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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寫本

2022-04-12 00:00:00[英]查爾斯·斯特羅斯翻譯/北京有雪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2年11期

查爾斯·斯特羅斯是英國最成功的科幻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達12種語言,曾有6部作品獲得雨果獎提名,并分別于2005年、2010年和2015年獲得了三次雨果獎的最佳中篇小說獎。他擁有計算機科學和藥學學位,在全職寫作之前,曾做過程序員、藥劑師和記者等多種工作。他的作品因其出色的寫作風格和獨特的描寫而受到許多杰出人士的稱贊,其中包括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

新鮮的肉

這事永遠不會發生:

你會活動著手指,從背后凝望那個你打算殺掉的年輕人。他是那位再也不會成為你爺爺之人的父親。在雪夜中尾隨他回家時,你會獨自在黑暗中祈求寬恕。

盡管你試著把注意力放到手頭工作上,回憶卻在不由自主地浮現。他的人生——"一切終結之前,呱呱墜地的你與他恰逢其會的那段人生——會從你眼前掠過。你會記起六十多歲時的爺爺,他用皺得好似葡萄干的手握住你青蔥的手腕,教你如何把紙飛機扔過水面;你還會回憶起他七十歲時的佝僂模樣,穿著那件變得肥大的西裝,呆呆地站在奶奶的墓旁;最后,他孤零零躺在臨終關懷醫院的病床上與癌癥共眠,呼吸越來越淺,越來越急促。這些都不會是什么美好的回憶。但你也知道接下來的故事,因為你已經從父母那里聽過了無數次。年輕時的愛情和戰時的服役經歷,就像上個時代的褪色老照片一樣遙遠。他會在工廠里找到一份好工作,會悄悄愛上一位女孩并娶她為妻,她會在適當的時候為他生三個孩子,而你便是其中一位的后代。爺爺會有一段美好、悠長的人生,活著看到他的五個孫子,見證無數奇跡。而你不得不跟著這個即將成年的毛頭小伙子走進征兵辦公室,因為你將銘記的那人是他的后代……不過,要么他死,要么你死。

爺爺本可以擁有一段美好的人生。你決不能忘記這一點。這樣會讓接下來的事情更好辦一些。

你會穿過鐵軌旁白雪飛濺的灌木和高高的草叢,追尋那個永遠不會成為你爺爺的年輕人。你身上穿的植物纖維混紡羊毛衫——你的衣著是完全真實的——會擦傷你的皮膚。到那時,你已經一個星期沒洗過澡,也沒用熱水刮過胡子:你是一個小流氓,一個流浪漢,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這就是目擊者所看到的,一個穿著臟兮兮的外套、拿著刀的瘋狂年輕兇手和他的受害者——他如此脆弱不堪,脖子幾乎被割斷。他的四肢伸展癱著,好似睡著了。憤怒的警察和關心此事的民眾紛紛出動,追捕這個把年輕的、才剛成年的格里從他家人懷抱中奪走的怪物。不過他們找不到你的,因為你會按下那個鵝卵石大小盒子上的按鈕,而斯塔希斯控制中心會打開時間之門,歡迎你加入他們自豪而孤獨的行列。

兩百年后,你在自己的宿舍里醒來,惡臭和恐懼的汗水包裹著你,床單像冰冷的胎膜般黏在你的皮膚上。沒人會安慰你、擁抱你。母親慈愛的雙手和父親有力的臂膀將成為你記憶中的幻影,成為回響在你骨頭中的幽靈,永遠游蕩在你記憶的陵墓里。

除了你,將沒人記得他們的存在。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會相信那些招募者,而他們告訴你,要加入這個組織就必須殺死你爺爺,而如果你不加入這個組織,你就會死。

(這是一種反裙帶壟斷的措施,他們會告訴你,同時帶著些許友好地點點頭。這也是在考驗你的冷酷和決心。再說了,輪到我們時,我們也這么做的。)

歡迎來到斯塔希斯,皮爾斯特工!你現在無根無源,是時間流里的一名孤兒。不知從何而來,肩負著通往永恒的使命。而你將會擁有一段輝煌的職業生涯。

黃 石

“你要記住,人類最終會走向滅絕。”魏說道,冷冷地看著緩緩走向河邊副臺的女人和孩子,“總是如此。一千年也好,十萬年也罷,哪怕是二十五萬年——都無所謂,人類遲早有一天會滅絕。”他說的是烏雷姆語,這是斯塔希斯之間使用的語言。

“我以為這就是我們在這里的原因?試著阻止人類滅絕?”皮爾斯問,用的是學生詢問導師使用的敬語。然而,魏自己其實也才到見習的第十二年。這種必要的禮節只是再次提醒他,前面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

“并不是。”魏舉起長矛,用矛根敲打觀察崗上又干又硬的泥土,“我們要遷移一些種子群體,數萬名吧。但剩下的還是會死。”他轉動視線,從奴隸身上挪向了別處,皮爾斯也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亮紅的天空沿著地平線漸漸黯淡,變成屠宰場地上血液凝固的顏色。距離地平線兩千公里外的那座火山,已經連續數周向平流層噴射火山灰和氣體。每天中午,在那片曾經是翻涌的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的荒蕪之地,天空總會下起酸雨。

“你來自第一次滅絕紀元之前,對嗎?那時候模式還沒建立起來。這就是派你來實地考察的原因。你得明白,這種情況總會發生;你得明白我們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我們帶走野蠻人,讓文明人消亡——你得打心底明白才行。”

就像魏,還有在三夜前悄悄清除營地守衛、竊取了他們身份的其他斯塔希斯特工一樣,皮爾斯也偽裝成了一名邊津戰士。他涂上戰時偽裝油漆,戴著鋁打的臂章,身上盡是戰斗的傷痕。他拿著一根長矛,矛尖是人造鉆石碎片,是從史前汽車擋風玻璃的深層接縫中挖掘出來的。他甚至裹上了一張邊津人的臉:典型的蒙古褶和深色皮膚讓他有些深沉嚴肅。這與皮爾斯本身的白人中產階級出身截然不同。他爺爺(他回避了這段記憶)寧死都不會裝扮成這個模樣。

皮爾斯甚至都還不是一名十二年的見習。他服役還不到四主觀年,但已經準備好在監督之下執行任務了,而這次的特殊行動需要的是活人,而非追溯因果的精細程度。

五十年前,邊津人席卷了當時還是北美洲的東部海岸線。戰爭從中央地峽的腹地爆發,將他們帝國的納貢區擴張至后新石器時代游牧民族分散的部落地區。斯塔希斯只知道他們的代號名稱:阿拉巴馬亞、佛羅里達亞和阿美利卡亞。邊津人一心想要征服新世界,卻沒意識到,自此番‘重新播種’以來,他們已經至少征服過十七次了。他們不明白西方的血色天空和震顫大地的意義,把這一切歸咎于部落之神的憤怒。他們不知道這些跡象預示著當前間冰期1時代的結束,也不知道他們的滅絕是即將來臨的黃石火山噴發的副作用——從第一個出現的人類活動紀元初期計算,每隔六十萬年就會發生一次的一系列火山噴發。

邊津人沒什么深謀遠略,盡管他們的君王兼祭司有自己的一套書寫記錄體系,但他們中的大多數都生活在定義模糊的、尚未出現文字且脫離歷史的神話世界。他們的時間也不多了。黃石正在蘇醒:比起身處其中,即便是斯塔希斯也更傾向于只在這種殘酷的地質現象周圍作觀察工作。

“是的,但為什么要帶他們走?”皮爾斯沖那群阿拉巴馬亞婦女和兒童點點頭。這些人默不作聲地跋涉著,讓恐懼壓彎了腰;他們精疲力竭,在抓捕者的矛頭下已經走了好幾天。敢出頭的都死了,外加那些腿腳不利索的。殺掉男人、抓他們這些婦孺去做奴隸的劫掠者驕傲地坐在駱駝上,垂掛在駝鞍旁的敵人的頭皮晃來晃去,像陰毛做的怪異假發。“邊津人或許是野蠻人,但這些人更廢物——所以下場更慘。”

魏輕輕搖了搖頭,“成年人都是女性,大多是孕婦。這些都是身強力壯,在行軍途中存活下來的人。他們是群居者,慣于依賴土地生活,都待在一處便利的地方。”

皮爾斯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咬了咬牙。“你打算用他們重新播種嗎?因為他們人數更少,而且更加原始,更能在荒野中生存下來……?”

“是的。為了讓重新播種成功,我們需要至少兩萬具來自盡可能多的不同群體的肉身,即使這樣,我們也可能會遇到遺傳瓶頸。而他們需要在完全沒有文明發展的環境下生存。如果我們把你扔進重新播種區,你可能撐不過一個月。沒有批評你的意思,換我也不行。那些戰士”——魏再次舉起長矛,仿佛在向劫掠者致敬——“需要奴隸、婦女和相應的等級制度才能正常運作。你的矛尖,就是由皇家軍械庫的奴隸而非戰士打造。你的軟皮鞋和衣褲是邊津的奴隸縫制的。他們在重新創造文明的道路上走了一半:如果再給他們五千年時間,他們遙遠的后代可能會造出蒸汽機,建立無處不在的記錄機構,將他們的記憶遺留給絕對未來。但對于重新播種來說,他們就像我們一樣毫無用處。”

“但他們連半點決定權都沒——”

“別動。他們來了。”

最后一批奴隸被趕進入口通道的鐵絲網之間,守衛隨后把沉重的柵欄挪回原位。劫掠者踢了踢坐騎,讓它們動起來,然后繞著崗哨周圍帶刺的一圈竹柵欄不停敲打、戳刺那些奴隸。面對一群向他們沖刺而來的駱駝騎兵,魏和皮爾斯無動于衷地杵在原地。在最后一刻,他們的首領往旁一拉韁繩,他的坐騎打了個響鼻,然后憤怒地用蹄子刨住地面,差點朝魏撞去。

“嚯!”他用邊津北方生意人的腔調喊道,“我不記得有你這號人!”

“我是霍克!你他媽是誰?”

魏瞪著騎兵,但這位不速之客放聲大笑起來,朝他的駝鞍旁吐了一口唾沫:它落進了泥地里,離魏也挺遠的,讓他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直接的挑釁。

皮爾斯握緊長矛,謹慎地將手指移到扳機上。在劍拔弩張的兩人上空,一只禿鷹般的大鳥正盤旋著,它精準的火力控制系統已經鎖定目標。

“我是圖什,”騎兵頓了一下說,“是我抓的這些女人!以我父之名抓了她們,以我父之名讓她們帶著孩子在田里干活!你今天為我父做了什么?”

