所指向的對象卻是北京以外的其他地區,如“胡氏兄弟”[4]的代表作——歌曲《贊歌》(胡松華曲)、《我愛這藍色的海洋》(胡寶善曲),舞劇音樂《魚美人》《紅色娘子軍》(吳祖強等曲),電影音樂《五朵金花》《劉三姐》《冰山上的來客》(雷振邦[5]曲)等。3.“客京”[6]寫北京,即客居北京的作曲家寫北京,即作曲家不是北京人,但是卻在北京工作、生活,寫的作品也是反映北京地區重大歷史事件、民眾的生活或北京的風土人情,代表作如歌曲《北京頌歌》(田光、傅晶曲)、《祝酒歌》(施光南曲)、《今天是你的生日》(谷建芬曲)、《故鄉是北京》與《前門情思大碗茶》(姚明曲)、《走進新時代》(印青曲),合唱《祖國頌》(劉熾曲),輕音樂《喜洋洋》(劉明源曲),二胡協奏曲《長城隨想》[7](劉文金曲),管弦樂《節日序曲》(施萬春曲),歌劇《駱駝祥子》(郭文景曲),電影音樂《知音》(王酩曲)、《開國大典》(施萬春曲),電視劇音樂《金粉世家》(三寶曲)、《玉觀音》(葉小綱曲)、《雍正王朝》(徐沛東曲)與《京華煙云》(王黎光曲)等。4.“客京”寫京外,即客居北京的作曲家寫京外地區,也就是說不是北京人的“客居者”寫京外地區的重大歷史事件、民眾的生活與風土人情,代表作如合唱《長征組歌》(晨耕、唐柯、生茂、遇秋曲),管弦樂《春節序曲》(李煥之曲),歌劇《小二黑結婚》(馬可、喬谷等曲)、《江姐》(羊鳴、姜春陽、金砂曲)、《黨的女兒》(王祖皆、張卓婭等曲),舞劇音樂《大夢敦煌》(張千一曲)、《永不消逝的電波》(楊帆曲),電影音樂《地道戰》(傅庚辰曲)、《早春二月》(江定仙曲)、《小花》(王酩曲)、《少林寺》(王立平曲),電視劇音樂《漢武大帝》(張宏光曲)、《人間正道是滄?!罚殖?、丁薇曲)等。
當然,事物并不是非黑即白那樣涇渭分明的,“京派”作曲家亦如此。有些“客京”的作曲家由于長期工作、生活于北京,隨著時間的流逝,其亦由表及里地扎根京城的土壤里——蛻變成“北京人”了,如姚明、施萬春、三寶、馬可、傅庚辰等“京派”作曲家。同時,有些“京派”音樂作品雖然誕生于北京,謳歌的是北京,描繪的是北京,但由于作品的立意之宏、站位之高、視野之闊,最終使得該作品在本質上已然超越了“北京城”,在傳遍大江南北的過程中逐步升華至“大中國”的高度,如前文提及的合唱《祖國頌》,有著“新時期”之“二喜”美譽的——管弦樂《北京喜訊到邊寨》和歌曲《祝酒歌》,以及現已成為“時代音調”的歌曲《今天是你的生日》《走進新時代》等。
“京派”之所以能夠成為“京”的“派”,自然有著與“海派”等其他“派”的與眾不同之處。簡單地說,“京派”音樂的特征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1.既“京”又“客”,即一些“京派”音樂作品既有“京味”,又有京外其他地域音樂的味道。如由于王酩、王祖皆、葉小綱、林朝陽等“客京”作曲家實為由“?!比搿熬钡摹熬┖E伞弊髑?。青少年時期浸淫于“?!崩锏慕洑v,與中年后成名于“京”的軌跡,最終使得諸大家的音樂作品既有“京性”又有“海味”——“京派”與“海派”交織、纏繞在一起,從而呈現出既“京”又“?!薄熬薄昂!币患业谋碚?。2.既“京”又“跨”,即一些“京派”音樂作品是“跨學科”之作,需要音樂界與舞蹈、電影、美術等其他“京派”界別秉承“求大同、存小異”之原則而攜手創作、共同發聲,從而矗立起一個大寫的“京派”。如“樂”“舞”之“大同”的代表作——舞劇音樂《魚美人》《紅色娘子軍》,“樂”“影”之“大同”的代表作——電影音樂《冰山上的來客》《知音》,以及“樂”“視”之“大同”的代表作——電視劇音樂《金粉世家》《京華煙云》等。3.既“京”又“國”,即一些具有“京腔京韻”的作品,由于創作地北京平臺之高、創作立意之前瞻、創作時間節點之恰逢其時等原因,最終順理成章地成為“中國之聲”,如后來具有了明顯“中國性”的歌曲《前門情思大碗茶》、舞劇音樂《紅色娘子軍》、管弦樂《春節序曲》、民族樂隊輕音樂《喜洋洋》等“京派”音樂作品。
幾年前,曾有文學評論家說:“所謂‘文壇’,在北京是一個真實的存在”[8]。竊以為,何止是“文壇”,“京派”音樂在北京無疑更是一個真實的存在。

