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工智能技術給藝術創作等領域帶來了無限的可能。目前,人工智能技術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數據輸入與成果輸出型技術,另一類是機器學習和深度學習型技術。兩者的可版權性已被大多數學者肯定,但后者的歸屬及生成物在法律上的認定仍然存在諸多爭議。雖然著作權客體認定的兩大屬性一直存在爭議,但爭議點與著作權客體由何種技術生成關系不大。文章結合案例分析認為,參照著作權法所規定的著作權客體的兩大屬性,即可判斷相關內容是否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同時,規制方向需要考慮國家政策導向,尊重社會合意性。
【關? 鍵? 詞】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主體;著作權客體;獨創性;表現形式
【作者單位】王思文,浙江傳媒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
【基金項目】2021年度浙江傳媒學院新聞傳播研究院專項課題“人工智能技術在新聞傳播領域的應用及制度創新研究”階段性成果。
【中圖分類號】D923.4【文獻標識碼】A【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2.05.013
2019年,北京市互聯網法院審結了中國首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案,判定原告勝訴。理由是“自然人創作完成應該是著作權法判定相關內容是否屬于著作權客體的必要條件,不應對民事主體的基本規范予以突破。考慮到文化傳播及科學事業的發展,雖然該內容不屬于作品的文字內容,但仍應給予一定的保護”。同樣與人工智能技術有關,2020年,深圳南山區人民法院審結認定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用技術生成的內容具有特定的表現形式且源于創作者個性化的選擇與安排,屬于著作權法所保護的文字作品,即可以將其認定為著作權客體。
兩起案例審判結果相似,但給出的理由不盡相同。北京互聯網法院從“著作權主體必須是自然人”的角度出發,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不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深圳南山區人民法院則從“原告內容包含了著作權客體應具備的兩個屬性”的角度出發,判定原告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可以被認定為著作權客體,受到著作權法保護。這兩條邏輯線中的哪一條給出的理由更合理,著作權法是否應該保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法律依據是什么,都是值得業界思考的問題。本文將沿著兩個案例的邏輯線索,分析目前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相關的爭議焦點,探究爭議背后的規制之路。
一、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主體認定”的邏輯
有學者跳出“人工智能技術屬于工具”這一框架,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類型劃分為兩種:一種是數據輸入與成果輸出型(簡稱輸入輸出型),另一種是人工智能基于機器學習和深度學習完成型(簡稱學習型)[1]。輸入輸出型內容產生的主體是智能技術的設計者或使用者,其著作權主體毫無疑問地屬于自然人;學習型內容主體屬于誰一直飽受爭議[2],核心觀點包括三種。
持第一種觀點的學者基于功能主義的立場,認為機器人擁有越來越強大的智能,機器人與人類的差別在逐漸縮小,因此,人工智能可被認為著作權的主體[2]。此觀點存在判定的預設條件,即技術已經成熟到促使人工智能的智能性與人類并無太大差別。但就目前的技術發展水平而言,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即能夠像人類一樣思考的計算機尚未出現[3]。
持第二種觀點的學者以法人為例證,認為業界可以將人工智能視為擬制主體[4]。但是,法律對擬制主體的認定有兩個條件:其一是擬制主體應獨立于自然人,可以用意志支配財產,即必要性;其二是相關機構可以賦予擬制主體一定的意志,即可能性。但就目前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來看,人工智能尚未符合擬制主體的認定條件,因此,該觀點屬于技術在法律層面的超前預測。
持第三種觀點的學者承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可版權性,但不承認人工智能在著作權中的主體地位。這一觀點產生的理由多種多樣,大致可概括為人工智能所有者說、人工智能使用者說、人工智能投資者說、人工智能說等。
以上討論均囿于人工智能技術的成熟度,歸根結底是對未來技術可能性的討論。但是,法律修正與完善的基礎是對現實的準確分析,相對于主體的判斷,在一定時間段,人工智能技術中穩定的因素才是司法判斷的主要根據。
二、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客體認定”的邏輯
2020年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三條將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限定在“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以類型化的方式限定了八種法律主要保護的作品,最后以“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兜底,判定的關鍵是獨創性與表達。但層出不窮的新型表達給著作權客體兩大屬性的判定帶來了挑戰。