“我堅守此地,”魏說著托起他的矛,“你們這群混蛋在外尋歡作樂時,我在保護我父的信徒。”

“嚯!”滿臉塵土的騎兵咧嘴大笑,舉起了右拳,“還有你!”有那么一瞬間,皮爾斯看到了自己被野人開膛破肚的冰冷畫面。但出乎意料的是,圖什小心地側身跨了一步,離開了魏、荊棘柵欄和奴隸站。他的腳只是輕輕碰了一下這頭駱駝,駱駝抬起頭,發出嘶鳴。他離開了時間之門——兩天后,疏散小隊會通過時間之門驅趕營地里的囚犯。這些囚犯將在下一次重新播種開始前被關押起來。但是邊津人卻一個都活不到親眼看見那一天的時候,畢竟那是未來十萬年或更久之后的事了。

或許,他們的駱駝會在令人窒息的、滾燙的火山灰雨中留下足跡,這雨會在明天日落之時席卷整個大陸。或許其中一些腳印會變成化石,這樣阿拉巴馬亞奴隸的后代就會發現它們,驚嘆它們的古老——可萬古這種事情,皮爾斯覺得,不過是茍延殘喘的可憐替代品罷了。

上課注意聽

世界屋脊之上的這一天,天氣很晴朗,但有些寒冷。和其他身穿綠袍的學員一樣,皮爾斯剃了個光頭。他坐在露天院子里的一張矮凳上,等待教學開始。月亮高懸在古老的石堤和圖書館的通天螺旋尖塔之上,向皮爾斯露出她鐮刀般的面頰,仿佛在提醒他已經走了多遠。

“下午好,尊敬的同學們。”

訓練營坐落在地中海阿爾卑斯山脈低矮山峰之間的山谷中。在這個紀元,阿爾卑斯山聳立在撒哈拉盆地郁郁蔥蔥的低地上,比久經風霜的喜馬拉雅山頂的樹樁還要高。

“下午好,尊敬的亞羅學者。”十幾名六年級的學生齊聲喊道。

就像曾經的日語一樣,烏雷姆語非常注重講話者和聽眾的相對地位。斯塔希斯的許多文化交流在性別、社會地位和等級標志方面十分敏感,所以烏雷姆語的設計者在該語言中加入了詞尾變化來反映這些情形。新人須對這些形式勤加練習,因為熟練掌握烏雷姆語對他們的未來非常重要——而他們的母語都不是烏雷姆語。

“我今天要給你們講解的,是人類歷史的結構以及我們可能與之互動的方式。”

亞羅,尊貴的學者,年齡不詳:她身著黑袍,頭發是一層薄薄的金色光環,年齡可能在三十歲到三百歲之間;鑒于斯塔希斯為他們提供的表觀遺傳改造,后者更有可能——但肯定不到三千歲。幾百年執勤造成的消耗,終究是留下了痕跡。亞羅落到皮爾斯身上的目光十分清澈,她的眼睛和遙遠的地平線一樣湛藍。這是她第一次給皮爾斯的班級講課——這并不奇怪,因為學院導師眾多,且畢業之路漫長到足以讓嚴于律己的人都不堪重負。據他所知,她是所謂的大局方面的專家。他并沒有提前去當地圖書館查她。(根據他的經驗,以開放的心態來學習這些課程通常會更好。而且無論如何,學生也只能零星地接觸到一些他們前輩的記錄罷了。)

“作為一個物種,我們非常不穩定。容易陷入馬爾薩斯陷阱1和自我毀滅的戰爭。這一明顯的弱點也是我們的優勢——當我們淪為殘存的幾千個無知的原始狩獵人時,我們可以在短短幾個世紀內擴張并開墾一個星球,并在幾千年內創建高度發達的文明。

“讓我告訴你們一些數據。在我們可以接觸到的二百五十萬個紀元中——每個紀元持續一百萬年——我們將實現近兩千一百萬次啟動人口的重新播種,其平均滅絕期為六萬九千年。每次重新播種平均產生十一點六個跨星球帝國,三十二個大陸帝國,超過九百六十種至少一百萬人使用的語言,總人口為一萬七千億。在這顆行星的整個生命周期中——它已經被頭頂上你每晚看到的宇宙工程學項目大大延長了——我們有將近兩千萬兆人。我們不僅僅是一個軍團,我們的數量可以與當今可觀測的星星的數量相媲美。

“我們的物種繁多。在我們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從我們第一次繁盛時建立的第一個中央集權的統治帝國開始,我們就致力于永久保存與我們有關的一切記錄——除了那些絕對未曾發生的事。

皮爾斯盯著亞羅的嘴唇。她說話的時候嘴唇會微微翹起,好似她的話語帶了些許苦澀的味道——抑或是她在壓抑一種情不自禁的幽默,試圖在課堂上維持她的威嚴莊重。她的嘴大而性感,唇色淡得出奇,好像在等待他人觸碰帶來的一絲溫暖。盡管受過訓,皮爾斯和其他二十多歲的男性一樣容易分心,就算盡可能集中注意力,但他還是很難聽進去她的話——他來自一個充斥著超文本鏈接和錄制演示文稿的時代,這些古老的線性教程讓他的注意力倍受挑戰。她身上的禁欲氣息激發了他的想象力,感官在白日夢中綻放,她充滿玩味的嘴唇,外加說話時抑揚頓挫的調子,在他腦海中如火焰般燃燒。

“正如第一次滅絕的受害者走過的荊棘之路那樣,不受控的文明是一種終極消耗狀態。我們保留了他們完整的歷史,以便銘記我們的起源,并研究他們以史為鑒。在座的有些人就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在其他紀元,我們努力防止因工業化的瘋狂泛濫導致資源枯竭,壓制有競爭力的人工智能,并避免因嘗試殖民其他星系造成毫無意義的資源消耗。通過管理這顆行星的資源,操控它的恒星和鄰近的行星,最大限度延長其宜居時間,我們可以實現斯塔希斯體系,讓人類壽命千倍于未經改造的太陽,讓每一個曾經存在的人類生命都能被記住。”

亞羅陳述的事實和數據像溫暖的糖漿一樣從皮爾斯眼前流過。他幾乎沒注意這些內容,而是專注于她的語調,她說每一個字時臉頰的細微抽動,以及她呼吸時胸部的起伏。她具有不可思議的吸引力:一個清教徒式的性感偶像,禁欲而不自知,充滿了魅力卻無法觸碰。他知道這愚蠢至極,但出于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細微緣故,他發現她令人莫名興奮。

“若非我們一直掌控著時間之門,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你們已經掌握了要領,然而你們可能沒有意識到的是,它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容易耗盡的資源。時間之門允許我們打開蟲洞,連接四維時空的兩個開口。但不相容原理阻止了兩個這樣的開口在時間上的重疊。撕扯和分裂的時間是7毫秒,與我們掌控的萬億年時間相比,這似乎是一個很小的增量。但是,當你把一段感興趣的時間切割成14毫秒的組塊,你的時間會很快耗盡。每一個這樣的時間跨度,我們只能觸及一次,它與我們選擇的另一個地點和時間相連。

“因此,斯塔希斯控制區在我們整個歷史中理論上可以獲得1021×5.6個接入口——但我們人類軍團的數量非常接近,總共有1019×2這么多。在所有可用的接入口中,大部分用來保存數據,并記錄人類歷史的全部內容傳送給圖書館——有96%的人類生活在監控無孔不入的年代,或是擁有個人生活日志記錄技術的年代,這讓保留絕對歷史成為可能。毫無疑問,我們要將他們的生命線進行存檔。只有在斯塔希斯剛剛拉開歷史的序幕,以及文明完全崩塌和重新播種的時期,才沒有被詳盡的監控記載。

“更糟糕的是,在實操中,可用于傳輸的接入口還要少得多。因為,作為一個物種,我們不具備在不到1秒的時間內做出反應的能力。延續7毫秒的時間之門比通常用于傳輸的門所持續的時間短一個數量級。

“我們不敢用時間之門進行迭代計算,也不敢用它在各個紀元之間打開永久性的同步連接。雖然理論上我們可以用它啟用一艘超光速星際飛船,但那會造成非常可怕的浪費。所以,我們只能用轉瞬即逝的蟲洞來連接感興趣的時間片段。我們不得不說:分配給時間交通的卡槽是一種稀缺資源,因為——”

亞羅停頓了一下,掃了一眼她的聽眾。皮爾斯在凳子上稍稍動了動,褲襠越繃越緊,讓他的注意力很難集中。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長時間,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她嘴角隱約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嚇得他背脊發抖。她張開嘴,這讓他意識到,她要開始課堂提問了。“同學們,時間之門的哪些作用被接入口的延遲周期排除了?有人知道嗎?皮爾斯同學?你來說說看?”她直視著他,充滿期待。她臉上保持著微笑,眼神卻很冷。

“我,嗯,我不——”皮爾斯掙扎著說不出話來。他從感性愉悅的白日夢中被拖回到尷尬的現實,“延遲周期?”

“你不什么?”尊敬的亞羅學者揚起眉毛,對他的慌亂視而不見,“當然了,皮爾斯同學。你不知道。這一直是一個讓你困擾的弱點:你很容易分心。過盛的好奇心,對你沒好處。”她的笑容終于消失了,冷意在她眼睛周圍蔓延開來,“下課后到我辦公室來。”她說著,然后把注意力轉回到班上其他同學身上,“我確實希望你們的注意力能更加集中——”

皮爾斯陷入了一種尷尬的錯亂,亞羅接下來的講課內容從他腦中不留痕跡地溜走了。她談到了深層時間,談到了像薩拉米香腸切片般的大陸板塊漂移和大陸重新形成的光景,還談到了數百萬年的星體提升和數千兆年毫無生機的冰河期——在此期間,地球偏離了它的天體軌道,在進行某些必要的結構重組時遠離了太陽。她很了解我,他有些病態地想,同時看著她蒼白的嘴唇吐出毫無意義、又意味著一切的話語,她以前見過我。這些事發生在斯塔希斯,正式的禮儀規矩只是有意為之的鋪墊,以打破這種與自身未來的影響相碰撞帶來的震撼心靈的沖擊。她肯定覺得我是個白癡——

講座在學生的鞠躬和離場中結束。皮爾斯困惑地發現自己正站在學者面前,站在世界屋脊之上,月亮之下。她美麗絕倫,這讓他更加羞愧難當。

“尊敬的學者,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

“安靜。”亞倫豎起食指碰了碰他的嘴唇。她的氣味溢滿他的鼻腔,是一陣奇特的花香。“我告訴過你下課來我辦公室。你會來嗎?”

皮爾斯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但尊敬的學者,我——”

“——差點忘了,作為你的導師,我有權查閱你的圖書館記錄。”她不露聲色地笑了笑,“但我不需要你這么做:很多年前,你——未來的你自己——告訴了我你為什么分心。我們之間有段挺長的淵源。”她僅有的一點幽默像熱風下的薄霧一樣消散殆盡,“你現在愿意跟我去辦公室嗎?而不是讓我們的生活不再有交集?”

“可是我——”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用的是敬語稱呼的‘你’,這是最親密、最私人的稱呼,“你說的我們的生活是什么意思?”