從表面上看,“京派”作曲家似乎是一個相對隱形的、松散的文人音樂家群體,然“京派”作曲家之間的交往方式卻是有形的,且不甚松散。確切地說,“京派”作曲家的交往方式主要呈現于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屬“實體層面”,由三部分組成:1.“圖、文、音、像、譜”,即“京派”相關音樂作品的圖片、文論、音頻、視頻與樂譜的出版與發布;2.“京派”相關音樂會、音樂周、音樂藝術節、音樂比賽等,即相關音樂作品二度創作或協同創新的平臺;3.“京派”相關歌劇、音樂劇、舞劇等舞臺劇與電影、電視劇音樂的一、二度創作。第二個層面乃“非物質層面”,也就是“京派”音樂的“京性”。當然,此“京性”亦分“兩步走”——“京派”作曲家由“被動”認同漸變為“主動”認同的過程。換言之,興許一部分“客京”的作曲家起初對自己的身份被理論家視為“京派”并不認同,后伴隨著“京派”的被認可度的逐步提高而有所改觀,直至最終對自己的“京派”身份給予認同并深以為然。
作為一個籠罩在京城上空的藝術家群體,“京派”作曲家成員之間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就“京派”作曲家主體而言,其成員之間多為“亦師亦友”的關系。簡單地說,不論是北京的兩所音樂學院——中央音樂學院與中國音樂學院的作曲系教師,還是駐京的多個中直院團、北京市屬院團的“駐團”作曲家,以及北京地區其他相關藝術院校的作曲師資與新興的“自由作曲家”[9],其中相當一部分畢業于或曾就讀/任職于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學院。換言之,“京派”作曲家成員之間多為這兩個高等音樂學府的“校友”。君不見,每有音樂/藝術節、音樂會推出某“京派”作曲家的新作品或重演其經典舊作,便是“京派”作曲家的一次“盛會”——群賢畢至,乃至中國音樂界的一大“節慶”之日——少長咸集。在某個“盛會”或“節慶”的節點上,每位“京派”成員恍惚間或多或少會有“斯是陋‘派’,惟吾德馨”之歸屬感、榮耀感。盡管參與“京派”活動的部分作曲家主觀上并不承認自己是“京派”的一員,但“京派”作為一個以“無形”的形式而存在的“有形”的群體,客觀上已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熬┡伞弊髑乙酁檫@句古語提供了一個較為具象的理論注腳。換句話說,“京派”作曲家同樣——和而不同。前文提及的“亦師亦友”的成員關系,英雄所見略同的創作理念,惺惺相惜的并駕齊驅,決定了“京派”作曲家對共同精神家園的追尋與堅守,從而最終不謀而合地在各自的音樂創作中流露出一種共同的“京性”。毫無疑問,“京派”音樂創作對“京性”的追求是一以貫之的,至于“京派”音樂批評是否亦追求此“京性”,還需要時間來檢驗。當然,再宏偉、壯觀的“和”——“京性”,亦難以遮蔽“京派”每位成員特立獨行、流光溢彩的“個性”。如果非要人為地將“京派”作曲家按照其“入京”時間的先后順序排排座的話,那么諸“京派”大家的“個性”大致如下:
早期:
源自“延安魯藝派”并在作品中散發出濃郁泥土芬芳的李煥之、馬可[10],以及步履穩健的吳祖強等。
中期:
長于宏大敘事的施萬春,以及“歌兒暖人心”的“二王”——王酩、王立平等。
后期:
“京腔京韻”的姚明,以“葉氏風格”而獨樹一幟的葉小綱,以及將流行歌曲藝術化的“張氏兄弟”[11]——張千一、張宏光等。
諸“京派”作曲家頭頂“我寫我內心聽到的聲音”的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以一部部鮮活的、標題音樂作品凸顯其卓爾不群的“不同”——“個性”,雖然部分成員在一定程度上亦難逃文人相輕的窠臼??陀^地講,“海派”因近海外而得風氣之先,更偏重西方的內涵,故“海派”作品多呈不拘形骸之“個性”。而“京派”因歷史積淀而多家國情懷,更偏重東方的內涵,故“京派”作品多呈“京性”/“中國性”。
