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洋 韓 曉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金融學院 北京 100029)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快速增長,居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但各地區經濟發展的速度和各階層收入增長的速度并不一致,使得居民收入和財富的差距長期保持在較高水平。國家統計局發布的《中國住戶調查年鑒》 披露,2003—2018 年中國居民收入基尼系數為0.46—0.49;西南財經大學在《中國家庭收入不平等報告》 中測算出2010 年中國家庭收入基尼系數為0.61;北京大學《中國民生發展報告2014》 測算得出2012 年中國家庭凈財產基尼系數為0.73。這些不同來源和方法的測算結果均反映出在我國經濟社會中存在較高程度的不平等問題。十九大報告指出,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變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發展不平衡既表現在地區之間發展的不平衡,也表現在區域內部不同階層家庭收入的不均等及由此帶來的消費水平不平等。作為金融領域近年來的重要創新,數字金融能夠緩和這一矛盾嗎? 實現“美好生活” 的基礎是提升消費水平,因此本文從消費不平等入手,研究地區數字金融發展是否能夠降低區域內消費不平等,是否能夠減緩不同收入群體之間和城鄉之間的消費不平等,從而有助于緩和社會主要矛盾。
緩解消費不平等問題需要提升資源配置的均衡性,尤其是獲取金融服務的均等性。傳統金融在為低收入群體服務上存在諸多掣肘,對“長尾人群” 的金融排斥會加大群體之間的不平等程度。互聯網技術的進步促進了金融體系的優化與普惠功能的實現(宋曉玲和侯金辰,2017),科技平臺、大數據和云計算等創新性數字技術深刻改變了人類生產生活方式,以第三方支付、網絡借貸和互聯網理財等為代表的數字金融服務逐漸普及,使得弱勢群體能以低成本、高效率進入金融體系,進行消費和投資等活動。
數字金融的深度發展能否在提振經濟的同時促進公平? 且數字經濟可以通過何種渠道減緩消費不平等? 經濟理論中的“持久收入假說” (permanent income hypothesis) 認為,追求效用最大化的消費者在生命周期中每個時點的消費都應由其持久收入決定,并且在不同時期需要“平滑消費” 以提升自己的效用。若這一假說成立,則不同人群之間的消費差距僅僅取決于“持久收入” 的差距,數字金融對緩解收入差距帶來的矛盾不會有所貢獻。但該假說建立在“無摩擦” 的經濟假設之上,有兩個現實約束使消費差距偏離收入差距:第一,消費決策會受到金融約束,有的人在參與金融市場活動時會受到金融抑制或“現金先行” 的約束(Clower,1967),無法在生命周期內進行有效的平滑消費;第二,消費決策會受到“自然約束” (包括時間、身體承受能力、儲物空間等方面)。Becker (1976) 認為個體的消費行為在不同情景下面臨的約束條件有較大差異,而時間的有限性是消費行為的最根本約束。在網絡時代消費者的服務消費行為面臨的“真約束” 就是時間(江小涓,2018)。在家庭持久收入不變的情況下,數字金融對消費的作用主要體現在緩解金融約束上,但同時數字金融使得支付更加便捷,節約了消費時間,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自然約束。中等收入階層和低收入階層的金融約束一般強于高收入階層,而數字金融的發展可以緩解中低收入階層人群的金融約束,減小不同收入階層的消費差距,從而促進消費。