她開始朝通往北院的臺階走去。“我們的生活?”他在她身后叫喊道,對于自己任人擺布這一點有些憤怒,聲音變得很尖銳。“你說的我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尋常——幾乎有些傷感。“如果不放下你的傲慢,你永遠不會懂的,不是嗎?”然后她回過頭,看了看眼前兩百級毫無生氣、危機四伏的石階,開始往山腰走去。她的步履穩健而莊重,像極了那些拒絕稚嫩愛情和虛假回憶的女人。

他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杵在原地將近一分鐘,直到受傷的自尊讓步,他才跑著追了上去。他不顧一切地在石階上跌跌撞撞地跑著,不顧一切地想要發現自己的未來。

侵改歷史

快樂帝國

他們會熱烈歡迎你,仿佛你是王子中的王子;他們會無比崇拜你,就好像你是眾神之神。他們會擦去你額上的汗珠,撣去你腳上的塵土,他們會為你獻上兒女和葡萄莊園里的美酒。他們的世界只為取悅天國的天使而存在。而我們允許你躋身我們的崇拜者之中,享有神明創造之肉身的一切權利與榮譽。

他們會為你送上美酒和罌粟般甜蜜的夢幻果實。他們會為你穿上以綢緞和黃金做的衣服,赤身裸體地匍匐在你腳下,在你的每一個奇思妙想前卑躬屈膝。他們是快樂帝國的子民,由斯塔希斯的神明時不時地建造完成,以恩惠他們忠誠的仆人。他們的榮譽和責任就是服從你,窮盡在地球上的每一天和他們的一生,以你所希望的方式展示他們對你的愛。你將成為他們其中一員,住在雪花石禱的宮殿里,被愉悅喜樂的花園所包圍,愜意滿足,一無所求。

你享樂的日子是一千零一天,你的情人也會有一千零一個,隨你高興。你的快樂無窮無盡,你未來的派對也不計其數。直到肉體和心靈的快樂變得蒼白,無盡且奢侈的新奇感成為你靈魂的負擔時,你才需要離開。那時,只有到那時,你才會向往那份賦予生命意義的責任,并充滿干勁。你會帶著心靈的平靜和熱情回到工作崗位。你的同事會在工作之余對你的熱忱驚訝不已:因為盡管你在快樂帝國待了一個世紀之久,但你在這里的缺勤也不過是眨眼一瞬的事。你是斯塔希斯忠實的仆人——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隨時回到天國,因為我們希望你能快樂地工作。

復寫本伏擊

自從黃石火山的爆發滅絕了邊津人和墨西哥灣沿岸的狩獵部落,時間已經過去近十萬年。新一輪的重新播種已經有一萬兩千年的歷史,文明又在地球上生根發芽,像一株寄生的藤蔓一樣,狂熱地蔓延開來。當下正處于擴張主義-重商主義階段,分散的城邦和朝貢的帝國逐漸聯合起來,走向試探性的啟蒙。最終,他們會拾回電子技術,并隨著無處不在的監控項目的建立,最后再度攀上真正文明的高峰。看著繁華的城市和白浪滾滾的貿易船只,沒有人能想到,建造這一切的人除了榮耀加身還能如何。

皮爾斯在卡內格拉沿著錢德勒街一條歪歪扭扭、鋪滿鵝卵石的小路蹣跚前行,裝出醉醺醺的樣子,努力融入身邊的風景。剛從伊普索利安聯盟的船只下船的水手在這里并不少見,自然就可以解釋他那不算流利的依瑪格拉語——當地克里奧爾人的語言。這是另一項訓練任務;由于接受了六年的個人培訓且植入了斯塔希斯的通訊設備,皮爾斯如今多多少少能獨立行事了。他受了委托,要在監督監管不到的地方,完成一項對于見習特工來說算是安全的任務。

“在科爾斯日的第三個小時,前往馬格雷福路的紅鴨子酒館。先吃解毒劑,再喝點兒啤酒。你在那里作為一級觀察員和零級撤退誘餌,掩護我們另一名特工撤離。會有一場打斗,你要做好保護好自己的萬全準備。但記住,你始終是一名醉醺醺的水手,所以在事態爆發前,你得看起來像個水手。一等你的目標安全撤退,你就可以走了。如果事態升級到不可控的地步,向我報告,我來解決。”

這項任務的內容簡單明了,盡管皮爾斯通常不會被分配到卡內格拉,或者這個紀元的任何地方執行任務。無縫融入異族文化的訓練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斯塔希斯特工通常在他們的家鄉或者附近地區工作,他們的地方知識在那里最為有用。事實上,兩個月的全日制學習已經讓他有足夠的背景知識,能在一個離再度發明電報還有三世紀之遙的群島社會偽裝成一名外國水手。這是一項個體化測試,腦海里的警報讓他神經質地抖了一下,仿佛猛灌了一杯馬黛茶。行動分析部的上級會觀察他的表現,判斷他的隨機應變能力。他決定全力以赴。

他艱苦訓練了整整兩個月,包括對語言和文化的學習,以及實地演練——所有這一切只為在卡內格拉實地的六個小時。而他之所以確定這是一次測試,是因為在他詢問是替誰打掩護時,主管哈爾克轉移了話題。

馬格雷福路是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巷,每隔幾米就有一級臺階,以適應山坡的坡度。兩旁是一間又一間的單層竹店面,有賣魚的和賣雜貨的。皮爾斯搖搖晃晃地繞過日常采買鮮魚的仆從、運水工、果蔬販子和乞丐,躲過米商的一長列馱滿麻袋的單峰駱駝,避開了兩名神學院來的黑袍學者——四散在山坡兩側的一堆神學院,像極了年邁牧師頭頂稀疏的頭發。岸邊的旗幟在微風中飄揚;他去的那家酒館的屋檐下,紙骷髏燈的拋光玻璃眼跳動著驅趕著惡靈的艷俗光亮。

紅鴨子酒館被漆成和它名字一樣的顏色。皮爾斯弓著腰,小心翼翼地在低矮的遮陽棚下面的黑暗中摸索著,總算摸進了后院,雙眼氤氳出水汽。這個時間點,院子里空空落落的,因為酒館主要還是靠售賣吃食營生。忍冬的香味籠罩著整座院子,一旁的木槿花叢紅得耀眼。皮爾斯在后墻附近的一張長椅上坐定,從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入口和廁所,還能不露聲色地觀察其他客人,不過要謹慎避免目光接觸。即便只坐了一半的客人,酒館老板的年輕兒子也待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給客人倒酒):四名大概是真喝醉了的水手,三個穿制服的學員仆從;幾位衣著艷麗的女人正在和水手調笑,動作大膽又內行;還有三位披著斗篷的朝圣者,他們來自曾經的卡斯卡迪亞高地——估計是來南部地區拜訪圣地和參加圣浴的。至少,粗看上去是這樣。

一位只有皮爾斯手肘高的伙計湊到他身旁,詢問他要點的吃食和飲品。“給啤酒,”皮爾斯努力大著舌頭說道,“上好啤酒,淡的,值兩枚硬幣的。”伙計消失了一陣,帶回來滿滿一石頭杯子的常溫啤酒,聞著有股淡淡的香蕉味。“好,很好。”皮爾斯笨拙地摸索著零錢,像是醉糊涂了。他遞給那孩子兩枚發黑的硬幣——都裝得有射頻收發器,會發出信號告訴他的聯系人,他們并不是在孤軍奮戰。

皮爾斯滿心期待地把杯子舉到嘴邊,手機卻突然響了。一種不安的感覺涌上心頭,太不尋常了。要不是皮爾斯訓練有素,鈴聲響起的一瞬間他可能就會跳起來。他掃視著這座啤酒花園,一邊舉起酒杯擋住嘴。一群身著黑袍的“烏鴉”——蜂擁而至的神學院學徒——正在門廊處吵吵嚷嚷地排隊點酒;一名水手趴在桌上,他的同伴試圖叫醒他;一位紅衣女工正朝后墻走去,哼著不著調的小曲。

太好了,他想,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神情。

皮爾斯胃部一陣痙攣,摸索著手機。另一名斯塔希斯特工也會感覺到手機的震動和嗡嗡聲,聲音就像一只憤怒的小黃蜂——果然,就在他的注視下,那個紅衣女人突然環視四周,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時,皮爾斯又是一陣抽搐——這次是不由自主的,好像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可能,他立馬意識到,她不可能參與這樣的外勤行動!

紅衣女子轉身過來,側身走向他,和他進行無聲交流。“你是掩護我的人,對嗎?我們快離開這里,情況越來越糟了。”

皮爾斯站起身。“亞羅?”他問道。那個試圖叫醒朋友的水手開始拖拽他的肩膀。

“什么?聽著,你的撤離計劃是什么?”她聽起來有些焦躁不安。

“但——”他僵住了,胃又開始痙攣。她不認識我,他意識到。“抱歉。如果我引開他們,你能翻過墻嗎?”他說道,心臟怦怦直跳。他已經有三年沒見過她了。她像一列失控的火車般闖入他的生活,然后又如來時一般突然消失,留下一張潦草的紙條,說被控制中心招去了,最后還留了一副速寫的炭筆素描畫。

“我覺得可以,但有兩個——”水手站起來,語無倫次地對她咆哮,這時皮爾斯的手機又響了。“那是誰?”她問。

“五秒后硬接觸!”另一名特工說道,不知道那是誰,但聲音聽起來很急迫,“別過來。”

水手又喊了一聲,這次皮爾斯聽明白了,“兇手!”他爬過桌子,抽出一把長長的彎刀,向前走去。

“到我后面去。”皮爾斯站在亞羅和水手之間,他的思緒一片混亂:這太蠢了。她做了什么?還有誰?他在呼叫主管哈爾克的同時,控制著現場局面。“冷靜,”他用結結巴巴的卡內格蘭語說,“要喝酒嗎,我朋友?”

在憤怒的水手身后,神學院的學生都站起了身,分散開來彼此呼喚著,黑色的長袍也隨之晃來蕩去。亞羅退到他身后——不可思議的是,他的手機突然再次響了起來,第四次了。這兒的特工太多了。“發生了什么?”哈爾克問。

“我猜是復寫本。”皮爾斯勉強回復道。就像一張被擦干凈后重復使用的墨跡斑斑的羊皮紙,一段被多次重寫的歷史。他舉起雙手,對水手說:“你想要。東西。錢?”

那個發出警示的第三個特工喊道:“放棄任務,立刻!”

