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龍,趙曉強
近年來,得益于中國傳統文化復興的熱潮,我國產生了一批與手工藝相關的紀錄片,其中也有一些以陶瓷為題材。一般而言,陶瓷紀錄片被歸類于人文歷史類紀錄片的范疇。關于陶瓷紀錄片的研究,大部分學者聚焦于以紀錄片為媒介分析陶瓷文化的傳播,而鮮少對紀錄片本體進行討論。本文選取了近年來相對熱門的陶瓷紀錄片《手造中國》(2017)和《景德鎮》(2018)等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從紀錄片的敘事語言出發,探究其中蘊含的歷史文化價值。
通對分析21世紀之前的陶瓷紀錄片文本中出現的語言和詞匯,可以發現,陶瓷紀錄片的敘事話語從屬于國家主流話語,沿襲了傳統的“畫面+解說詞”的表述模式,“習慣用文言語句和古詩詞的堆疊增強觀眾對于陶瓷藝術的審美感受,從而賦予瓷器一定的歷史厚重感”[1]。如1950年的《景德鎮瓷器》,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陶瓷紀錄片,即采用了此種創作模式與語義偏向。
21世紀以來的陶瓷紀錄片,尤其是2010年左右播出的紀錄片,如《哥窯謎案》(2011)、《越窯秘聞》(2010)等,改變了既往的宏觀敘事和對陶瓷特征的直接言語描述,轉而將視聽語言充分融入敘事手段中,去營造影片的懸念效果,運用一組組諸如“神秘”“神圣”“隱秘”之類的近義詞表現陶瓷藝術品的神秘與珍貴,激發觀眾的探秘和解謎心理,從而引導觀眾在期待真相的過程中對陶瓷文化乃至中國文化產生探尋的興趣。“這種用大量的同義詞或者近義詞對現實的某一個方面進行描述的表達方法暗示了不同意識形態的個體構造概念的不同。”[2]這種敘事手段至今仍在一些央視紀錄片中被使用,如《景德鎮》第二集《御窯》的開頭,由街道修路發現廢棄的碎瓷片、附近居住的居民回憶20世紀80年代夜晚發生奇怪聲響、周圍出現高價租房卻閉門不出的陌生人等一組敘事段落,引出珠山下埋藏的瓷片與中國古代的景德鎮御窯廠。可見,此階段的陶瓷紀錄片,往往由社會公眾作為出發點展開敘事,開始展露出一定的平民話語傾向。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2017年中央農業廣播電視學校(農業部農民科技教育培訓中心)制作出品了多部單集紀錄片,如《定瓷》《德化瓷》《平定黑釉刻花瓷》《絞胎瓷制作工藝》等,不僅將視角遠離了中國制瓷業中心景德鎮,而且極為詳盡地介紹了這些地方陶瓷的特點、制作流程與制作工藝。這些重視手工藝流程的影片契合了當下的一種時尚文化語境。學者方李莉及其團隊近年來對一系列中國傳統手工藝做田野調查時發現:“許多區域正在發生傳統手工藝復興的現象,發生此類現象的區域以占據天時地利的傳統手工藝產地為主,譬如自古出產瓷土的景德鎮。”[3]而究其原因,這種復興一方面來源于對手工藝產品的文化賦值,使其生成藝術品的收藏價值;另一方面,近年來手工藝產品的生產重點不在于器物,而在于文化空間的營造,因而器物作為當下中國一種時尚化生活方式的載體,成為手工藝復興現象中的一個代表。《景德鎮》中頻繁出現的“手工業城市”“手工作坊”等語言文本也可作為印證。
從上述關于陶瓷紀錄片的影像文本和話語主體流變的觀察,可以發現,2010年之后的陶瓷紀錄片有著相對統一的風格,即敘事上的多元化平民視角和情節中的陶瓷手工技藝的展示。而近年來的陶瓷紀錄片《手造中國》《景德鎮》,以及由《手造中國》團隊創作、正在嗶哩嗶哩網站更新的《我是你的瓷兒》(2022)等,正是將這種平民視角聯系當下手工藝復興的背景進行敘事創新。《手造中國》由非官方團隊出品與制作,故而采取民間立場展開敘事,以陶瓷手工藝人為拍攝主體,將來源于自然的材料與匠人們樸素的情感融合在一起。而《景德鎮》雖沿襲了央視紀錄片的宏觀視野,但介入敘事情境時同樣選取了普通陶瓷匠人或制瓷行當、制瓷原料為切入點。上述影片將平民視角與手工藝勞動的展示融合起來,共同建構出了當下陶瓷紀錄片的主流敘事視角。