不患寡而患不均,社會不平等相關問題不僅是公眾關注的焦點也是學術研究中的重要問題之一。適當的經濟差距可以調動生產積極性,但分配過度扭曲會引發社會矛盾。在收入差距短期內難以得到有效緩解、傳統金融體系不完善導致部分群體受到金融抑制的情況下,如何通過新技術、新手段優化資源配置,增加低收入群體的“獲得感”,緩解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發展之間的矛盾,使社會成員平等共享經濟發展成果,是當前經濟工作的重點目標之一。在此背景下探討我國消費不平等問題以及數字金融的作用機制,具有較強的應用價值和學術價值。
綜上所述,本文可能的貢獻在于:第一,結合數字普惠金融指數和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從金融約束和自然約束的角度分析數字金融對消費不平等的影響,對兩者關系及內在機制進行深入探討,豐富了相關領域研究。第二,大多關于消費不平等問題的現有研究集中于城鄉消費差距,本文將消費不平等作為社會不平等的度量,測算了地區消費基尼系數、泰爾指數和分位數之比,并且對消費不平等進行要素分解和組群分解,以期全面衡量居民福利水平差異。第三,本文在拓寬研究范圍的同時深化了研究的政策內涵。實證研究發現,我國的數字普惠金融能通過緩解金融約束減小地區內部的消費差距,包括群體之間和城鄉之間的差距。其作用機制包括便利消費(數字支付)、助力消費平滑(數字信貸)、降低預防性儲蓄動機(數字保險),但這些效應在教育水平更高、經濟發展中等、互聯網用戶基礎更好的地區更明顯。本文的政策含義在于:數字金融可以為緩和社會主要矛盾、推動共同富裕做出積極貢獻,但同時應注意數字金融作用的局限性,這與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信息基礎建設和居民的數字金融素養等因素有關。
收入、財富和消費不平等都是經濟不平等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消費不平等在衡量居民真實福利不平等時更有優勢。經濟理論的基本假設之一即人們的效用來自對商品和服務的消費,而非貨幣收入和財富本身,因此消費不平等被認為是更本質的經濟問題(Meyer 和Sullivan,2003)。陳志武(2018) 指出,守住消費差距是保持社會穩定發展的關鍵,技術的進步會縮小不同階層在消費機會上的差距。另外,以收入不平等或財富不平等作為研究對象存在測量誤差。在逐利心態以及“不露富” 傳統觀念的影響下,部分收入數據難以獲得(鄒紅等,2013),但家庭會通過借貸或儲蓄來平滑消費,因此消費數據不易受到低報或高報的影響(Cai 等,2010)。
地區消費不平等主要包括區域內城鄉之間、城填內部以及農村內部的消費不平等,測度消費不平等是研究地區消費不平等的起點。以往的測度方法主要有:一般描述統計法(如分位數之比、對數方差),與洛倫茲曲線相關的指數測度,廣義熵指數,以及與社會福利函數相結合的方法(如阿特金森指數等)。在分析不平等問題時,更多使用的是基尼系數,因為其能夠衡量總體之間的差異,使結果更具橫向可比性。另外,泰爾指數、對數方差、分位數之比也是常用衡量指標,相比基尼系數,泰爾指數和分位數之比更易于評價不同階層消費差距的變化(Jappelli 和Pistaferri,2010),但分位數之比的度量結果相對比較粗糙。
已有文獻認為影響消費不平等的因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收入不平等。眾多研究表明收入不平等是導致消費不平等的關鍵要素(鄒紅等,2013;Jappelli 和Pistaferri,2010),但對二者的程度大小和變化趨勢尚未得出一致結論。Cutler 和Katz (1992)考察了20 世紀80 年代美國收入和消費分配的變化,認為收入不平等和消費不平等呈平行變化。曲兆鵬和趙忠(2008) 發現中國農村的消費不平等要低于收入不平等,而鄒紅等(2013) 探討了耐用品消費不平等的形成機制,發現收入不平等低于耐用品消費不平等,這與耐用品的“耐用性” 與“不輕易調整性” 等特點有關。第二,人口結構及老齡化。Deaton 和Paxson (1994) 分解了消費不平等的影響因素,表明消費和收入不平等與年齡正相關,且增長速度具有同步性。