皮爾斯倒了下去,好像是什么東西,什么人——亞羅?——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向一旁。

其中一個學生拉開了長袍。袍子從他肩膀滑落,敞出一片五彩斑斕的流動液體,像融化的玻璃般正沿著大致的人體輪廓翻涌、蕩漾。袍子的上緣在穿著者的脖子和下巴處膨脹,他向前邁步從黑色學者袍里走出來時,它向上隆起,吞噬了他的腦袋。

水手高舉著刀,刀尖向下對著皮爾斯,向他逼近。皮爾斯的注意力越來越集中,他穩住了自己,沒有跌倒,準備滑出袖子里的伸縮棒并扣動扳機——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打破了傍晚的空氣。水手的頭顱消失在一片深紅色的薄霧中,血滴飛濺到皮爾斯臉上。尸身晃悠著,如麻袋一般癱倒在地。皮爾斯左手推搡著往后退,一邊眨著眼想蹭掉眼睛上的血霧,有人——是亞羅嗎?——在他身后大聲喊叫。

學生的長袍好像擁有了生命。它伸縮著立了起來,像一道邪惡的影子杵在主人身后,這坨行走的人形水團轉過身,沖著屋頂舉起一只手。一陣陣尖叫在它身后響起,其中一名神學院學生非常不明智地伸手抓袍子,接著便抽搐著倒下了。

“臥倒!”是第三個特工的聲音,“裝死。”

“我的膝蓋——”

皮爾斯斜眼瞥向亞羅,看到她一臉恐懼;他突然意識到什么,不禁打了個寒戰。“我來做誘餌。”他發送信息。然后,他腦子里的計劃異常清晰起來。他滾向一邊,向酒館里面爬去。

接下來的三秒里發生了幾件事:

首先,一個直徑兩米的藍綠色圓圈突然打開,盤旋在啤酒花園的后墻前。一群巨型大黃蜂從圓圈里沖出來,大部分都飛向了學生——他們在出口處驚慌失措地擠成一團:其中兩只轉身徑直沖向了陽臺。

接著,一顆閃電般明亮的火花,在水形人舉起的手和天花板之間跳躍。

最后,什么東西狠狠砸上了皮爾斯胸口。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腳似乎都罷工了。

“有特工受傷。”有人示意到。對他來說,這似乎應該是他能理解的事,但他的知覺卻在在憤怒的大黃蜂的嗡嗡聲中迅速消退,眼前的色彩逐漸變得黯淡無光。然后是一陣冗長的靜謐。

內務部

“你知道有誰想干掉你嗎,見習特工?”雙手緊扣的內務部調查員俯身湊到皮爾斯跟前,讓皮爾斯聯想到饑餓的螳螂。他的耳朵(皮爾斯不禁注意到)很打眼,而且還是粉色的,像雷達的碟形天線一樣裝飾在消瘦臉頰的兩側。他裝扮成弗蘭茲·卡夫卡的模樣,如果不是在直接侮辱,肯定也是一種諷刺。或者,也可能是內務部的人不想被認出來。

皮爾斯無力地笑了笑。結果是可以預見的:發作的咳嗽平息下來,視野又變得清晰時,他搖了搖頭。

“真可惜。”卡夫卡微微向后搖晃著,縮起肩膀,“這本可以讓事情變得簡單些。”

皮爾斯冒險提了個問題。“圖書館有什么記錄嗎?”

卡夫卡吸了吸鼻子,“當然沒有。不管是誰設下的這個陷阱,都知道在開始殺人前將復寫本擦干凈。”

所以,這是一段復寫本。皮爾斯隱隱感到被欺騙了。“他們先暗殺了自己?為了從時間序列中刪除證據?”

“你死三次了,見習特工,還沒算上你現在這條命。”他指了指覆蓋在皮爾斯胸腔一側輔助心臟的水蛭敷料。它有節奏地搏動著,在他肋骨間的新心臟發育成熟之前負責供血。“亞羅特工死了兩次。阿里扎德少校的報告指出,他不得不調用瑪杰爾控制中心來控制復寫本的擴張。有人”——卡夫卡再次靠向皮爾斯,令人不安的黑色雙眼死死盯著他的臉,“不遺余力地在反復殺你。”

“呃。”皮爾斯盯著病房天花板,上面雕刻的石膏小天使手里攥著豐饒的花果和谷穗,和好色的薩特一同嬉戲著。

“我覺得你應該想知道為什么。”

“不。讀了你在圖書館分支的檔案后,我發現原因有很多;我想知道的是,為什么是現在。”卡夫卡笑起來,嘴裂得很寬,仿佛他那令人驚恐的、有些失控的腦袋快要從下頜骨上掉下來了。“你還在受訓,是個菜鳥。這個時候找你茬可真有意思,你不覺得嗎?”

恐懼讓皮爾斯有些緊張。“如果你看過我在圖書館的記錄,你肯定知道我非常忠誠……”

“別慌。”卡夫卡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我不清楚這種事,圖書館可不能告訴我你腦袋里在想什么。但沒人懷疑你企圖暗殺你自己。我所知道的是,到目前為止,你的職業生涯相當平淡。圖書館的分支和其他復寫本一樣容易被覆蓋,但我們或許可以通過找尋你的記憶和本地記錄的歷史版本之間的不一致來推斷攻擊你的人。”

皮爾斯躺下來,有些筋疲力盡。我沒被懷疑。“那我會如何?”他問。

卡夫卡的笑容消失了。“不如何,暫時……你可以悠閑地養病,而且你遲早會搞明白,到底什么東西對我們的敵人如此重要,以至于想要干掉你。有頭緒的話,請給我打手機,我將不勝感激。”他站起身準備離開,“你我遲早會再見的。同時呢,記好了,你已經引起了大人物的注意。把它當成是好事吧——要好好利用它。”

卡夫卡離開三天后——毫無疑問是被內務部召回,陷入了無休止的磋商深淵——皮爾斯迎來另一名來訪者。

“我是來謝謝你的。”她支支吾吾地說,“你不需要那么做,我是說當誘餌。我非常感激。”

這聽起來像一篇事先準備好的演講,皮爾斯并不介意。她看起來很年輕,即便穿著特工的制服,仍然賞心悅目。“你還會死掉的,”他解釋道,“我是你的后援,讓你這個主力死掉不太好,而且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但我們之前沒見過!在我的圖書館檔案中沒有關于你的記錄。”她睜大眼睛。

“那是年紀更大些的你。”他溫和地說。盡管斯塔希斯保存著每個人的檔案,但特工只被允許查看——以及批注——他們自己過去的細節。停頓一陣后,他承認道:“我很希望我們能在某個時候再見面。”

“可是我——”她有些猶豫,然后瞇起眼盯著他,“我不是單身,我有對象。”

“有意思,她可沒告訴我這個。”他閉了閉眼。

“不過她說我們有過一段曾經。在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告訴她,她的第一只寵物——"一只叫克洛伊的貓——死于野狗的嘴下。”皮爾斯睜開眼,望著巴洛克式的天花板,“我很抱歉說了這些,亞——我尊敬的同事。請原諒我。我不知道你已經有對象了,我會錯意了。”

過了一下,他聽到一陣震驚、不和諧的咯咯笑聲。

“我以為只有穿甲彈才能造成這種效果。”他補充道。

她好不容易收住笑,能說出話時,搖了搖頭。“我很誠懇,見習特工——皮爾斯?——穿甲1?噢,老天爺!”這次,盡管臉上泛出一絲笑意,她還是努力維持住了自己的尊嚴。“我很抱歉,如果我——我不是存心懷疑你。但你得明白,就算你認識我,可我卻從未見過你,不是嗎?”

“我確實有過這種想法。”水蛭貼著他的胸口溫暖地跳動著,通過主動脈分流處噴涌出血液,“如你所見,現在的我不僅沒有心,還手無縛雞之力。哪怕再過十天,沒有人攙扶的話我也下不了床。你不用害怕我會糾纏你。我僅僅想自我介紹一下,并讓你知道——就像她當初對我所做的那樣——總有一天,我們可以擁有一段曾經,如果你愿意的話。但顯然不是現在。”

“但顯然不是——”她站起身,“這不是我所期望的。”

“也不是我所期望的,”他苦笑了一下,“從來都不是,對嗎?”

她在門口站定。“我不是說徹底沒戲,見習特工。但顯然現在不行。別的時間段吧……或許,我們果真再見面了,再來操心這個問題。讓歷史再等等吧。另外,謝謝你在某些時間段救了我的命!這一點上你做得很好,尤其你還只是一名學員。”

權利集團

《太陽系交替簡史:第一部分》,已經發生的事:

幻燈片"1.

我們的太陽系還處于胚胎階段。一圈巨大的氣體和塵埃包圍、遮罩著一顆新生的恒星。它只不過是一個快速旋轉、不斷增厚的物質結,正迅速將更多的質量吸入其日益深邃的重力井中。伴隨著引力坍縮釋放的熱量,太陽已開始發出炙熱的紅光,直到……

幻燈片"2.

點燃!胚胎恒星核心的壓力和溫度已經上升得如此之高,乃至漂浮在簡并1夸克-膠子湯2中的氫原子相互碰撞。復合反應隨之發生,迅速釋放出伽馬射線和中微子,核心開始升溫。首先是氘,隨后普通的氫原子開始聚變。一束核火焰耀斑穿過恒星的內層。伽馬射線脈沖需要一百萬年才能穿透簡并氫原子封閉的覆蓋層,但中微子脈沖的出現,預示著一顆新星誕生了。

幻燈片"3.

一百萬年過去,太陽變得更加明亮,旋轉的氣體和塵埃云開始分化。在距離預警線之外、冰粒子可以增長的地方,一團翻滾著的骯臟的冰結正在形成,就像之前的太陽一樣,它貪婪地吸食著塵埃和氣體,變得越來越大。當它大到穿透這團氣體云時,會向外噴出霧塵。與此同時,在恒星和雛生木星引力井之間的平衡點上,其他的塵埃結正在形成……

幻燈片"4.

太陽被點燃已過去了十億年。氣體和塵埃所形成的星球溫床被一隊新形成的行星清掃一空。曾有過一些紛爭——在海王星向外遷移后期引發的三億年的大撞擊期間,所有行星的表面都發生了改變——但現在這個星系已經轉為長期穩定的狀態。火星這顆沙漠行星正在經歷它第一個溫暖、潮濕的間歇期;在金星的高溫(還沒有到熾熱)大氣層中仍然有水的痕跡;地球是一個被寒冷的氮和甲烷籠罩的、上面只有遠古的紫色細菌的奇妙星球,它廣闊的海洋每七小時便會被年輕的月球拖起的百米潮汐所攪動,而圍繞著它的月球每二十四小時多一點會完成一次公轉。

幻燈片"5.

又過去了三十億年。太陽系已經近16次完成了繞銀河系核心的軌道運行,現在距離孕育它的星球苗圃有著難以想象的遙遠距離。火星早已干涸,而偶爾噴發的火山,會周期性地將整個行星包裹在云層里;金星變得更熱;但地球正在發生一些奇怪的變化。月亮飄移得離主星越來越遠,地球的潮汐平息了。與此同時,大氣層呈現出一種奇怪的淡藍色,這顯然是被有毒的氧氣霧污染的跡象。在海洋以南的冰蓋下,曾占據主要地位的羅迪尼亞3大陸已經分崩離析,泛大洋4和泛非洋5的淺海正孕育著數量驚人的多細胞生命。

幻燈片"6.

六億五千萬年后的地球上,新大陸的輪廓宛如霓虹王冠,在黑夜里閃閃發光。發出的無線電波長如恒星的光芒般響亮,有意識地向天空發出呼喊的轟鳴聲。

在幻燈片5和6之間的時間里,有五個主要的紀元被不同科的陸地脊椎動物主導。地球上的所有煤和石油儲藏都形成于這個時期。不同科的動物至少有四次發展出飛行技能,而大氣層的氧分壓從4%上升至遠超16%。最后的最后,一種奇怪的兩足無尾雜食性動物出現在非洲平原——大腦受氧氣和唾手可得的現有糖分混合物增強——以地質學時間尺度來算的一眨眼間,這種動物迸發出了智慧感官能力。

而這是不會發生的:

幻燈片"7.

