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市演員”的終局

王志剛

對擔任上市公司董監高職務的“公司人”來說，把自己“演沒了”首先并不是喪失任職資格的問題，而是喪失了作為董監高人員應有的誠實信用、忠實勤勉、恪盡職守的基本人設

從上市鑼聲敲響的那天起，甚至是從預披露的招股說明書出現在證監會網站的那天起，在投資者和監管機構的聚光燈下，上市公司及其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簡稱“董監高”）就注定是證券市場這個大舞臺上重要的角色，注定要演出一場場財富與人生的悲喜劇。有的公司成為股票市場的明星，有的公司黯然退市、董監高被公開譴責，有的公司高管成為資本圈的名人，有的人卻從企業家變成了階下囚。人生百態，世事滄桑。作為“公司人”的上市公司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在這個舞臺上應當如何展現自己的能力，讓自己和自己服務的公司不是在資本市場中只有曇花一現的“高光時刻”，而是公眾心目中名副其實的“金牌高管”“最具投資價值公司”，委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

在剛過去的2021年，樂視網和被稱為“樂視第二”的暴風集團，這兩家立志打造產業生態的明星公司，其創始人、時任董事長兼總裁賈躍亭和馮鑫，都被中國證監會處以終身市場禁入，與中國上市公司董監高職位徹底絕緣。

查理·芒格老爺子最欣賞的金句是英國著名演員塞德里克·哈德威克爵士的話——“我入戲一輩子，把自己都演沒了。”

當身穿黑T恤牛仔褲的賈布斯，在巨幅PPT背景前侃侃而談，為夢想而窒息的，或許不光是一臉虔誠的樂視網董監高，更有看臺下的一眾投資者。賈躍亭的樂視打造了互聯網及云、內容、體育、大屏、互聯網金融、汽車七大生態體系，各個子生態之間的閉環和化學反應，就是賈躍亭首創的令人不明覺厲的“生態化反”。賈影帝的一次次產品發布，樂視網股價的一步步攀升，樂視網的公司人深度入戲，為了夢想放飛自己……

然而，在投資者看不到的舞臺另一端，賈躍亭組織、指揮著樂視網財務總監、副總裁等一干人馬進行著長期的系統化財務造假，從2007到2016的10年期間，每年以假合同虛構業務、以虛假資金循環虛增業績，在IPO申報文件及上市后的年報中充滿著虛假的財務信息，虛增利潤最少的2012年虛增超37%，最多的2015年虛增利潤5倍以上，2016年靠虛增收入才實現盈利。2017年7月賈躍亭辭職、出走美國;2019年5月樂視網股票暫停上市;2019年10月賈躍亭在美國申請個人破產重組。2019年12月深交所對賈躍亭公開譴責，且給予公開認定終身不適合擔任上市公司董監高人員處分。2021年3月證監會對樂視網、賈躍亭、相關董監高人員處以罰款，對賈躍亭和財務總監處以終身市場禁入。入戲太深的賈躍亭終于把樂視網和自己演沒了。

上市公司的董監高出任相應職務，是經過審查的，既要具備相應的資歷和能力，也不能出現法律法規和監管規則禁止的情形。這些“公司人”在上市后的表現，也仍然是受到一系列法律法規約束的，那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演員，終將在日趨嚴格的監管下原形畢露，慘淡收場。

要成為上市公司的董監高，根據證券交易所股票上市規則的規定，被提名的候選人不得存在《公司法》規定的禁止任職的五種情形、不得是被證監會采取市場禁入措施且期限尚未屆滿的、不得被交易所公開認定為不適合擔任上市公司董監高且期限尚未屆滿的。董監高人員在任職期間出現前述情形的，公司應按相應規定解除其職務。《公司法》第六章第一百四十六條規定，不得擔任公司董監高人員的情形有五種：1.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2.因貪污、賄賂、侵占財產、挪用財產或者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被判處刑罰，執行期滿未逾五年，或者因犯罪被剝奪政治權利，執行期滿未逾五年;3.擔任破產清算的公司、企業的董事或廠長、經理并對破產負有個人責任的，自破產清算完結之日起未逾三年;4.擔任因違法被吊銷、關閉企業的法定代表人并負有個人責任的，自被吊銷之日起未逾三年;5.個人所負數額較大的債務到期未清償。這些對于公司的董監高人員任職的禁止條件，從個人能力和品行上做了一個底線性的規定，也是對公司投資人和債權人的基本保護。