1.獨創屬性的判斷要件
當下,學者們對獨創性的定義可以從過程、結果、設置必要條件和創作者四個角度概括。每個角度都是從著作權客體的一個側面切入,雖然它們中的部分內容重合,但各有優劣,在司法實踐中存在不同的問題。
(1)“過程中”的獨創性
E. 保羅·托倫斯將獨創性定義為人類對目前欠缺的知識與不和諧因素尋求解決辦法的過程。盧海君認為,為了避免將抄襲、剽竊等投機取巧行為視為創作,對著作權客體的認定應采用“整體概念和感受測試法”,但該法的驗證前提是監測整個創作過程[5]?!斑^程判斷”類似于著作權法中“額頭流汗”標準,認為判斷獨創性的主要依據是“創作者需要經過自己的努力,搜集、沉淀、消化,最終進行創造性表達”。但在司法實踐中,審查獨創性表達前的每一個“無結果”過程并非易事。如果“過程材料”成為判定結果的必要條件,原告的舉證會更加困難,同時還可能給創作者造成不必要的負擔。當然,如果技術能夠在不影響創作者創作的情況下,幫助創作者記錄包括產生靈感在內的整個創作過程,或將另當別論。區塊鏈技術或許可以實現這個目標,但目前該技術尚處于起步階段。
(2)“作為結果”的獨創性
有學者從“結果”角度出發,認為著作權客體的認定可以再細化為兩個具體標準,即“社會價值”和“新穎性”。朗科爾和耶格認為,獨創性中必須包含社會價值。也有學者持相反的意見,如貝里斯·高特認為,“獨創性與價值沒有必然的相關性,就像地殼運動偶爾會產生鉆石。從經濟學和美學的角度看,這些鉆石是有價值的。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地殼運動只能產生石頭”?!罢驹诰奕说募绨蛏线M行創新”本身就是人類學習并繼續向前發展的有效途徑,但如何判定作品是“巨人”生產的內容還是人類“站在巨人肩膀上”生產的內容,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很多時候,從量變到質變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有可能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因此,將內容的獨創性與其社會價值等同,在現實中并不可取。著作權法為內容提供法律保護,但判定內容的價值需要歷史的檢驗,不能僅僅關注其短期內產生的效果。
辭海APP的百科詞條將獨創性定義為:“作者采用新穎而非傳統或規范的題材、形式和風格進行創作,具有非模仿性和差異性,是作者獨立構思的產物?!边@個定義包含了“新穎”“非傳統”“差異”等難以量化的修飾詞。同時,判定作者是否獨立構思亦存在困難。許多作品在主題、情節和構圖元素中都存在與之前表達相似的地方。如果限定獨創程度,那么大多數內容可能無法被認定為著作權客體。因此,獨創性的主要判定標準并非獨一無二。在大多數情況下,創作者可能只是在原有內容的基礎上向前邁出了一小步。
在2018年的“梁智等與北京天盈九州網絡技術有限公司等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中,法院以龔敬、梁智的視頻內容場景單一、創作難度不高等為由,認為其與法律規定的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作作品的創作高度不符,認定被告內容屬于錄像制品。該案的判決把創作難度作為獨創性的考量因素,以“普通人運用通常技能即可完成的勞動成果”來否定獨創性,明顯借鑒了專利法中創造性的判定思路,法理依據欠缺[6]。可見,雖然法律常常傾向于對結果進行保護,但判定獨創性時,如果將“價值”“新穎性”等特征作為判定依據,不僅會加大執法難度,還會給創作者的創作帶來阻礙。
(3)具有“特定條件”的獨創性
“條件”角度定義的獨創性強調了著作權客體的先決條件。貝里斯·高特認為,獨創性需要有天賦的人創作出有價值的內容。但是,“天賦”本身也是一個模糊概念,如果“天賦”被確定為獨創性必需的特點,那么,獨創性也可以附帶其他特點,如使用特殊材料、使用先進設備等。因此,司法從“特定條件”角度判斷獨創性需要更具體的量化標準,這反而使獨創性的判定更加復雜。
(4)能夠表現創作者個性的獨創性
具有創造力的人擁有能夠克服障礙的勇氣、愿意承擔風險的精神以及可以控制不確定性和把控自我效能的能力[7]。通過研究創作者的個性來定義獨創性,在哲學、心理學和人類學層面較為常見。盧海君認為,作者在筆跡中表現了自己的特性。最低限度的藝術性中包含某個人所特有的東西,即某種可以獲得版權的東西[8]。但個性本身帶有較強的主觀性,會受到創作者個人經歷等因素的影響。此外,目前許多國家的相關法律條文僅承認獨創性的主體是自然人,對創作者的年齡沒有具體且明確的規定。因此,兒童和受監護的精神病人都可能對某特定內容享有著作權。
2.“形式屬性”遇到新挑戰
很多學者將法條表述的“一定形式”稱為“表達”,即著作權客體需要通過具體形式表達出來?!八枷肱c表達的二分法”被公認為法律判定的基本原則,即法律只保護表達,不保護存在于創作者腦海中的想法。理由是壟斷思想可能造成公共利益的損失,且保護思想有可能會導致內容制作成本的提高,從而影響創作者開展創作活動。著作權法并沒有明確劃定“思想”與“表達”間的界限。在司法判例中,司法實踐只能根據尋求保護的內容性質和作品思想表現形式做出近似判斷。
思想的表達可以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思想中的表達,被視為表達的實質;第二個層次是表達的形式,即符號化的表達[8]。當一般概念及其邏輯體系不足以解釋某種生活現象或意義脈絡的多樣表現形態時,大家首先會運用的輔助思考形式是“類型”[9]。因此,在認定著作權客體時,人們首先會從表達形式入手,但法定類型必然無法涵蓋技術發展中新型的表達形式。