曲兆鵬和趙忠(2008) 將人口老齡化對消費不平等的效應作為研究重點,發現年齡組內不平等、教育水平和家庭規模是主要差異來源。鄒紅等(2013) 進一步發現耐用品消費不平等的敏感性隨年齡增加而變弱,預期到的永久性沖擊是消費不平等下降的主要原因。第三,經濟發展和政策因素。地區的地理位置、經濟金融狀況、政府政策和居民消費觀念等都會對收入和消費分配產生正面或負面作用。雖然消費差距這一社會不平等問題持續得到關注,但主流文獻的關注點還沒有涉及新興的數字金融領域這一可能改善金融資源配置從而促進消費公平的變量。本文將在此基礎上,重點探討數字金融對消費不平等的影響和內在機制。
數字金融是數字技術和金融服務的融合,對居民生活、企業經營以及宏觀經濟發展可能產生重要影響。最小化金融抑制程度、最大化經濟體內各階層成員的金融可得性是數字金融的核心內涵(Cámara 和Tuesta,2014),因此其必然會給傳統金融系統帶來挑戰和機遇。例如,數字金融會對商業銀行業務產生沖擊,但新舊金融模式的相互競爭也會推動金融結構的轉型升級。在補充傳統金融普惠功能和促使金融結構轉型的同時,數字金融的作用也體現在家庭收入、消費、創業、小微企業融資等多個方面。易行健和周利(2018)、張勛等(2019、2020) 均從消費和收入角度驗證了數字金融的經濟促進效應,發現數字金融對農村地區和低收入家庭的影響更大。謝絢麗等(2018) 發現數字金融能提高創業的活躍度,有利于對小微企業的扶持。Marsden 和Nileshwar (2013) 指出移動支付是克服傳統金融服務障礙的一種有效手段,其對創業成本高和受到信貸約束的家庭更加有利。
綜上所述,數字金融能夠使金融服務向傳統上容易受到金融抑制的人群延伸。此外,數字金融的“惠貧性” 也體現在減貧與改善分配上。宋曉玲(2017) 證明數字金融能收斂城鄉收入差距。何宗樾等(2020) 發現數字鴻溝的制約反而使數字金融提升了貧困發生的概率,加深了多維貧困的程度。但張勛等(2021) 指出,數字金融的持續發展實際上能夠抑制數字鴻溝的擴大及其負面影響。以上文獻表明數字金融對消費不平等的影響與異質性作用有待進一步分析。隨著我國電信基礎設施的不斷完善,地區間的互聯網帶寬和移動通信差距越來越小,數字金融的發展日趨平衡。學者們發現,數字金融發展在地區之間的差異逐年減小(郭峰等,2020)。因此,如果數字金融能夠降低區域內部的消費不平等程度,那么從整體看它對緩和社會主要矛盾能夠起到重要作用。已有文獻關于數字金融對地區消費不平等的影響仍缺乏系統分析,本文力圖在這一領域做出創新和補充。
本文數據主要來源于:第一,2012 年、2014 年、2016 年和2018 年4 年的北京大學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 數據;第二,市一級的數字普惠金融指數來自北京大學數字金融研究中心與螞蟻金服合作編制的“北京大學數字普惠金融指數”;第三,各地市的宏觀經濟變量,來自各城市的統計年鑒;三類數據合并后得到4 年全國127 個地級市的面板數據。CFPS 每年調查的消費支出以家庭為單位統計,在匯總到市級層面的過程中,本文做出以下處理:第一,刪除了所有在消費支出上拒絕回答的家庭,將缺失的變量值以CFPS 自行估算的調整值替代;第二,對收入和消費數據進行1%水平上的縮尾處理,以剔除極端值(如當年消費記錄為零值) 對研究結果的影響,減少預估結果和實際情況的偏離;第三,采用國家統計局城鎮居民消費價格指數,將不同年份和城市的家庭總收入和總消費支出調整到2012 年的水平,使數據具備可比性。最后,根據處理后的每個城市的家庭消費數據計算出該城市當年的消費不平等指標。
