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

隨著經濟的不斷發展,城市化進程加快,農業社會不斷向工業社會轉型升級,這為底層青年的發展提供了更多的機遇,同時也拋出了更多的挑戰。《世間已無陳金芳》講述了一個湖南農村女孩“北漂”失敗的故事,她是一個來自社會底層、平平無奇的青年人,被時代推搡著站在了風口浪尖,通過自己的奮斗與掙扎,想要融入城市生活。她從農村的“北漂”女孩一路摸爬滾打,一躍成為“成功”的文化商人,最終又被現實重重摔下,終究無法真正融入城市。她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在大城市里找到自己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價值。她尋找并確立自己人生尊嚴和生命價值的過程,也正是從農村與城市這兩個牢籠中突出重圍的過程。本文試以《世間已無陳金芳》的主人公陳金芳為例,從個人精神的迷失淪落、扭曲畸形的成功哲學以及城鄉間輾轉的零余者三個角度分析底層青年進入城市謀求發展的困境。
一、個人精神的迷失淪落
陳金芳原是一個來自湖南農村的普通女孩子,她的生活在普遍窮困的家鄉甚至都算不上幸福美滿。母親股骨頭壞死,走路時畫著圈;父親在一個清晨收雞蛋時,一頭栽進雞窩再也沒有站起來;表哥、表嫂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生理缺陷;老舅外出混營生被人打得半死……在她們家,首先要考慮的問題是吃楊花、薅槐樹、撈小魚、摸螺螄、扎青蛙來補貼伙食。在經歷命運的種種之后,她似乎也習慣了平日里繁重的勞作,逐漸對生活中的美好與苦難感到麻木,樁樁件件在外人看來無法忍受的事情在她看來都稀松平常。
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曾說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假如我不曾見過光明。”當陳金芳進入偌大的北京城之后,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萌發了“原來生活還可以這樣過”的念頭。于是在與同齡人的相處過程中,她日益感到窘迫,也越發艷羨大城市里生活的人。她想要在這里扎下根來,想要有一天自己能夠站在這座城市的聚光燈之下,享受著眾人視線的焦點,想要和城市本地人一樣過上高雅的生活。她渴望得到周圍人的認可和關注,因而任由虛榮作祟,以極度的自傲來掩蓋強烈的自卑。
當她作為插班生剛進班時,“個子很矮,踮著腳尖也到不了一米六,穿件老氣橫秋的格子夾克,臉上一邊一塊農村紅”,“手里攥著一只印有‘鉀肥’字樣的尼龍口袋”,后來很快她就“把自己的臉當成了一片試驗田,什么新鮮事物都敢往上招呼”,還“拿烙鐵燙頭”,成為“班上女生里第一個抹口紅的,第一個打粉底的,第一個到批發市場小攤兒上穿耳孔的”,以至于她“還穿過幾天高跟鞋,一只鞋跟高,一只鞋跟矮,這導致她走路的時候也深一腳、淺一腳的,好像被遺傳了股骨頭壞死”。她追求城市里的“潮流”與“時尚”,拼命想要擺脫農村質樸的審美品位,想要消弭自己與城市之間的界限,卻在模仿和追趕中日益顯露出“鄉下人”的怯懦和不自信,反而被當地人認為十足的可笑和蹩腳。因為她的改變不是出于自身審美品位的改善和提高,而是想要通過模仿城市人的裝扮和舉止來得到身份的認同。
年幼時姐姐開張的露天餛飩攤被她說成“下?!苯浬涕_大酒店,成年后神棍琴師的兩句贊美使得她經濟拮據仍要購買高價鋼琴,輾轉于多個男人之間償還債務、累積資本,再后來用非法集資得來的錢乘坐豪車,出入高級會所,享用奢華餐食,在走投無路之時,孤注一擲卻輸得一敗涂地。如果說虛榮是人普遍存在的不良心理,那么陳金芳的虛榮則在欲望的鼓吹下日益膨脹?;蛟S陳金芳從未在城市中獲得過真正的歸屬感,無論是一無所有時,抑或烈火烹油處,她始終是以鮮明的局外人身份在努力融入城市生活,在虛假繁華與滿座喧囂中迷失了自我。
二、扭曲畸形的成功哲學