地球上的大陸將不再被智慧的余光照亮,而是飄移變化成奇怪的新結構。在第六次大滅絕的兩億五千萬年后,分散的大陸板塊將會重新聚合為一塊單一的近赤道超級大陸——終極盤古大陸,只剩下曾經的南極洲和澳大利亞的連體陸地在南大洋里漂流。隨著太陽光變得越來越亮,地球的青翠平原也會被隨之照亮;海洋藻類的大量繁殖導致大氣中的氧氣濃度接近25%,閃電引發的野火在內陸地區肆虐。這將是一個以植物快速生長為特征的紀元,但很少有動物形態的生物能在陸地上生存——遲暮的地球上充斥著令人頭暈目眩的空氣,即使浸過水的肉也會燃燒。而太陽依舊明亮奪目……

幻燈片"8.

七億五千萬年后,明亮的太陽將照射在云層縈繞的古老大陸上,風化和侵蝕露出了大陸的基巖。甚至連植物都放棄了這片土地,因為赤道白天的溫度無比危險,已接近水的沸點。那里僅有的生命會退縮到海洋深處,避開灼熱的紫外線——它會分裂上層大氣層中的水分子。但這一點無法避免:隨著電離層中釋放的氫氣被太陽風吹入太空,海洋本身也在慢慢酸化和蒸發。一場失控的溫室效應正在進行,再過十億年,地球就會像金星一樣如地獄般炙熱。

幻燈片"9.

在地球的智慧生命短暫存在的四十二億年里,也就是宇宙一眨眼的瞬間,這顆星球大勢已去。死氣沉沉的地球獨自繞著軌道運行,而它的衛星變成了一顆獨立的行星,在越來越不穩定的橢圓軌道中圍繞太陽游蕩。在巖石被烘烤產生的二氧化碳大氣下,地球發出暗紅色的光,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個世界曾孕育過生命。而它所環繞的太陽,一個面色陰郁的紅色怪物,正接近氫氣儲備的極限。很快它就會膨脹,開始吞噬內行星。

但更大規模的事件將使地球免于這種厄運。數十億年來,這顆恒星所處的星系一直與另一個大星群M-31仙女座星系交匯。眼下,螺旋狀的星云正在相互穿透、相互墜落。而隨著星系的碰撞,太陽將面臨一段顛簸的旅程。一個由紅矮星組成的雙星系統正以每秒500公里的速度向太陽系靠近,它們將在距離太陽不到5億公里的地方路過。用宇宙的術語來說,這僅是毫厘之差:在這個過程中,它們將對太陽系的整體布局造成嚴重破壞。木星將被拖近太陽幾百萬公里,進入一個不穩定的橢圓軌道,在幾千年的時間里,它會破壞其他所有行星的穩定。月亮先行背離軌道,被彈射出黃道平面。地球,作為剩余行星中質量最大的那顆,會在曾經的金星和土星之間的軌道上游蕩五百萬年,最終經過木星,飄向永恒的黑夜。它那殘破的大氣層碎片會在干冰的包裹中凝結冷凍。

緩慢康復

皮爾斯將繼續享受整整一年的正式療養假期。他的心臟被一顆穿甲彈撕得四分五裂,要徹底恢復健康并非易事:這需要修復周圍損傷,在原來的地方長出一顆新的器官。幸運的是,致命的槍擊發生在一段可多次復寫的伏擊中,該伏擊最終被瑪杰爾控制中心用過去極度超越時代的武器強行阻止了,然后在皮爾斯犧牲前將他血流不止的殘軀從時間之門帶離。

然而,器官再生——更別提經受猛烈的致命傷害后,心智需要的恢復——需要時間。因此,他并沒有被直接送往第25訓練區坐落于阿爾卑斯山修道院的醫院,而是被送到了菊花診療所的重生之翼來進行康復治療。這間診所位于不朽醫學大道,就在新澤亞蘭蒂斯東北沿海的倫市。這座城市是在他出生40多億年后建立的。

此輪重新播種的文明智識不凡,他們不僅意識到斯塔希斯的存在,也很清楚他們是一個更大的跨時空宏觀文明的一部分:烏雷姆的發言人服從于斯塔希斯,甚至可以在特殊情況下使用時間之門。作為回報,霸權國盡職盡責地履行他們作為歷史守護者的職責,并給皮爾斯授了勛——換作其他時代,那可是外交官或者王室子弟才能有的待遇。不幸的是,它讓皮爾斯再享受不了往日的隨意。首先是室內裝飾:他們顯然研究過他所處的時代,但以凡爾賽宮路易十五的臥室設計作為他醫院套房的模板,表明他們對他的地位有著一些奇怪的想法。

“如果您愿意的話,我的大人,請您描述一下您是如何開始為天國效力的?”這位記者年輕、漂亮,目光炯炯有神。皮爾斯那位點頭哈腰的門房解釋說,她是由城市檔案館派來記錄他生活的。顯然,她研究過他的公開記錄和家鄉的文化習俗,決定直奔主題。當地的潮流與古時的米諾安1帝國相呼應,而她的裝束,雖然帶著學者的氣息,卻令人有些不安:踝關節十分勻稱,乳頭上涂抹了胭脂還穿了環——皮爾斯意識到自己在盯著她看,憤而轉過臉去,懊惱不已。

“拜托?”她重復道,豐滿的下唇有些顫抖。她的相機在天花板下飛舞,像一群慵懶的綠頭蒼蠅,在午后的陽光下色彩斑斕地閃耀著,為子孫后代記錄下她的生活。

“好吧……”皮爾斯的聲音越來越小,透過敞開的窗戶凝視著診所外低矮的山坡,“但是沒什么秘密,真的,一點都沒有。不是你去找他們,而是他們來找你。等時候到了,有人就來拍著我的肩提供給我這份工作。起初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尋常之處。”

“這是什么原因導致的嗎,大人?在您效力之前,您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皮爾斯微微皺起眉,強迫自己回憶那些陰郁的記憶。有幾段空白。“我不太確定。我似乎是遇上了一場車禍,要不就正在參戰……”

他的水蛭心臟在胸腔里跳動著,像一只心滿意足的貓。他斜眼瞥向她時,陽光溫暖了他的側臉。為一篇故事,她愿意付出多大的代價?他漫不經心地思索著,只要處理得當,并且……嗯,或許吧。他短暫的漫不經心引起了人們的諸多猜測——或者其他讓他血壓飆升的事情——好在目前都是一些純學術上的猜疑。

“大人?”他假裝沒注意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惱怒表情,但她立馬又非常刻意地吸了一口氣,太過于明顯,讓他差點憋不住笑出聲。

“我不是你的大人,”他溫和地說,“我只是一名見習特工,二十年的訓練才剛剛過半。我所知道的關于時間守護者的事”——霸權主義者稱之為斯塔希斯,那些當權者對他們的客套用語——“能告訴你的僅僅是一些瑣事。我相信你們的檔案已經有記載了。”

這是一個正式承認的科學紀元。在這個紀元中,一系列連續的重新播種致力于整理10億年前,也就是上一個科學紀元發射的馮·諾依曼2探測器所傳回的海量數據。他們和他們的后代已經悄悄在局域星系群中擴散開來,以不到百分之一光速的速度,拜訪并繪制了1000萬光年以內的每個恒星系和太陽系外行星。有很多資料需要整理。澤亞蘭蒂斯霸權國的精英天文制圖師大軍有數百萬人,他們要花數萬年時間才能拼湊出這幅藍圖的一角。而他們對知識的癡迷遠不會止步于太陽系的邊緣。

(“人人都有集郵強迫癥的一個文明,”在短暫拜訪他曾經的學生時,魏這么稱呼他們道,“你得小心這些科學教派,他們遲早會把生物圈深處所有的碳變成記憶鉆石,那時我們會在哪里?”)

“檔案館并不了解一切,我的大人,它不像時間程序庫。”她的聲音里有一種奇怪的虔誠,仿佛圖書館有什么不一樣似的,“我們沒有權限閱讀那些被封禁的日記,大人。無論尊貴的客人從盤子里挑選何種智慧的面包屑扔下來,我們都得接受。”

“我不是你的大人。你可以叫我皮爾斯,如果你愿意的話。”

“好的,我的,呃,皮爾斯?大人。”

“我該怎么稱呼你?”頓了一下,他問道。

“我?我只是個無名小卒,皮爾斯大人!我只是個卑微的日志記錄員——”

“胡說。”他直視著她,把一切看在眼里:她那件飄移的女學者的裙子,戴在耳朵和乳頭上的珠寶環,還有她煞費苦心打理的發髻。這是一個活力四射的文明,卻又非常古板、保守,有著嚴格的禮儀法度:如果她是一介平民,她會因身著不雅——或更糟,身著高于她身份地位的服裝——受到鞭打。“你到底是誰?你為什么對我這么感興趣?”

“好吧!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我是博士生志愿者希日,歷史學院的博士教授兼檔案管理員伊馬德閣下的女兒,我母親是很熱門的超級木星衛星學院的名譽博士萊拉夫人”,她靦腆地笑了笑,“出于我的職責和作為一名學者的榮譽,我的導師要求我對你進行事無巨細的研究。他們指定你作為我第一篇論文的主題:時間的英雄守護者。”

“你的第一篇論文——”她的父母是教授和院長,她還不如說是族長或女男爵,“這件事上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

“你當然可以拒絕。”她打了個寒顫,把薄薄的披肩拽回原位,“但我不能。”

“為什么?如果你拒絕了會怎樣?”

她哆嗦了一下,“我會丟掉我的博士學位。這是一種恥辱!我父母……”有那么一瞬間,她充滿樂觀的眼眸里似乎出現了裂痕,“會非常自責。這會讓人們對我做出的承諾產生懷疑。”

沒能獲得終身教職就是對榮譽的抹殺嗎?皮爾斯搖了搖頭,望向她。“我只是個見習生!”他伸手拿過病床控制器,按下按鈕抬高自己的背部。采訪有些失控,仿佛進入了深水區,而躺著讓他有種溺水的莫名恐懼。“我在這里就是個無名小卒!”

“你又怎么清楚之后的事呢,大人?要知道,或許你注定會獲得榮譽。”她又扯了扯披肩,露出微笑,天真地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很神秘。

“但我沒有任何——”升到與她平視的高度后,他關掉了床的升降,看著她的眼睛,話還沒說完就轉移了話題,“你們之前見過我嗎?”