本文的被解釋變量為消費不平等,選取三種代表性方法進行測度(見表1)。本文關注的是一個地區總體的消費不平等程度,因此在分析中主要采用基尼系數來衡量消費不平等程度;泰爾指數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修正基尼系數“對極端值變化不敏感” 的不足,因此我們計算了泰爾指數作為補充;我們還計算了消費支出的分位數之比p75/p25、p75/p50 和p50/p25,能夠更清楚地衡量高低、高中和中低等收入階層之間的消費差距。另外,本文從子樣本和要素子成分兩方面對總消費不平等進行分解,前者多采用泰爾指數度量,后者一般采用基尼系數度量(萬廣華,2009)。子樣本分解即組群分解,本文將地區分解為城鎮和鄉村兩組,基于各組人口份額計算城鄉內部和城鄉之間的消費不平等,以期發現二元結構下的消費差異,從城鄉角度解釋數字金融的作用。要素分解是將總消費根據消費去向劃分,本文基于消費的結構性視角將消費支出分為生存型、享受型和發展型消費(程名望和張家平,2019),依次計算基尼系數并做出分析。

表1 消費不平等的代表性測度方法
表2 描述了消費不平等各測量指標在樣本期間的變化概況。就消費結構而言,生存型消費不平等明顯低于發展型和享受型消費不平等,反映出家庭在追求高水平、高質量消費方面存在較大的消費差距,與現實情況相符,因此如果能降低后兩種類型的消費差距,則能在更大程度上減緩地區整體消費不平等問題;就組群分解而言,城鎮和鄉村內部的消費差異遠大于城鄉間差異,是地區整體消費不平等的主要來源。綜合來看,地區總體消費基尼系數平均約為0.42,這與孫豪等(2017) 利用城鄉消費分組數據估算基尼系數在0.4 左右浮動的結果相一致,表明我國消費不平等程度仍然處于較高水平。

表2 地區消費不平等的描述性統計和變化趨勢
本文的主要解釋變量是數字金融發展程度,采用北京大學數字普惠金融指數度量。該指數采用了螞蟻金服的交易賬戶大數據,代表性和可靠性較強。為探究數字金融從哪一方面對城市消費不平等產生了影響,本文選用數字普惠金融指數的三個分項指標:覆蓋廣度、使用深度和數字化程度。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顯示,樣本期間內數字金融總指數與分項指標的均值都有顯著提高。在影響機制的分析中,本文選用使用深度指標下的數字支付、信貸、保險、投資、貨幣基金和征信業務等六個維度指標。
為了控制其他因素對消費不平等的影響,本文還引入一系列控制變量。
(1) 收入不平等、地區平均性別比、地區家庭平均消費、地區平均受教育年限和地區平均互聯網使用率。收入不平等情況是影響地區消費不平等的重要因素,二者應呈正相關關系。其他變量用于控制地區的消費狀況、教育水平以及互聯網普及水平對消費差距的影響,根據CFPS 每個城市家庭的調查樣本得到城市層面的均值。其中,互聯網使用率變量來自CFPS 問題“是否移動上網” 和“是否用電腦上網”。
(2) 地區經濟變量,包括:代表地區經濟發展程度的人均生產總值,依據各城市的消費物價指數調整為基期實際值;產業結構,以第三產業增加值和GDP 的比值衡量;政府財政政策,以各地市政府財政支出與GDP 的比值衡量;城鎮化水平,以各地市城鎮常住人口和總常住人口的比值衡量;金融發展規模,采用城市金融機構年末貸款余額與GDP 之比作為代理變量,以控制金融資源對不同階層群體消費水平和消費差距的影響。劉靖和陳斌開(2021) 指出房價上漲抑制了低消費家庭的消費,擴大了中國的消費不平等,因此我們在回歸中也引入城市房價(商品房平均銷售價格的對數) 作為控制變量。
本文的基準模型為雙重固定效應模型,同時控制地區和年份固定效應,回歸方程如下:

其中,被解釋變量gap表示城市第年的地區消費不平等, Lindex是數字普惠金融指數,表示城市數字普惠金融的發展,這是我們最關注的解釋變量。為避免解釋變量和被解釋變量之間的反向因果關系干擾分析,數字普惠金融指數采用滯后一期數據,細分的維度指數亦如此處理。 X表示該城市的相關控制變量, λ和η表示地區和年份固定效應, μ為隨機擾動項。我們重點關注系數,它代表了數字金融的發展對該地區消費不平等的總體影響。
表3 給出了應用固定效應模型的回歸分析結果。第(1) 列只考察了滯后一階的數字普惠金融指數與地區消費不平等的單變量關系,隨著控制變量的增加,回歸系數依然顯著。第(3) 列是基準模型的回歸結果,城市數字金融發展程度越高,消費不平等程度越弱。數字金融指數每增加一個標準差,消費不平等大約降低20 個百分點,經濟意義顯著。第(4) 列以泰爾指數作為被解釋變量再次論證了上述結果。