不論是早期、中期的“京派”作曲家,還是“后期”的“京派”作曲家,諸作曲大家之所以成為“京派”的一員,蓋因其能夠在“京性”與“個性”之間尋找到一種動態平衡。作為前者的“京性”,初級階段主要表現為老北京的“鄉音鄉情”或“入鄉隨俗”,即作品題材、音樂素材的“京腔京韻”;高級階段則表現為對“家國情懷”的追求,即前述的“中國性”。作為后者的“個性”,初級階段主要表現為一種由“量變”到“質變”的自我塑造,畢竟一下筆就暴露出其卓越藝術才華的作曲家還是少數;高級階段則表現為對一種“理想人格”的執著追求,即部分作曲家對某種體裁、某種手法、某種風格、某種傳播方式、某種創作理念長期而不懈地探索與耕耘。也許在某個節點,“京派”成員的“京性”多于“個性”;也許在另一個節點,“京派”成員的“個性”又多于“京性”。然,不論在哪個節點,“京派”成員始終徘徊于“京性”與“個性”之間,并在“不經意間”尋找到一個恰當的平衡點。雖然諸“京派”成員并未聯袂發表過一個共同的“藝術宣言”,然其對“中國精神的題材”與“講好中國故事”[12]之青睞,卻使得成員又不約而同地走上了先“立足北京”再“立足中國大地”[13]的道路,亦使得“京派”音樂在冥冥之中呈現出一番獨有的“中國氣派”[14]。
正如“維也納古典樂派”“印象派”等西方音樂諸“派”并非該“派”自封一樣,“京派”音樂是否姓“京”?“京派”作曲家及其“京派”音樂作品自己顯然說了不算!那究竟誰說了算?“客京”的音樂學者、海內外關注“京派”音樂的學者——說了算!原因何在?不論是“客京”的音樂學者,還是海內外關注“京派”音樂的學者,都需要保持一種“望京心態”。所謂“望京心態”,即跳出北京看北京——距離產生美嘛?!翱途钡囊魳穼W者、海內外關注“京派”音樂的學者,只有與自己的研究對象——“京派”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望京”——“旁觀者清”,以免只緣身在此“派”中。
本文為2019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中國樂派”研究(項目批準號:19ZD13)階段成果。
[1]2021年12月8日,筆者應邀參加由北京市文聯主辦的“百年新文藝與當代城市文化:2021·北京文藝論壇”,并發表演講《京派音樂姓“京”嗎?》。本文根據此次演講內容整理而成。
[2]該叢書共有13分卷,音樂卷名列第七。該叢書主編索謙,副主編張恬。
[3]該音樂卷/第七分卷主編謝嘉幸,中國文聯出版社2010年出版。
[4]“胡氏兄弟”即兩位滿族男高音歌唱家胡松華、胡寶善兄弟倆。
[5]雷振邦是北京人(滿族),但《五朵金花》《劉三姐》《冰山上的來客》此三部電影音樂是其任職于長春電影制片廠時的代表作,也是作曲家本人較為滿意的代表作。
[6]據筆者的不完全統計,學術界對藝術家“客京現象”的關注,顯著于美術界。詳見《美術觀察》2007年第4期的多篇文章。
[7]該曲有西洋管弦樂協奏、民族管弦樂協奏的兩個不同版本。
[8]孟繁華:《文藝批評的新勢力》,項筱剛《現代音樂的鑼鼓——項筱剛樂評》,叢書序第1頁,團結出版社2019年出版。
[9]即“體制外”的作曲家。
[10]項筱剛:《論“延安時期”音樂創作》,《黃鐘》2021年第3期,第86頁。
[11]筆者曾撰文論及“張氏兄弟”——兩位朝鮮族作曲家張千一、張宏光兄弟倆。詳見項筱剛《歷史長河中的多道宏光——由“手寫的流年——張宏光經典作品音樂會”引發的思考》,《人民音樂》2018年第9期,第24頁。
[12]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的講話》(2021年12月14日),中國藝術報 2021-12-14 23:40,https://mp.weixin.qq.com /s / TPVj-qKY5HUnZBZ2RQ3t9w。
[13]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的講話》(2021年12月14日),中國藝術報 2021-12-14 23:40,https://mp.weixin.qq.com /s / TPVj-qKY5HUnZBZ2RQ3t9w。
[14]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的講話》(2021年12月14日),中國藝術報 2021-12-14 23:40,https://mp.weixin.qq.com /s / TPVj-qKY5HUnZBZ2RQ3t9w。
項筱剛 博士,中國音樂學院特聘教授,中央音樂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