他發現,與她爭論最困難的就是不盯著她的胸看。她真的非常漂亮,但她的家世告訴他,放棄這種想法是明智的。引誘她無異于引誘一條響尾蛇。

“沒有。”她大笑起來,“一位神秘又英俊的男子,一個時代的英雄:是的,他們曾說過你為什么出現在這里。”她的目光短暫地落在他的胸膛上。

幾個月來,皮爾斯第一次使用他的母語。“噢,該死。”他匆匆瞥了眼窗外,又看向希日,“每個人都想研究我,”他坦白道,“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真的不……”他雙臂交叉,盯著她。“那就研究吧。我任你差遣。”至少,這肯定沒有被卡夫卡盤問的體驗痛苦。

“哦!謝謝你,大人!”她的一只手緊緊拽住病床邊,“我將盡最大的努力,讓您有一次愉悅的體驗。”

“真的?”她的語氣讓他有些震驚,仿佛他回答了一個他不記得被問過的問題。在皮爾斯看來,被研究的想法遠比用頭撞墻有趣得多,從好處想,希日算得上高質量的養眼花瓶。而往壞處想——別往那方面想,他提醒自己。“你打算從哪里開始?”

“我想就從這兒開始。”她說著把手伸進被子里。

“嘿!我!哈。”皮爾斯發現,她那忙碌的手正在起作用,他腦海中隱隱響起警鈴,“嗯,我不想聽起來很不近人情,但我們真的不應該——為什么你——你不關掉你的攝像機——”

“我看過你們的文化習俗。”她坐在他病床邊,絲巾沙沙作響,“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都差不多。他們難道不會記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們難道不會談論人們“嫁給”了工作?總之,我們這里是這么做的。”

“但那只是個比喻!”他試圖推開她的手,但他內心并不真的想這么做。

“噓。”她的回應讓他不寒而栗,“你可是我的論文主題!我要了解關于你的一切。這將是我畢生的事業!我太開心了!放松點,大人,一切都會變得美好起來。別擔心,我研究過你們那個時代的習俗,它們并不那么陌生。我們明天就可以聊聊婚禮的事,等你見過我父親之后。”

空中樓閣

抵抗是徒勞的——就像被一枚子彈突然擊中,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一眨眼過去。在這期間,皮爾斯有一半時間都是和他的新妻子一起度過的。希日信守了她的承諾,將自己的人生纏繞在他扭曲的時間線上:起初是一位崇拜他的妻子;然后讓他越發驕傲同時也很困惑的是,她成為三個孩子的母親以及博士教授。她的論文就是他的生活:似乎,只要輕觸時間的表面,就能獲得在霸權世界中財富與地位的通行證。而且他發現,作為一位美麗貴婦的配偶,生活并沒有他所期望的那么愜意。

希日并未對皮爾斯在他們家里(由她的院長父親所賜的恩惠)進行的瞬間旅行有過任何抱怨,這通常只持續幾秒鐘的時間。她也不曾對他隨后閉門不出和郁郁寡歡的自省提出異議。恰恰相反,一旦她巧妙地解開了他記憶中非歷史的故事,總能為她畢生的工作提供一些額外的資料。有時,他會在一小時的工作時間內老去一整年,但斯塔希斯的醫療特權也延伸到了文明者身上,在過去的幾十年和幾個世紀里,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來趕上。

對于皮爾斯來說,他驚訝地發現,擁有一個穩定的家庭作后盾,自己更容易度過訓練的后半程。斯塔希斯的傳播在他們長達數萬億年的帝國中出奇的少。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似乎只有在動蕩而有趣的時代,他才會派上用場。從哈伯特頂點1到西班牙流感,從迦太基2到冷戰時期,他三千年來的努力有時看起來更像是一片苦海——空乏、可悲,如夢魘一般,與長達一萬年的霸權國那種裝模作樣、昏昏欲睡的滿足相去甚遠。他的大多數同學似乎更喜歡“快樂帝國”提供的享樂與放縱。但皮爾斯堅持自己的原則,且祝賀自己發現了一個意義更加深遠的快樂源泉。

在他康復后第一次返回訓練時,皮爾斯意外地被叫去了學院長曼森的辦公室。

“你在康復過程中形成了依賴。”曼森濕漉漉的眼睛盯著他,“這是不可取的,你自己肯定明白。然而,行動中心已經注意到,在你的住宅定位點附近,一千年內都未出現過永久居民。那是一個寧靜的社會,但也沒那么寧靜。因此,你可以保留你的依賴關系,并在那里發展你的工作能力。這純粹作為一項特長,你懂的。”

皮爾斯嚇得差點摔倒。他一站穩便立刻問道:“我該向誰匯報呢,院長?”

“向你的妻子,學生。讓她把一切都寫下來。我們最終會讀到所有論文。”

曼森移開目光,把他打發了出去。皮爾斯摸了摸他的手機,膝蓋有些發軟。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體面地離開。經過短暫的延遲后,時間之門回應了他的心聲,大大地張開了嘴,吞噬了他。

在訓練后半程的某一天,大概距離他成為斯塔希斯的正式特工還有半年時間,皮爾斯在14世紀君士坦丁堡爆發的瘟疫中取樣一周后回到家里。他發現希日異常興奮,一家人都圍在她身旁嘰嘰喳喳個不停。“太神奇了!”她驚呼道,急匆匆穿過夏日居所的中庭迎向他,“你知道這件事嗎?告訴我你知道!這就是你來我們這個時代的原因,對嗎?”

皮爾斯帶著深情的微笑沖她打招呼,舉起小馬格納斯(他一直試圖爬上他的背,發出咆哮聲,假裝是在刺殺巨人),把他交給保姆。“怎么啦?”他溫柔地問,盡量不流露出他瞬間感受到的戰栗(因為他們最小的兒子不會知道,他的父親是如何花了一個星期時間采集組織樣本,在另一個時代,從一個與他小兒子年紀相仿、能做他玩伴的男孩尸體上切下一塊塊腐肉。)

“是什么讓大家這么興奮?”

“是探測器!它們在三角座星系發現了令人震驚的東西,沿著第三旋臂有六千光年的距離!”

皮爾斯——他無法想象在幾百萬光年外的星系中能找到任何離譜的東西,即便這個文明的神圣的存在理由就是能把它的地圖繪制下來——決定打趣一下妻子。“確實。告訴我,到底發現了什么東西如此駭人聽聞,而不只是單純的興奮、好奇或者困惑?”

“看!”希日指了指墻,上面赫然展示出一片群星閃爍、令人眼花繚亂的黑色虛空,“讓我們看看。墻,顯示兩小時前我和尊敬的博士樽教授討論的反常現象。放大倍率調至40,向左平移及上升5度——那里!你看!”

皮爾斯盯著研究了一會兒,“在我看來,這只是一塊石頭。”他說,絞盡腦汁尋找正確的表達方式,“一顆類地行星,沒有空氣,屬于第三級1,主要被硅酸鹽地幔覆蓋,對嗎?”

“噢!”希日出身高貴,不會做出跺腳這種不體面的行為。然而,保姆掃了4歲的馬格努斯一眼,倉促地帶著他退了出去。(希日在興奮的時候,可能會像沃爾夫-拉葉星2一樣易爆炸,非常危險。)“你就只能看到這些?墻,放大10倍,重復放大,繼續,繼續。那里。你看那個,大人,你看!”

那顆沒有空氣的衛星不再占據墻的正中央。現在,它從墻的一邊延伸至另一邊,如此之近,以至于它的地平線見不到任何弧度。皮爾斯瞇起雙眼,看到火山口、溪流,色彩單調而不規則的地貌以及四散分布的直邊矩形晶體。晶體?他細細琢磨著這個想法,奇怪的是,他似乎無法解釋內心的這種躁動。逐漸的,他感覺到自己對妻子的興奮開始有了回應。“它們是什么?”

“它們是建筑!或者說,六千六百萬年前探測器經過的時候,它們曾經是建筑。那可不是我們修建的……”

時間盡頭的圖書館

《太陽系交替簡史:第二部分》

……然后,斯塔希斯來了:

幻燈片"7.

兩億五千萬年后。地球上的大陸板塊在閃爍過蜉蝣般短暫的帝國之光后,將會在赤道附近匯聚成一塊單一的超級大陸——終極盤古大陸。對人類來說,這個時代可不好過。廣闊的內陸沙漠干旱異常,海岸線受到從世界海洋席卷而來的颶風影響。地球上的青翠大地都將籠罩在明亮的陽光下。但長期以來,斯塔希斯一直在制定相應的計劃,扭轉這一不可避免的局面。

在小行星帶深處,成群結隊的機器蟑螂已經拆解了谷神星1,利用它的質量建造了無數臺太陽帆動力的飛行器。如今,一條具有矮行星質量、可操縱的巖石組成的河流在內部系統中循環運行,將太陽能轉化為動量,并通過數百萬次的反復近天體飛行將動量傳送給地球。

地球已經在逐漸向外遷移,遠離太陽。其他微妙且影響深遠的調整也正在進行中:整個太陽系正在緩慢地改變形態,嘎吱作響,呻吟不斷,漸漸變為一種全新的、更加有用的結構。很快——用宇宙論的術語來說——它將變得面目全非。

十億年后,地球處于休眠的冰凍狀態。它遠比海王星還要寒冷和荒蕪,大氣被壓縮成了雪和氮氣。這從來不是地球家園自然命運的一部分,只是一個暫時的狀態——因為再過一千萬年,飛行器無休止循環的動量將讓地球更接近太陽。五千萬年后,會再次進行重新播種,從原核生物以及藻類開始。但在這個時代,斯塔希斯希望來自工程共和國的技術人員能施展他們的魔法,將地球安全封存。

幻燈片"8.

三千萬年以來,斯塔希斯致力于用他們的時間之門提升一顆燃燒恒星的質量,引導大量熾熱的等離子流進入受引力束縛的巨型掩體進行儲備,以應對未來的極寒天氣。太陽會趨于熄滅,逐漸變成血紅色。當內部對流系統開始崩潰,它會猛烈地燃爆。隨著太陽的坍縮和變暗,它們將造成最后的致命危害,并在恒星的核心注入一個黑洞的胚胎。黑洞吞噬質量的速度遠比霍金輻射2蒸散的質量要快得多,它會不斷成長擴大,將恒星核開膛破肚。

地球的溫度降至太陽系的霜凍線時,技術人員會把毫無生氣的死星從墳墓中喚醒。它的吸積盤——用以從星系邊緣繞軌道運行的褐矮星中穩定吸取的質量為原料——將在地球融化的冰蓋上投射出一道奇怪、刺眼的光芒。

用一個質量擠壓而成的奇點取代太陽的聚變核心,是斯塔希斯面臨的最重要任務之一。湮滅3比核聚變的效率高幾個數量級,且更容易控制。他們精心控制的質量,足以讓近軌道運行的地球在未來數十億年,甚至數萬億年里保持光亮和溫度。

不過,還有另一項更艱巨的任務……

幻燈片"9.