數字金融降低消費不平等的具體來源體現在表3 的第(5) — (7) 列。第(5) 列和第(6) 列的結果顯示高低、高中等收入階層的消費差距會因數字金融的發展而顯著減小。然而,當中低消費階層的消費差距作為被解釋變量時,沒有發現數字金融對這兩個階層之間的消費差距有顯著影響,可能的解釋是:各收入階層的消費特征有異,中低收入群體更易在消費中受到流動性的約束(Deaton,1991)。高收入階層的消費增長主要受時間等自然約束的限制,中等和低收入階層人群因消費欲望還沒有充分滿足,消費行為主要受金融約束的限制。現實中自然約束很難改變,而數字金融會放松金融約束從而增加中、低收入階層的消費,使得兩者差距縮小并不顯著。

表3 數字金融與消費不平等:基準模型回歸

(續表)
從控制變量看,收入不平等對消費不平等有顯著的正向影響,這與大多數研究的結論一致。城市經濟發展變量對被解釋變量影響較小,可能的原因在于:數字金融發展程度和地區GDP 等變量相關性較強,因此地區經濟變量的影響被弱化,顯著性被核心解釋變量取代。此外對大部分城市來說地區經濟變量在短期內變化較小,在控制城市固定效應后,這些變量對被解釋變量的解釋力被固定效應“吸收”。這一解釋與張勛等(2019)對家庭戶主特征變量不顯著的原因分析相一致。
為準確識別因果關系,我們嘗試使用工具變量方法進行進一步分析,以解決遺漏變量問題帶來的內生性偏誤。地理距離與一個地級市的數字金融發展水平密切相關,但與該城市的消費不平等情況沒有直接關聯。借鑒張勛等(2020) 的做法,本文使用“城市到杭州的球面距離與全國數字金融發展水平均值(除本市) 的交互項” 構造工具變量。支付寶的起源地杭州市的數字金融發展處于領先位置,數字普惠金融指數的編制采用了支付寶的數據,客觀上一個地區和杭州市的地理距離越小,其數字金融的發展程度越高。另外,地理距離是不隨時間變化的固定數值,為避免第二階段估計失效,我們構建上述交互項使其具備時間變化效應。工具變量模型的回歸結果表明,第一階段統計量大于經驗法則的臨界值10,表明內生變量與工具變量有較強的相關性;弱工具變量檢驗結果顯示工具變量滿足可識別性。另外,數字普惠金融指數的系數變大且依然顯著,正如Jiang (2017) 指出的,工具變量對回歸系數往往會產生“放大作用”。模型結果表明工具變量法對緩解基準模型的內生性是有效的,即距離杭州市越近的城市數字金融發展越迅速,對城市整體消費不平等的減緩作用越明顯,基準回歸的結論得到進一步驗證。
數字金融的影響可以從多個維度加以刻畫,包括覆蓋廣度、使用深度、地區金融服務的數字化程度等。前文從總體上考察了地區數字金融的發展對消費不平等的影響,我們在基準模型的框架下依次將覆蓋廣度指數、使用深度指數和數字化程度指數作為解釋變量進行回歸。回歸結果顯示,覆蓋廣度和使用深度指數的提高對地區消費不平等均有顯著的減緩作用,但數字化程度的影響弱于其他兩個指標。覆蓋廣度的增加體現在擁有支付寶賬戶人數的增加,數字支付的覆蓋面擴大為便利全民消費提供了良好環境;使用深度體現在金融服務重心的下沉使得不同階層的人群都能受惠于互聯網金融服務,從而改變了消費模式,提高了欠發達地區和弱勢群體的消費水平,減小了消費不平等。數字金融深度指標在降低消費不平等中的效果更為顯著,因此在推動數字金融發展的過程中,應注重增加地區用戶的數字金融能力、提升數字金融服務的使用深度。
為進一步分析數字普惠金融對消費不平等影響的結構性差異,我們根據居民消費層次分別將生存型、發展型和享受型消費不平等作為被解釋變量代入基準模型。如結果所示,數字金融降低了發展型和享受型消費不平等,對生存型消費不平等的影響系數雖然符合預期,但沒有顯著作用。結合前文分析可進一步得出,數字金融對整體消費不平等的緩解主要通過降低發展型和享受型消費不平等。當前我國已消除絕對貧困和區域性整體貧困,經濟環境和社會福利已能滿足人們對衣食住行等必需品的基本需求,家庭之間福利的差別主要體現在非必需品上。數字金融對發展型和享受型消費不平等的影響正是我國居民消費升級的體現,這也和我國從中高收入國家邁向高收入國家的發展進程相吻合。盡管發展型和享受型消費不平等的水平始終高于生存型消費不平等,但隨著數字金融對中產階層消費理念和消費能力的升級,這一不均衡狀況將得到有效緩解。