有學者遵循“作品類型法定”的觀點,認為無法歸入現有法定作品類型的創作成果不應得到著作權法保護[10];有學者主張廢除著作權作品類型兜底條款[11];也有學者認為,著作權法中規定作品類型的首要意義在于示例指引,既有類型外的新表達可受著作權法保護[12]。就司法實踐看,當著作權法規定的類型已無法涵蓋所有表達形式時,帶有爭議性的案例必然會不斷增多,學術界的爭議亦會增加。但司法審判具有相對穩定性,只要內容具有獨創性并已具有具體形式,法律多數情況下會認定其為著作權客體。例如,2020年深圳南山區法院判定“微信表情、微信支付圖標、微信紅包詳情頁、微信紅包氣泡、微信圖標”屬于美術作品[13]。當然,審判的結果與國家知識產權保護政策、民眾產權保護意識密切相關。
有學者認為,在做出判決時,應引入大量的判例[14]。在司法實踐中,引用判例可以為統一影響、商業性質和損失提供較為穩定的證據。但新表達具有“新”的特點,司法實踐中相似判例較少,社會對此種表達形式還處于認識階段。還有學者認為,若涉案表達不屬于常見的作品類型,但毫無爭議符合作品要件,且法律未明確排除時,應當予以保護[12]。司法在選擇法律依據時,應當優先選擇法定類型,充分利用法定作品類型定義中的彈性空間,例如“等”“其他”之類的字眼。目前,新修訂的著作權法已經對作品類型做非限定性的修改。
三、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認定為著作權客體的必要條件
1.人工智能獨創性的法定應有之義
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對獨創性提出自己的理解,旨在揭示著作權客體所具有的獨創性本質,但大多數帶有理想主義色彩。從司法實踐層面看,將獨創性運用于著作權客體的認定依然是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根據創作者參與程度的不同,獨創性大概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初級創造性,即創作的過程具有獨立的特點,創作者創作了內容中所有的元素。二是創造性重制,即創作者利用已經出現、已有作品中的某些元素,創造出之前作品中不存在的其他元素,其結果可被稱為衍生作品。三是創作者在特定規則和特定目的指導下,將已有作品或其他內容組合成一個新的內容,這項工作使得內容在選擇和安排上具有獨創性,如摘要、百科全書等。
在著作權法中,創作者獲得原創作者的法律授權,或在符合“合理使用原則”或“法定許可原則”規定的情形下,創作衍生作品和重新組合作品,即為合法。創作者可以用不同的方式進行創作,法律為創作者所有合法的創作活動提供保護。由此可以認為,只要創作者以自己的方式反映或改變了已有內容,并以特定形式表達出來,即可受到著作權法保護。
有學者反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具有著作權客體身份,他們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過程并不涉及創作所需的智能[15],大數據深度學習與模仿的內容也不具有獨創性[16]。但是,獨創性并不能用程度量化。當我們已無法區分我們所欣賞的作品為人類創作還是機器生成時,就意味著該內容應該被認定為作品[1]。
2.人工智能內容表達形式的法律判定
司法通過規則界定權利的前提是其客體能夠清晰地為外界所認知[17]。技術的發展促使著作權客體不斷“變種”,使其外延不可預測且無法界定。雖然法律條文中的類型化條款沒有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進行歸類,但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確實存在具體形式。
目前,“深度學習與模仿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已經具備認定著作權客體最重要的兩大屬性——獨創性與具有一定的表達形式。因此,本文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可以被認定為著作權客體,受到著作權法保護。除此之外,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受到著作權法保護還取決于社會著作權意識的增強與國家對著作權保護的重視程度。2021年,國務院印發《“十四五”國家知識產權保護和運用規劃》,進一步明確了國家未來對知識產權保護的總體規劃。著作權法對人工智能技術生成內容的規制,也應在法律規制的范圍內。深圳南山區法院的判決明顯是根據著作權客體屬性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做出的判定,而北京互聯網法院的判決則反映了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剛出現時,司法實踐對這一新事物的認識,其判決結果尊重了社會合意性與當前國家的政策方向。
四、結語
法律的制定、解釋與司法實踐都無法跳脫相關的現實問題與社會價值,時代的社會價值與法律指導思想會影響整個法律體系的構建,最終仍將回歸于特定的立法目的。在人工智能技術迅速發展,但仍未超越傳統主體與社會關系的前提下,作為新出現的具體表達形式,司法不能因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主體的特殊性而否認其著作權客體的身份。在變化中找到不變的因素,遵循傳統法律規則,最終確定具體生成內容是否應當得到著作權法保護,不失為目前規制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最佳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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