在人類意識覺醒的四十二億五千萬年后,銀河系和仙女座星系將會相撞。從地球擠作一團的大陸上看去,那景色將壯麗非常,宛如一片混沌的、燃燒的鉆石星辰散落在虛空之中。沖擊波雷鳴般穿過氣體云,創造出新的恒星溫床,點燃數百萬顆生命短暫的巨大新星。在短短的一千萬年里,夜空將被每月一次的超新星焰火點亮。每個星系中心巨大的黑洞都脫去塵埃和氣體的長袍,赤裸裸地發出可怕的光芒。它們彼此擦肩而過,撕碎星團并播撒更多種子,形成幾乎半個宇宙都能看見的巨大煙火。

但地球是安全的,寧靜的。地球已經不在這條交火線上。

目前為止,“長期燃燒”是斯塔希斯最大的項目。科學帝國將崛起、繁榮、衰落并走向滅亡,為導航器提供數字原料。要將一個恒星系統從對應星系中彈出,又不讓行星和衛星偏離運行軌道,任務無比困難。行星和它們的恒星之間沒有物理聯系,引力也十分微弱。如果要帶上所有重要的行星,需要對它們的軌道進行無數次調整。光靠谷神星的質量流是不夠的。巖石水星也已被拆掉,用于供應控制機械,維持死星的吸積盤穩定燃燒。現在輪到金星為成群結隊的光帆驅動大型拖船提供動力了。一顆十倍于木星大小的褐矮星將為火箭提供燃料,整個恒星溫床將在一百萬年內被推入熊熊燃燒的咽喉中。

銀河系的逃逸速度1很大,而本星系群逃逸的速度更大。長期燃燒項目將持續一萬個世紀。每過一年,死星就會以每秒一米的速度移動,抵達終點時,改頭換面的太陽系將以近千分之一的光速逃離本星系群,直沖向牧夫座空洞2。

幻燈片"10.

在接下來的十億年里,‘星際飛船’地球以及它的死星將與救生船艦隊的其他部件會合。甚至還會有100顆褐矮星——它們的質量是木星的10至50倍,每一顆都是工程帝國的機器人探測器從對應母星系里拖出來的。

它們的質量將被全盤接收。因為地球正在進行一場探索之旅,去此前沒有任何星星去過的地方,進入黑暗的中心。

謊言大陸

早年的生活并沒有為皮爾斯接下來的遭遇打下什么基礎。這有些讓人難以置信:數百萬年前,另一個星系的一個探測器發射的一連串合成孔徑雷達3電磁波,引發了一場外交危機,有可能導致世界大戰甚至導致文明的自我毀滅。

盡管霸權國是一個科學帝國,卻不是這個時代唯一的國家。(真正的世界政府是非常罕見的,他們笨重又落伍,因自上而下的絕對腐敗和失敗到無以復加的政府模式而臭名昭著:斯塔希斯打算阻止他們。)霸權國與贊自治理事會共享他們的世界,贊是古板的圖書館科學家們所在的極度節儉之地(位于曾連接北美洲和非洲的大陸),有各種各樣世俗的君主制政體、共和政體、專制政體、獨裁政權、公社(他們認為超級大國鄰居有些許瘋狂,因為他們在學術機構上浪費了如此多的財富,而不是像別的國家那樣漫無目、毫無目標地追求人類幸福),以及蟑螂王國(那里的居民狂熱地崇拜史前先知霍爾丹,欣喜若狂地研究著節肢動物)。

從地理上來說,霸權國是最大的國家,由一套通用的立案和監督協議聯合而來。

位于西部的斯通古公國當局(特殊研究領域:M-33星系4里熱木星5的巖石衛星)對于在一顆液態巨行星的衛星上發現文明一事表現出了強烈的酸葡萄反應。他們指責東北部的澤亞蘭蒂斯人偽造數據,不顧一切地試圖對霸權國的聯邦稅基‘打了就跑’的突襲行為進行合理化辯護。而倫市的各大學院究竟應該用這些資金做什么,從來沒有明確說過,更沒必要為了讓神學院和大學熱血沸騰而再多說什么。偽造數據在任何一個科學帝國都是致命的,就像皮爾斯出生前幾千年里的十字軍東征和圣戰這兩個詞一樣可怕。一旦提出這樣的指控,就不容忽視——而這給霸權國帶來了一個重大的內部問題。

“尊敬的時間守護戰士,如果你能選擇為我們說情,我們的感激將無以言表。”院長會議代表團發言人說道,他們在這個發現出現僅僅兩天后就拜訪了他家,“我們通常不會想到向閣下請愿,但它的地緣政治影響令人擔憂。”

這確實是個棘手問題。霸權國向自治理事會提供信息,以換取覆蓋在自治理事會內陸沙漠的太陽能收集器所收獲的無盡能源供應。偽造數據的指控可能會損害霸權國的貨幣價值。事實上,好斗且不怎么寬容的人可能會認為這是戰爭的理由(也是他們又一次試圖獲得外尼什群島的葡萄園和產糧區的令人厭煩的借口)。

“我將盡我所能。”皮爾斯向與會代表深深鞠了一躬。這些代表里,至少有12位院長,甚至還有一、兩位副校長。他刻意避免同后排的岳父有任何眼神交流。“如果你們對這個案子的理據有絕對把握,我可以和圖書館商量,然后在授權范圍內公開作證。這樣可以嗎?”

倫市的舊學院——目前這家機構已有六千多年歷史——的副校長對此鞠躬致謝,臉上滿是感激。“我們對自己的案子很有把握,因此愿意按照圖書館時間守護者所說的來。請允許我再次表達感謝——”

長達半小時的寒暄禮節之后,代表團終于離開。獨自躲起來的希日又冒出來,指揮著仆人和機器人把宅邸的接待室重新布置得井井有條;孩子們也跑出來繼續玩耍,似乎絲毫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么事。“希日,我需要去終極圖書館。”皮爾斯握著她的雙手告訴她,觀察著她能否聽明白。

“啊,那很棒,不是嗎?大人?皮爾斯?”她凝視著他的雙眼,“為什么你看起來如此擔憂?”

皮爾斯咽了咽苦澀的唾沫,“圖書館不是一個地方,希日,它是一段時間。它囊括了人類滅亡后所有學識記錄的全部。我就快畢業了,我獲準去圖書館使用它,但它并不安全。有時候,去圖書館的人會無緣無故消失,再也回不來。而有時他們能回來,卻像是變了一個人。圖書館不僅僅只是一個被動記錄的檔案館。”

希日點點頭,但看起來有些疑惑,“但考慮到你要提出的問題,它會帶來什么樣的危險呢?你只是要求確認一下我們的消息來源是否準確。這和詢問自己的死亡時間、地點不一樣的,對吧?”

“我希望你是對的,但我不確定。”皮爾斯頓了頓,“這就是問題所在。”他舉起她的手放到嘴唇邊,吻了吻她的手背。如果非做不可,一定要盡快。“我去試試看,很快就回來……”

他后退一步,激活了手機。“實習特工皮爾斯,申請一個圖書館接入口。”

在中繼器儲存他的信息、等待傳輸接入口時,短暫的停頓出現,然后信息通過時間之門發射去了控制中心。接著,他感覺到左腎附近傳來了嗡嗡的提示音,這是蟲洞就位的警告。蟲洞在周圍展開,幾毫秒內旋轉并吞噬了他,速度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隨后,他不再站在自己宅邸的大廳里,而是在一片黑暗的石灰巖平原上,面對著一扇門,它鑲嵌在一個巨大的、半透明穹頂的邊緣:終極圖書館。

《太陽系交替簡史:第三部分》

幻燈片11.

一千億年將會過去。

在這個時代,地球的公轉軌道離那顆死星只有2000萬公里,吸積盤抽取的火焰被堆積了起來。大陸相互碰撞震動,起起伏伏,光亮在它們的邊緣閃爍(每當斯塔希斯允許高能文明出現時,光便偶爾會照射在低赤道軌道上。)

在航行的第一個十億年結束時,夜空一片漆黑,沒有半點星辰。肉眼仍然可以——如果知道往哪里看的話——勉強看到M-31和銀河系碰撞形成的混沌星系。但它是一座墳墓,里面的巖石行星大多是被超新星洗禮過、被一次次的親密接觸從它們的母星上撕扯下來的冰球。單細胞生命(至少曾經在銀河系很常見)受到了沖擊;而多細胞生命(更為罕見)則受到了致命打擊。只有斯塔希斯的生命之船還幸存著。

月球仍然漂浮在地球軌道上——它是攪動地球液體地心的有用工具。容易發生巖石硬化的地球心臟是斯塔希斯所面臨的主要問題。他們不能讓它硬化,以免生物圈賴以生存的俯沖帶硫循環和深層碳循環停止。不過,有很多方法可以再次攪動它。他們完全有能力等個五億年讓地球完全冷卻,然后在這個重生的星球上再次播種古生菌和藻類。斯塔希斯在第一次危機四伏的地球化重造實驗后發現,每隔一百億年左右就能重新啟動一次地幔和外地核。

宇宙在他們周圍緩慢而穩定地變遷。

一千億年后,鈾在地殼中的存儲量變得稀少。即便是鈾238最終也會衰變,21個半衰期足以使它成為一段獨特的記憶,就像宇宙開始初期的那陣光亮。其他同位素也將緊隨其后,最后只剩最穩定的。

(斯塔希斯有足夠的能量滿足他們的需求,甚至可能制造更多——如果有必要的話——使用死星的量子能層來鍛造。但斯塔希斯并不是很希望他們的客戶擁有制造核武器的原料。最好離得遠遠的。)

天空很暗。在那個地球離開的星系中,恒星紀元已經接近尾聲。虛空中已沒有新生恒星的溫床閃耀。所有明亮的、快速燃燒的太陽都已經爆炸并消失殆盡。而較小的主序恒星1都已膨脹成消化不良的紅巨星2,最后耗盡它們的燃料并發生坍縮。除了暗淡的紅矮星和白矮星發出的散射外,沒有留下任何明亮的東西。

更小的天體——行星、衛星和彗星——正慢慢地拋棄它們的星系,運行軌道變得混亂不堪,它們便從恒星脫離,然后在與鄰近恒星近距離接觸后,從星系被高速彈射出去。就像被恒星加熱的行星上層大氣中的氣體分子一樣,最輕的分子最先離開。這個過程是不可阻擋的。于是,環繞每顆恒星的行星數量在緩慢下降。

(關于那些氣體分子:斯塔希斯經過深思熟慮后,采取了一些補救措施。水蒸氣在上層大氣中被紫外線分解,而地球不能失去氫氣。如今有一顆孤星在地球和死星之間繞軌,過濾掉了短波長輻射,而當他們周期性的重新融化地球攪動巖漿時,他們會不厭其煩地用一千顆彗星的氫氣載體來調整新制造出的地獄。但最終還是需要采取更極端的措施。)

天空安靜而寒冷。宇宙正在膨脹,微波背景輻射的波長也拉伸到了更長。空間本身的溫度只比絕對零度高千分之一。宇宙背景中的波紋不再能被探測到,遙遠的類星體3已變紅到看不見了。曾經處于探測邊緣的星系團現在已經超出了宇宙事件視界,雖然地球離開本星系群也只走了兩億光年的距離,但它背后的深淵卻有近10億光年之寬廣。對于科學帝國來說,這不再是一個適合的紀元,因為他們被要求研究的動態宇宙正在淡出他們的視線。

幻燈片"12.