在我國特殊的城鄉二元結構經濟體下,消費行為的異質性既表現在不同收入群體之間,還表現在城鄉之間。推動城鄉融合發展是促進經濟社會均衡發展、緩和社會主要矛盾的重要途徑。數字金融能否發揮這一作用? 我們將泰爾指數分解為組間差距和組內差距作為被解釋變量回歸,結果顯示數字金融每增加一個標準差,組間消費不平等大約降低1.37%。這表明數字金融顯著降低了城鄉之間的消費不平等,有助于打破城鄉分割,改善城鄉發展不平衡的局面。而在組內不平等的回歸中,我們發現城鎮家庭能夠從數字金融發展中獲得更多紅利,但對于鄉村內部消費不平等的減緩作用并不顯著。可能的原因有:第一,相對而言鄉村的數字金融發展速度慢于城鎮;第二,由于鄉村地理環境和文化習俗差異較小,農村市場上的消費品種類和質量缺乏變化,加上“熟人社會” 環境下社會互動較多,不同家庭的消費習慣大多一致且短期不易改變,因而數字金融這一新型工具對鄉村內部消費不平等的緩解作用有限。
基準回歸表明數字金融發展可以降低整體消費不平等程度,改善居民福利水平,接下來我們以信貸、支付、保險、貨幣基金、投資和信用指數作為解釋變量,探索數字金融影響消費不平等的具體作用機制。結果發現,具有顯著影響的是支付、信貸和保險,其余三個指數的系數并不顯著。我們分別對數字金融的影響機制作如下分析。
(1) 數字信貸:便利中低收入群體平滑消費。如前文所述,相對于高收入群體,中低收入群體在消費時更容易面臨金融約束的限制,而數字金融可以有效緩解金融約束。傳統的銀行貸款業務主要依靠抵押、擔保和征信記錄,而這些正是中低收入群體缺乏的。基于現代數字技術的互聯網貸款業務,可以利用實時、海量的大數據信息(如社交網絡、消費記錄等),將貸款服務普及原本被傳統金融系統排斥的“長尾人群”,有效緩解他們的金融約束。隨著消費理念的更新以及移動互聯網技術的發展,互聯網分期消費以及“白條” “花唄” 等數字化的消費貸款服務變得極為便利。這些數字信貸業務無不有利于提升中低收入階層消費者的消費量,縮小他們和高收入群體之間的消費差距。
(2) 支付便利:消除現金約束并節約消費時間。“貨幣先行理論” (cash in advance)認為,貨幣并不直接進入人們的效用函數,但是現金是購買物品的唯一媒介且必須在物品交換之前取得(Clower,1967)。因此,消費者的優化行為需要在通常的預算約束外增加“預付現金” 約束。相對于傳統的信用卡和現金支付,數字支付手段極大地提升了支付的便利性。這種便利性對提升消費有以下幾個方面的作用:第一,讓“貨幣先行” 不再是影響消費行為的約束,消費者可以持有儲蓄并保持足夠的流動性(如持有“余額寶”);第二,數字支付手段可以節約消費和支付的時間,并在當期實現更多的服務性消費;第三,消費者可將采用數字支付手段節約下來的時間用于工作以獲取更高的收入,這可以帶來未來更多的消費;第四,數字支付允許消費者在任意時間和地點進行線上交易,這降低了消費門檻和消費成本,可以完成或激發消費者消費意愿。盡管這些作用對各階層均適用,但中低收入群體受到的影響更大,因此數字金融可以縮小中低收入群體與高收入群體的消費差距。
(3) 數字保險:降低過度儲蓄動機。消費者在面臨收入等各種不確定性時,依然需要“平滑消費”。如果沒有足夠的市場化保險手段,只能依靠自身儲蓄來預防對未來收入的不利沖擊,這會降低消費者的消費量。數字化保險是數字金融服務的一部分,隨著互聯網保險產品的逐漸豐富,購買方式日益便捷,數字保險業務越來越發達。增進數字保險服務可以弱化消費者過度的預防性儲蓄動機,有利于風險規避者和容易受到收入沖擊的群體釋放被抑制的消費能力,因而數字保險機制從讓消費者“敢消費” 的角度降低消費不平等。
(4) 從微觀角度驗證機制有效性。第一,本文從微觀角度驗證數字信貸、支付和保險業務降低消費不平等的有效性,采用2016 年和2018 年的CFPS 數據,按照收入將家庭分為低、中、高三組,構建高收入組的虛擬變量及其和三個業務指數的交互項。被解釋變量是家庭的消費支出,控制變量包括“最熟悉家庭財務信息的成員” 的人口特征和家庭特征變量,同時控制了省份和年份固定效應,并將標準誤聚類到城市層面。分組回歸表明,數字信貸業務能提高中低收入階層的消費量,但對高收入群體沒有顯著提升作用。交互項的負向顯著結果表明高收入家庭實際上削弱了數字信貸、支付和保險業務對消費的提升作用,即這一作用對中低收入群體更有效,從而降低了其與高收入群體之間的消費差距,這和基準實證模型的分析一致。