陳金芳之所以會陷入個人精神的迷失淪落,除了城鄉之間存在的差距帶給她精神上的沖擊,更為深刻的則是因為社會上扭曲畸形的成功哲學對她的影響。在鄉下生活的陳金芳,物質生活尚且不是十分的充裕。然而,在繁華熱鬧的大城市,即使困難的家庭也能夠吃上白面了,人們在吃穿不愁的情況下選擇了更加多樣的娛樂方式,對金錢有著強烈的攫取欲。純粹的音樂因而成為上流階級攀緣結交的媒介,成為上層人士尊貴身份的象征,文藝圈成了商人插科打諢、投機倒把的重要場所。金錢成為衡量成功的唯一標準,成為人們情感維系的紐帶,也逐漸腐蝕了她原本質樸、勤勞的美好品質。
在陳金芳初入城市時,“我”拉得不甚有感情的小提琴開啟了她的啟蒙期,奠定了她對城市人的認知,堅定了她誓死留在城市的信念,也為她之后混跡藝術圈埋下了伏筆。后來的陳金芳為了能夠獲得做服裝買賣生意的本錢,只得在不同的男人之間輾轉,但命運不遂人愿,每每血本無歸,希望屢屢落空。在貧瘠的日子里,她仍然義無反顧地追逐著昂貴的鋼琴樂器、高級的音樂舞廳、華麗的貂皮大衣、昂貴的音樂演出。游走在經濟灰色地帶的b哥,囤積大量音樂會的貴賓票,賄賂附庸風雅的官員。這些元素給音樂打上了“高級”“貴族”的標簽,在金錢占據主導的世界里,純粹的音樂不再是能夠撫慰平凡人心靈的良藥,反而成了金錢與地位的代名詞,成了金錢和權力交易的載體。
一時潦倒一時富貴,陳金芳離開北京后一路南下曾到過廣州、深圳等地,繼而又返回北京,十多年的時間里,她從來沒有真正的有過錢,做買賣總是賠得血本無歸,還要靠男人去還債或者積累下一輪本錢。村里人的閑言碎語讓她和她的家人長期抬不起頭。后來,她開始帶著光鮮亮麗的合伙人來考察故鄉,翻修了自家的老房子,給姐姐置辦了全套家電,母親過世后又辦了十里八鄉最輝煌的葬禮,親戚朋友開始對她刮目相看。當陳金芳在藝術圈中拉攏到各種人脈資源時,畫家、演奏家、投資家用最優美的話對她的氣質、謀略贊賞有加,觥籌交錯之間眾賓客言笑晏晏。在她“發跡”之后,看似得到了鄉里和城市人的認可,然而這都是建構在金錢的基礎之上的,并不是對陳金芳本人這一個體價值的發掘與認同。失去了金錢,消散了利益,威望、稱譽也就立刻轟然倒塌。當她投資失敗、投機崩盤之后,親戚朋友用最惡毒的詞語咒罵她,對她拳腳相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那些人不關心她的錢從哪里來,只關心她有沒有錢、有多少錢、能不能為自己帶來收益,這將人性丑陋、媚俗、自私、貪婪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
三、城鄉間輾轉的零余者
無論是留在這座城市還是離開這座城市,陳金芳都付出了血的代價。隨著家鄉父親離世、親戚相繼離京,面對母親的責難和詈罵,面對姐姐的憤怒和毆打,她用普通話一遍遍地叫喊:“你們把我領到北京,為什么又讓我走?”她決絕的態度成為與農村徹底決裂的宣言。十多年后,面對法律的制裁與眾叛親離的悲慘局面,她平靜卻又有幾分不甘地說道:“我只是想活得有點人樣兒?!比欢?,醉心于功名利祿并不能使她贏得自我的尊嚴與價值,她最終還是從美夢中驚醒,青春如流水空逝,被城市拒之門外。對農村近乎本能的強烈排斥,被城市固化的社會階層拒絕,使得陳金芳成了城鄉間輾轉的零余者。
為甩掉“農村人”的標簽,陳金芳義無反顧地選擇融入大城市的時尚潮流,游走在各大商圈中,想要借此在大城市中建立起新的身份認同。為擺脫“農村人”的身份,她拒絕離開城市,寧可獨自顛沛流離,也不愿意回到鄉下結婚招婿。由“陳金芳”改為“陳予倩”,對于她來說絕不僅僅只是名字的更替,更是一種與故土和緣起的決裂。她依靠非法收集鄉親的拆遷款累積資本,無法挽回地破壞了鄰里鄉際的人倫秩序,徹底切斷了自己的來路。
當陳金芳作為插班生來到城市的學校時,同學并不會多理睬她,原因是她不過在這里待幾天,對他們的生活完全夠不上影響。但是當窘迫的陳金芳開始打扮自己、試圖改變自己、融入城市時,她的同學開始捉弄她、嘲笑她、諷刺挖苦她,理由是“對于一個天生被視為一個低人一等的人,我們可以接受她的任何毛病,但就是不能接受她妄圖變得和自己一樣”。這是毫不遮掩的鄙視,孩子以這樣近乎惡劣的方式維護著城里人看起來高高在上的地位和不容打破的權威。而當陳金芳成功混跡藝術圈之后,人們私底下對她的評價是她的身材如何如何、她的容貌如何如何,在意的只是她的肉體,對她暴發戶身份的嘲弄和不屑,而不是她作為一個平等的人的本身。