市場禁入的法律依據來自于《證券法》第二百二十一條規定，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國務院證券監督管理機構的有關規定，情節嚴重的，國務院證券監督管理機構可以對有關責任人員采取證券市場禁入的措施。證監會2021年6月發布修訂后的《證券市場禁入規定》，規定了不得從事證券業務、證券服務業務和不得擔任證券發行人（上市公司）的董監高人員的身份類禁入。根據違反法律法規或者證監會規定的情節和后果的嚴重程度，采取3-5年、6-10年乃至終身的市場禁入措施。對于違法者被法院判決構成犯罪的，或導致特別嚴重后果的，或故意隱瞞信息和造假的，或欺詐發行、內幕交易、操縱證券市場特別嚴重的，或5年內曾經被處罰2次以上或曾被采取身份類市場禁入措施的，或是組織、策劃、領導、實施重大違法行為的，規定采取終身市場禁入，徹底從資本市場掃地出門。證券交易所既是一線監管者，又是市場的組織管理者，交易所把紀律處分與董監高的任職資格相掛鉤，以公開譴責和公開認定不適格為主要方式對上市公司董監高的任職產生直接影響。交易所上市規則中把公開認定不適格列為董監高任職的禁止條件之一，對于直接負責與資本市場對接、與監管機構對接的董事會秘書，除規定應當具備履行職責所必需專業知識、具有良好的職業道德和個人品質之外，專門規定了兩條禁止任職的情形：最近3年受到過證券交易所公開譴責或者3次以上通報批評、交易所認定不適合擔任董事會秘書的其他情形。以上海證券交易所為例，2020年共發出公開譴責43份，同比增長7.5%;公開認定47人不適合擔任上市公司董監高人員，同比增長88%;2021年，上交所作出公開譴責、公開認定不適格人選等處分決定50余次，同比增長約20%。交易所對上市公司董監高人員的不適格人選公開認定處分有上升趨勢。

公司法的禁令、證監會的市場禁入、交易所的不適格認定，都是關于上市公司董監高任職的消極條件，體現的是“不作惡”之類法律所能反映的最低道德標準。事實上，上市公司更需要公司股東和董事會提出選賢任能的積極條件，“能立業”才是公司選、用、留董監高人員的真正標準。這需要在一個健全的法人治理體系中，由股東來推動董事會建立公司董事、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的選聘、評價標準體系。如果賈躍亭這樣的表演派“公司人”，不是在東窗事發后被交易所處分和證監會處罰，而是由公司董事會或股東大會發現問題彈劾罷免，那就說明上市公司的治理機制確實是有效了。

或許，對擔任上市公司董監高職務的“公司人”來說，把自己“演沒了”首先并不是喪失任職資格的問題，而是喪失了作為董監高人員應有的誠實信用、忠實勤勉、恪盡職守的基本人設。上市公司董監高人員在面對投資者的交流中，一次又一次不斷重復著符合自己利益訴求的謊言，終于自己也信了。賈躍亭為樂視網編織了一件愿景宏大、經營良好的華麗外衣，久而久之，賈布斯仿佛穿上了這件外衣，堅信自己就是開創一個新時代的偉人，直到樂視網曝出高達138.8億元的虧損……而最新消息是，北京金融法院受理2000名投資者訴樂視網、賈躍亭等22位被告的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案，索賠總額高達45.71億元。

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翻閱中國證監會網站公開的2021年度21份市場禁入決定書，“公司人”長袖善舞，隱藏關聯關系、轉出公司資金虛增收入、少計成本費用虛增利潤的竟超過半數。做一個“人前風光、人后恐惶”的“股市演員”，還是做一個坦誠正直、恪盡職守的“真我公司人”，并非命運的安排，是“公司人”自己的選擇——想想面對四十多億索賠的賈布斯和樂視網原高管，所有的“公司人”應該明白：如果一個公司的夢想令你窒息，那么你一定就是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