第二,本文進一步驗證數字金融對以上三項互聯網業務的促進作用。目前CFPS 中并未涉及數字金融的相關問題,同時由于數字支付是數字金融主要的業務形態,因此本文著重分析數字金融對家庭整體信貸行為和保險參與是否存在積極影響。根據問卷問題,我們設置家庭“信貸行為” 和“商業保險參與” 相關變量。結果顯示,數字金融能夠緩解信貸約束,顯著提升家庭信貸可得性。事實上,眾多研究也表明數字金融能夠憑借其技術、信息等方面的優勢緩解居民的信貸約束,例如吳雨等(2020) 指出數字金融對以社會資本和人情關系為擔保的傳統私人借貸具有替代作用。現有研究說明了數字金融發展可以降低交易成本、增加借貸渠道從而提高信貸可得性,另外數字金融也可以促進家庭參與保險市場。
第三,本文選取“互聯網進行商業活動的頻率” 作為被解釋變量來間接體現數字業務。在問卷中,互聯網商業活動主要指手機銀行、網絡信貸和互聯網保險等,考慮到該變量是有序變量,我們使用Ologit 模型進行回歸,同時提供雙向固定的線性概率模型的估計結果作為對照。結果表明,數字普惠金融顯著正向促進了居民的互聯網商業活動,但這一正向促進作用顯然對中低等收入階層較強,對高收入家庭效應較弱。上述分析表明,數字金融的確能通過放松中低收入階層的金融約束來降低高中、高低收入階層的消費差距以及地區整體消費不平等程度,前述平滑消費、便利支付和降低過度儲蓄動機等機制的有效性在微觀角度得以論證。
1.分位數回歸
為更加準確地探究數字金融是否對消費不平等存在差異性作用,我們引入面板分位數回歸方法,研究數字金融的發展對消費不平等的不同分位有何影響。結果顯示,除了在10%和95%分位點上不顯著,在其余分位點上數字金融對消費不平等的影響均顯著,而對消費不平等程度極低或者極高的地區,數字金融未能發揮有效作用。這一結論反映的問題較有現實意義。一般而言,消費不平等程度較高的地區經濟發展相對落后(如本文中消費基尼系數最高的地區為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曾是重點扶貧地區),更多的家庭消費為滿足生存型需求,網絡終端設備等硬件條件不足,在數字技術使用和數字資源獲取方面存在劣勢,因此數字金融目前并不完全具備“包容性” 作用,對極貧困地區的消費不平等的減緩作用甚微。然而,在消費不平等程度較低、經濟富裕的地區,數字金融所能發揮的作用也很有限,可能因為當地的金融服務和其他社會福利政策已經較為完善,數字金融發展帶來的影響較小。結合基準回歸的結果可以看出,數字金融確實具有降低消費不平等的作用,經濟發展中等以及發展偏弱的地區能夠從數字紅利中獲益較多。
2.人力資本和互聯網使用率異質性
為探討人力資本在數字金融減緩消費不平等作用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們根據地區平均受教育程度的平均值劃分樣本,并構建數字金融指數與受教育程度的交互項進行穩健性檢驗。人力資本異質性結果表明,數字金融對平均受教育程度較高的家庭樣本組作用顯著,交互項顯著為負,表明數字金融降低消費不平等的效應在平均受教育程度較高的城市較大。受教育水平較高的個人知識儲備與思考能力較為豐富,對數字金融領域的各種新興知識和技能較容易接受和使用,由此反映出提高人力資本水平和居民金融素養的重要性。
我們也嘗試驗證互聯網使用頻率差異對主要結論的影響,按照互聯網使用率再次將樣本劃分為高、低兩個樣本,并采用基準模型回歸。互聯網使用率異質性分析結果顯示,互聯網使用率較低地區數字金融對減小消費差距并無顯著影響,而在互聯網使用率較高地區其具有顯著負向影響,交互項同樣證明了這一結論。這個結論與預期相符合,數字金融的發展依賴于信息技術、大數據技術和云計算等,互聯網使用率與數字金融作用的發揮緊密相關,反映出提高互聯網普及率、完善數字金融基礎設施的必要性。