農村出身的陳金芳付出了血的代價才得以留在城市的小角落掙扎著存活,而從小出生在大院里的“我”卻被要求什么也不用做、只專心拉小提琴;當陳金芳為了購買一架鋼琴,獲得城里人身份而與未婚夫發生沖突甚至大打出手時,“我”輕易地放棄了苦練了好多年的小提琴,并不覺得可惜;當陳金芳費盡心思,八面玲瓏穿梭在各大交際圈,不得不委曲求全時,“我”則躺在自己的舒適圈隨心所欲、冷眼旁觀、不為所動。她也曾想要靠自己的勤懇勞動謀得立足之地,但殘酷的現實教會她,沒有真才實學的人很難在這座大城市里生存下去。于是她放棄了踏實地向前走,做著一夜暴富、盆滿缽滿的美夢,最終夢醒,才發現自己過了潦草的一生,在城鄉之間輾轉不得歸路。
四、結語—青年人的出路
初入城市后,大多數外來客都會在一片繁華與熱鬧中陷入迷茫和失落,半羞半惱、迫不及待地與故土決裂,懷著對成功的幻想與希望汲汲以求,卻又在城市階層固化這一透明的銅墻鐵壁上撞得頭破血流。陳金芳有著強烈鮮活的生命意識,有著一無所有而又無所畏懼的“賭徒精神”,卻不具備迎風破浪的能力,以至于最終在濤濤大浪中逐漸迷失了自我,不斷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線甚至踐踏了法律的尊嚴。她的失敗有無法抵抗的必然性,但她對個人價值的追求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勇于站在時代前面的魄力值得我們肯定。導致她失敗的是違反道德與法律的奮斗策略,但是從根本上來看,她對自己作為“人”的價值和尊嚴的追求是正確的。這使得她的經歷充滿悲劇意味的同時,又具有英雄色彩,或許這正是我們愛憐她的緣故。
“青年人有著更加堅忍而務實的品格,有著在一個人生階段內明確無誤的目標,也有著孤身一人與紛亂世事相搏殺的巨大勇氣。他們有可能建功立業,也有可能鎩羽而歸。”那么對于以陳金芳為代表的渴望脫離農村、進入城市的青年人來說,他們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賈平凹在《帶燈》這一長篇小說中寫到過“故鄉”的一種定義:你生那里其實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鄉也叫血地。所以,無論身在哪里,血液里仍有故鄉埋下的種子。而當這種子發芽,當這召喚再次響起的時候,你只能停下遠行的腳步,重新去擁抱你的緣起。我們對故鄉似乎總是抱著“離去-歸來-再離去”的態度,常常用“閉塞”“落后”“麻木”去形容它們,似乎自己之前生活的熱土突然成為了一片暗無天日的沼澤地,而只有繁華熱鬧的城市才能給自己大展拳腳、實現遠大理想與抱負的機會。然而,我們終其一生也都帶有故土那里最淳樸、最善良的品質。我們追求自己的理想與抱負時,并不一定要以與故鄉決裂為代價。我們不一定非要尋求來自外部的接納或是金錢的積累來彰顯自我的價值,而是要堅定自我認同,在適合自己的領域腳踏實地地干好自己的事業。
在當下社會,依靠聰明才智、踏實肯干來達到自身生存并不是什么難題。精神和意志薄弱的人總是被外界力量裹挾著前進,關鍵的是怎樣在喧囂環境的影響下堅守自我精神,從而真正達到精神的解脫。在經濟蓬勃發展的今天,人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發生了全面而深遠的變化,在滿足人類資質需要的同時,也不斷地轉變著人類的精神信念與價值取向,讓人們偶爾進入迷茫彷徨、自我質疑以及甘于平凡的精神困境。當代青年人應從中思索何謂價值與社會價值,應該如何實現自我的人生價值與社會價值。
世間已無陳金芳,但我們身上都有“陳予倩”的影子,與自己和解,與故鄉共生或許是城市中汲汲營營而不得的青年人更好的人生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