如上文所述,關于陶瓷產業與技藝的手工業復興已經被紀錄片以視聽媒介的形式描摹出來。然而,有關陶瓷的內涵卻不止于此,作為礦物原料與藝術創作結合的產物,它涉及工藝美術、非遺傳承、民俗文化等多個維度。相較以往作為生活用品的日常用瓷占據主流,今天的陶瓷更注重凸顯其文化屬性與藝術價值。現今在景德鎮從事陶瓷行業的工作者,有很多是接受過高等教育、具備相當美術功底的藝術創作者,他們的加入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手工藝工匠與藝術家的身份界限,同時也為這座手工業城市拓展了生產之外的服務功能。偏重工藝的“器物”與注重審美的“藝術品”在這片土地上共存共生,組合成新的文化場景。《手造中國》的第四集《守藝》中便展示了這樣一個段落:坐落于景德鎮的老瓷器工廠,遍布各類陶瓷創意工作室;而在隔壁的老廠房中,則是一對父子在鉆研傳統雕塑瓷技藝。兩組畫面構成一幅在景德鎮未曾出現過的社會文化圖景,同時描繪出“文化共生”的敘事主題。
越來越多的陶瓷作品被賦予“藝術品”的身份,加之附帶服務功能的藝術工作室、咖啡館等場所的出現,在景德鎮的某些區域開始出現諸如北京798一類藝術區的樣貌。將傳統手工業生產與現代藝術實踐并置,以藝術發展的角度考量,似乎可以發現某些共性:中國傳統技藝的“師承”和當代藝術的“合作”。《手造中國》中,一位瓷作坊經營者想為母親制作一件粉彩瓷作為禮物。粉彩瓷屬于釉上彩瓷,做工細膩,顏色鮮艷而豐富,采用點染、套色等手法,僅是粉彩的繪制就需要打圖、升圖、做圖、畫線、彩料、填色、洗染等步驟,著色技法細致,生產工藝復雜。因此,尋找了多位擅長不同工序的師傅才得以合作完成。一件精美手工瓷器的制作,工無所不用其極,技無所不用其絕,正是精研各項技藝的手工藝人代代的傳承,延續了景德鎮千年不息的窯火。
橫向考量近年來的一些實驗藝術展示,發現藝術家與民間藝人共同創作的案例也經常出現。個體藝術與集體創作、民間手工藝與中國現當代藝術,在全球化背景下共同重塑本土藝術語言的表達形式,匯聚成中國藝術生生不息的源泉。
陶瓷紀錄片的影像記錄,通常以陶瓷的生產和制作為著眼點,延展出陶瓷的物質文化承載及其作為特定區域歷史脈絡的見證。
首先是陶瓷紀錄片帶來的對于宏觀歷史的表述。法國史學家布羅代爾曾提出過“長時段”理論,注重研究較長的自然時間中人與環境的關系問題。面對北宋時期便因瓷而得名的景德鎮,研究者無法忽視數以千計的陶瓷業從業者;而商業化城市和手工業城市形成的歷史如何,與此相關的研究相對較少。在這個層面上,紀錄的影像可以作為宏觀歷史呈現的個案。如在《景德鎮》第一集《起城》中,便采取了這種歷時性的手段對城市的發展與城市不同歷史階段的關鍵節點展開描述:作為全球僅存的單一手工業城市,歷經政權更迭與戰火侵擾卻始終保持著制瓷業的穩定和工藝進步;從沿江建廠到沿窯建市,陶瓷業工匠們從“亦農亦陶”的非全職從業者逐漸轉變為專門的手工藝生產者;從兩宋時期陶瓷手工作坊帶來的分工細化,到元代高嶺土的開采讓瓷器突破了尺寸的限制,及至西亞顏料的傳入讓“青花”紋樣譽滿世界。紀錄片娓娓道來的獨特表意方式十分契合對景德鎮歷史的緩慢流變和逐漸演變的過程呈現。
其次,與上述宏觀歷史相對應的,是由陶瓷業發展留下的“痕跡”勾勒出的微觀化的歷史視角。陶瓷匠人們制作陶瓷的繁瑣工序,如開采瓷石、挑選瓷土、拉坯成型、施釉上彩、點火燒窯、繪制紋樣等過程中,除選用大自然的水土為原料之外,還運用自身的智慧改造、制作了水碓等多種工具,并逐漸產生了生產環節所需的空間場所如窯房,進行交易與交流的現實場域作坊與瓷行等。這些工序與步驟,不僅建構出了某個陶瓷城鎮的宏觀歷史,也遺留下了得以建構歷史的碎片。破碎的瓷片、精美的花紋、廢棄的窯址、褶曲的礦山,正是此類“物”與“痕跡”一同構成了歷史,留存了記憶。在《手造中國》第一集《水土》中,礦工老汪家幾代人都在景德鎮附近的三寶礦工作,經過多年的開采,礦山中適宜制作瓷器的瓷石已經所剩無多,礦工們也無法依靠挖掘瓷石維持生活,而老汪卻選擇堅守在三寶村。或許,在他的想法中,礦洞中的礦石是他對自身曾經歷的三寶瓷興盛時期的榮光的追憶,是他和祖輩用鋤頭構成景德鎮瓷藝興盛的零光片羽,所以他不舍得離開。