綜上所述,經濟水平中等、互聯網普及率高、教育水平好的地區較容易因數字金融的發展而實現消費水平均等化。盡管數字金融能在整體上顯著降低地區消費不平等程度,但其減弱消費不平等的普惠效應存在一定的局限。收入非常低的貧困群體會因為缺乏接觸互聯網的機會、存在數字劣勢等原因(何宗樾等,2020),無法在數字普惠金融的發展中獲得消費效用的提升。數字金融能夠對消費不平等起平滑作用,需要依靠互聯網基礎設施的建設以及互聯網使用的普及和深化,因此進一步解決低收入群體無法觸及互聯網的“數字鴻溝” 問題,才能使數字金融各種服務更好地發揮普惠金融的作用。
為驗證前述結論的可靠性,本文還進行了穩健性檢驗:第一,變換被解釋變量,采用耐用品消費的基尼系數作為被解釋變量。相比非耐用消費品,耐用品在家庭消費中占有更大比例且一經購買較長時間內不會變更(鄒紅等,2013)。第二,剔除特殊樣本。考慮到直轄市的地理和人口特征、經濟政策等方面可能存在特殊性,本文去掉樣本中的四個直轄市并再次進行回歸。另外,由于數字普惠金融指數是基于螞蟻金服數據編制而成的,浙江省的特殊地理優勢可能會給分析結果帶來偏差,所以進一步剔除浙江省樣本。結果表明數字金融的影響仍然顯著,與表3 相比解釋變量的系數沒有太大變化,說明本文的核心觀點比較可靠。
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指出:要深入研究不同階段的目標,分階段促進共同富裕,居民收入和實際消費水平差距逐步縮小。中國數字金融和數字經濟的特色發展可以為實現此目標做出貢獻。消費是家庭福利和個人效用的度量之一,本文基于2012 年、2014 年、2016 年和2018 年的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和中國數字普惠金融指數,實證研究了數字金融對地區消費不平等的影響,通過微觀家庭數據計算出地區的消費基尼系數和消費泰爾指數,估計了我國地級市層面的消費不平等程度,并通過消費的分位數之比、要素分解和組群分解探討了數字金融對收入群體、消費結構和城鄉不平等的異質性作用。
本文發現,目前我國消費不平等程度仍處于較高水平,而快速發展的數字金融服務能顯著減小地區內部的消費不平等,分維度指數如覆蓋廣度和使用深度指數也具有同樣特征。我們還發現,數字金融縮小消費不平等的作用主要表現在高低和中高消費群體之間、發展型和享受型、城鄉之間和城鎮內部消費差距的縮小。基于這些結論,我們對影響機制進行了探討,認為這一作用主要通過數字支付便利消費、數字信貸平滑消費、數字保險降低預防性儲蓄動機三個機制來緩解金融約束而實現,提升了中低收入階層的消費便利性和消費水平。
我國主要的電信基礎設施企業均為國有企業,這樣的制度優勢讓通信基礎設施和互聯網服務質量在不同地區能夠取得相對平衡的發展,并使得以此為基礎的數字金融能夠獲得均衡的發展機會,各地區數字金融的發展程度日趨平衡,表現出較強的地區收斂性。現有研究發現移動支付正在突破“胡煥庸線”,讓東西部地區居民能夠享受均衡化的數字金融服務,本文進一步發現數字金融的發展可以縮小地區內的消費差距。因此本文的結論有著重要的政策啟示:在社會收入分配格局短期難以得到有效改變的背景下,數字金融可以為緩和社會主要矛盾、推動共同富裕做出積極貢獻,減輕尋求緩解不平等政策的壓力。
但同時我們也注意到數字金融的作用目前仍然有一定的局限,例如對消費不平等程度極低或極高的地區作用有限,對平均教育水平較高和互聯網普及率較好的地區影響較大,這些局限與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信息基礎建設和居民的數字金融素養等因素有關。基于此我們提出相關政策建議:第一,持續完善互聯網基礎設施,增加數字金融服務在基層的覆蓋面;第二,構建面向貧困地區和弱勢群體的數字普及教育體系,增強消費者接受和使用數字金融工具的意愿和能力;第三,推進數字支付和信貸環境建設,豐富保險產品選擇,利用數字平臺拓展消費渠道;第四,特別關注數字金融收益與風險的雙重特質,優化消費的外部環境,為釋放消費活力、降低消費不平等、促進居民福利提供有利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