此外,紀錄片當中有大量的采訪內容:從事陶瓷生產的普通匠人們的講述和回憶、景德鎮相關研究人員的調查、當地居民的訪談等,填充了常規歷史調查與文獻資料記載的縫隙,串聯起手工藝人的集體記憶。也以口述歷史的形式,成為陶瓷紀錄片書寫陶瓷歷史的佐證。
上文表述了陶瓷紀錄片對瓷業生產的歷史追溯,與這種歷史記憶相串聯的,則是陶瓷紀錄片中的文化表征。一方面,陶瓷作為科學與藝術的結合,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另一方面,中國不僅是農業大國,同時也有著厚重的手工業傳統。在與景德鎮相關的陶瓷紀錄片中,也表現出鮮明的關于傳統手工藝的影像價值傳遞。
方李莉教授在關于手工業的考察中將景德鎮民窯作為考察對象,界定了“瓷文化叢”這一概念,即“將民窯作為某一產業,加上瓷業生產的各個環節、工匠群體的生產規范與行業準則等集合起來,整合為一種區別于聚落文化的特殊文化范式”[4],并以此為基礎探尋中國社會發展過程中手工業所蘊含的文化基因。從《手造中國》的節目編排來看,采用了陶瓷生產——衍生事件——行業現狀的敘事框架。五集影片《水土》《器度》《畫心》《守藝》《薪火》分別將幾種工藝類似的生產活動進行整合,每一種生產活動選擇一至兩位從業者平行敘述,作為敘事主線;在解說詞和人物訪談部分,輔之以行業發展的闡述、人與自然的關系、技藝與經驗的承續等現實情狀的補充或情感元素的嵌入。這種節目編排的結構,拓展了紀錄片的影像能指,展現出豐富的敘事單元:陶瓷業歷史變遷、生產工藝革新、行業規范與禁忌等。種種影像元素被集合為以“陶瓷”為中心的“文化叢”,展現出古老文化技藝的當代文化價值指向。
“瓷文化叢”的出發點是陶瓷手工業的各個方面,因此,還可以從文化類型的視野考量陶瓷手工業的文化維度。在某個部落或鄉村中,往往有著近似的社會風俗與價值共識,這種相對單一的文化類型可歸類為一維文化。而像景德鎮這樣在農業文明中自發形成的手工業城市,匯集了周邊的婺源、都昌、樂平等區域的外來人口,帶來不同的方言、習俗和信仰,操持著陶瓷業生產中的不同行當,因而在對種種物質資源的協調和再分配中,形成了更為復雜和多元的二維文化。在完備的陶瓷工藝流程確立了景德鎮這座獨一無二的手工業城市的地位之后,陶瓷作為對外貿易的商品與其他文明產生了交互。縱觀景德鎮千年的對外貿易史,不僅讓中國陶瓷走上了歷史舞臺,成為世界制瓷業的中心,同時也在對外交往的過程中引入了西方藝術風格、花紋圖樣、顏料色彩等。因而自明朝末期開始,景德鎮手工陶瓷文化便因其時空性與全球性,具備了三維文化的基本特質。這種三維文化的構建,早在2014年播出的紀錄片《瓷路》中已有體現,其中《望海》《窯變》兩集分別講述了明朝海上瓷器之路的基本形成和清朝康乾盛世時瓷器在西方掀起的熱潮。《景德鎮》中的《遠方》一集更是著重講述了陶瓷在中國古代海運貿易中的重要影響。
通過對近年來播出的陶瓷紀錄片進行影像解讀,對他們的敘事話語和價值呈現進行梳理,可以發現:陶瓷紀錄片正是通過平實的敘事視角傳達手工業的復興與傳承這樣較為厚重的主題,且影片對于敘事語言的選取進一步強化和凸顯了作品中的歷史文化價值呈現。這應當是陶瓷題材紀錄片本身作為紀實影像的功用,也是在視聽層面上對陶瓷文化記錄和傳播的補充。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我們的研究不僅是“為將來留下一點歷史資料,而是希望從中找到有前因后果串聯起來的一條充滿動態和生命的‘活歷史’的巨流”[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