一萬億年將會過去。

宇宙是一片死星無法觸及的黑暗。在它身后,本地星群的最后一顆恒星已燃燒殆盡。白矮星已經冷卻到液態水的溫度,而紅矮星逐漸消失在寒冷的黑暗里。偶爾會有恒星的殘骸發生碰撞,接著虛空會被劃過的閃電、超新星和伽馬射線爆發的巨大輻射照亮。

但這種大爆炸變得越發罕見了。如今,不僅行星會從星系團冰冷的尸體中遷移開來,當星系自身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分崩離析時,就連恒星的殘骸也會被噴射進虛空中。

太空寒冷而空洞,溫度幾乎到不了絕對零度以上。死星的航線已穿過曾經的牧夫座空洞,但眼前的空虛沒有盡頭:此刻,四面八方皆是空無。斯塔希斯和他們的客戶已經放棄了天文學上的實踐。他們在行進的方向上留了一個簡單的雷達監測,每年發出一個千兆瓦的檢測信號,避免流浪的小行星帶來的微小風險。但數十億年來,他們還沒遇到過比沙粒更大的太陽系外天體。

至于死星的行星隨從……

總有一天,他們會把木星燒了取暖。而土星和冰冷的海王星是地球海洋的供水倉。不過,這樣的日子還沒來到,因為他們仍在通過一些巨大的星球進行著工作——瑞亞、俄克阿諾斯、克利俄斯到海伯利安——全都是用太陽系偷來的質量建造的褐矮星,還有在漫長燃燒期從銀河系偷來的其他矮星。每顆褐矮星燃燒的時間都是人類誕生時的宇宙年齡的好幾倍。黑洞實在是無比高效。但遲早有一天,它們都會被耗盡,等最后一顆土衛會變成一堆小煤渣的時候,就可以開始吞噬行星了。

此后不久,將迎來最后的重新播種。

旋轉控制

皮爾斯站在穹頂門前,有些猶豫不決。它內部散發著藍綠色的光。他環顧四周,身后的影子延伸進黑暗里。

“別在外面待太久,”有個聲音尖刻地說,“空氣不安全。”

空氣?皮爾斯一邊走進門廊,一邊思索著。氣閘的三道玻璃板滑到另一邊,然后在他身后接連快速地關閉。他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巨大寬敞的生態室,穹頂的頂部掛上了無數三角日光燈,明亮無比。這里到處都是植物,青蔥而散發著潮氣的蘇鐵和蕨類,四處爬滿的藤蔓。藏在灌木叢里的昆蟲發出嘰嘰喳喳的鳴叫。

接著,他注意到圖書管理員站在幾扇門前的空地上,像一具塑化的尸體標本,一動不動。

“我從沒來過這里,”皮爾斯承認道,朝那個穿長袍的人走去,“我曾用過外圍的分支機構,但沒用過中央圖書館。”

“我知道。”圖書管理員拉下長袍的兜帽,露出一顆圓圓的光頭,整齊的山羊胡子下面藏著寬厚的雙下巴。一對目光銳利的雙眼仿佛能看穿他。

皮爾斯停下腳步。“我認識你嗎?”

“幾乎可以肯定不認識。你可以叫我托克或者圖書管理員。”托克指向一條穿過植被的路,“來,跟我來。我帶你去你的閱覽室,然后你就可以開始了。你可能需要把這個位置標記下來,返回的時候或許用得著。”

皮爾斯點點頭,“這里還有別人嗎?”

“目前沒有。”托克吸了吸鼻子,“現在,你和我是這個星球上唯一活著的人類,盡管可能不止一個你在場。在這十年里,你們可以在合理范圍內獨享圖書館的資源。”

“合理范圍?”

“有時候我們的主管——你的或我的——會對此感興趣。而他們的出現不需要通知我。”小道上有一條岔路,繞過一塊暴露在外的、像石英一般的巨大水晶巖,托克向左轉去,“啊,我們到了。這就是你的閱覽室,見習特工皮爾斯。”

一間沒有屋頂的白墻隔間坐落在一片空地中央,旁邊有條小溪,溪岸上長滿了苔蘚和蕨類植物。墻只有肩高,這是一種形式,也是對隱私的象征。它們包圍著一張普通的木桌和一把椅子。“這就是全部了?”皮爾斯問道,有些吃驚。

“不完全是,往上看。”托克指向他們上方的穹頂,“我們在這里維系著一個與人類兼容的生物圈,用于重新處理你需要的空氣和排出的廢氣。我們還提供光和熱,盡管后者在此處的幾百萬年后將變得不那么重要。我們關閉了太陽以維持它的質量,但它仍在釋放明亮的紅外輻射。真正的問題將在我們消耗完大約1800萬年后的最后一點燃料儲備時出現。穹頂應該能保證讀者在此后的大約3000萬年里都能訪問圖書館,一直持續到芬布爾之冬1。”

芬布爾之冬:世界末日的冬天。在死星吸積盤的最后一點燃料被耗盡后,地球漂浮在一個寒冷黑洞的軌道上,離其他東西有數十億光年的距離。想到這一點,皮爾斯微微打了個寒顫,“外部的空氣有什么問題嗎?”

“我們的氫氣消耗太快了。沒有氫氣,就沒有水;沒有水,就無法維系生物圈;而沒有了生物圈,地球很快就會變得不適宜居住——沒有游離氧氣是原因之一。因此,大約在300億年前,我們氘化了生物圈作為保護措施。當然,這就必須對所有生命形態——從細菌開始——的酶系統進行重大調整。而你和我都不具備使用重水的條件,那些東西對我們來說有毒。”托克指了指溪流,“如果你愿意,可以從那兒飲水,或者打手機點一些吃食。但穹頂之外的水可千萬別喝,如果你能控制得住,也盡可能別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氣。”

皮爾斯環顧四周。“所以這基本上只是一間閱覽室,就像一座分館。真正的圖書館在哪里?檔案在哪里?”

“你就站在它們上面。”托克盡量克制自己臉上的不耐煩:你上課到底有沒有在認真聽講?“這個閱覽室所處的高原——事實上,是整個上層地殼——布滿了記憶鉆石的存儲單元,上面鋪設了薄薄的沉積巖來保護它們。大約50億年前,在上一個核心冷卻周期之后,我們徹底關閉了大陸漂移循環。從那時起,我們便開始累積圖書館的存儲量。”

“哦,”皮爾斯到處看了看,“好吧,我想我最好這就開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你請便。”皮爾斯背過身走開,“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這附近。”他發來一條信息。

皮爾斯在空桌前坐下,雙掌朝下放在記事簿上。一整片大陸的記憶鉆石?如此巨大的數據簡直令人難以想象。“它就在這里的某個地方。”他嘟噥著,笑了起來。

非歷史

斯塔希斯的特工首先要學會的是耐心。這并不是說他們缺少時間,他們漫長的生命早已超出了記憶范圍。如果能避免因暴力、事故或自殺而身亡,那他們就可以從事超過普通人壽命的項目。而時間之門的使用權限僅限于工作,平日冗長的生活只能耐心度過。

起初,皮爾斯以為副校長的要求相當微不足道,他只需要花上幾小時或幾天時間在書庫里翻一翻或查詢一下歷史記錄就好。他在離開后的幾分鐘就會凱旋,并向理事會提交他的發現。希日則會得體地表達對他的崇拜,無疑會為他的圖書館之行寫下一系列的十四行詩(因為在倫市,詩歌學是社會學學術案例研究中最多且最合理的表現形式):而他的家庭時間則可以避免一場不必要的教條主義戰爭。他本來是這么計劃的。

抵達圖書館一周后,他的心態開始浮躁。那時,他已經不再因恐慌日漸增長而四處亂晃悠,而是繞著生物群落的小路一直走,暗自沉思,試圖量化自己的任務。

記憶鉆石是一種密度驚人、持久耐用的數據基板。和其他鉆石一樣,它是由碳原子組成的晶格,只不過它是人工合成的,原子在晶格中的位置代表了數據。按照慣例,碳12的一個原子代表0,碳13的一個原子代表1;12.5克的內存“鉆石”(一摩爾重量,略低于過去測量單位‘盎司’的一半)可以存儲"6"×"1023位的數據,也就是壓縮后的1023字節。

閱覽室所處的大陸有十五千米厚,面積不到4000萬平方公里,相當于皮爾斯出生時代的南北美洲總和。而大陸有一半都是記憶鉆石,它們遠超1018噸,大約是"1023摩爾重量。一摩爾重的記憶鉆石足以容納人類在皮爾斯出生前所創造和儲存的所有數據,那在當時被稱為21世紀。

斯塔希斯統治了一萬億年的文明,儲存了更多數據。文明崩塌之后,斯塔希斯洗劫了他們的亞歷山大檔案館,大肆掠奪偷來的數據,然后在遙遠的時間盡頭把它們吐了出來。

皮爾斯的問題在于:圖書館里90%以上的內容都是謊言。

他動身時,很自然地提供了兩條信息:他手機里的路徑點——這確認了他所在的倫市家里門廊的確切位置;另一條則是M-33里一個星系的名稱,該星系曾引起巨大爭議。正如希日所說,霸權國正沉醉于數千萬年前橫掃三角座星系的機器人探測艦隊所傳輸的信息。而他知道——他很確定!——希日也好,霸權國也罷,包括有著地中海風情和荒謬學術習俗的倫市都是真實存在的。他把她當作自己的妻子和愛人已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其中超過十年他都以尊貴的客人身份居住在那里,遵循他們的方式生活:他的鼻孔里充斥著炎熱潮濕的夏季晚風,還有屋后花架上攀爬的藍色玫瑰的香味。

他第一次向圖書提供自己的家庭住址和身份信息進行搜索時,它為他查詢到了自治理事會的戰爭墓志記錄,那是在希日第一次采訪他的兩年前。他看到岳父岳母的名字被列入了恐怖主義破壞者和抵抗者名單,感到頗為不快。在理事會部隊解放倫市后,他們全部被真相警察肅清了。

他又試了一次:這一次,通過希日安裝的無處不在的攝像頭,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君士坦丁堡實地考察的回程中,他松了一口氣,但希日面對他卻不怎么激動,這讓他很疑惑。他回溯了一下,擴大了搜索范圍,直到他驚訝地發現,根據圖書館的記錄,事實上霸權國根本沒有研究三角座星系,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去了700萬光年外的梅菲1星系。

那天晚上,他點了兩瓶味道尚可的西拉葡萄酒1,幾年來第一次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這是一種幼稚且毫無遠見的行為,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正消耗著他的耐心。第二天,他腦子清醒了點,卻有些急躁;他又嘗試了一次,在桌上輸入自家的坐標,并要求查看整個府邸。

那里沒有房屋,也沒有倫市,更沒有霸權國。但憤怒地揮舞著長矛的浣熊發現了菘藍草。

皮爾斯站起身,沮喪得直發抖。他走出閱覽室,在小溪旁潮濕的綠地上站了一會兒,凝視著流動水面上變幻的光影。這還不夠。他不假思索地脫下學者袍,轉身面對那條把他帶進死胡同的土路,開始狂奔。到達入口處的氣閘時也沒有停下,他猛蹬雙腿,把自己帶出了穹頂。然后,他圍著穹頂繞了很長一圈,雙腳在崎嶇的石灰巖路面上踩得咚咚作響。腳下的每一塊石板都像巨型蜥蜴化石的鱗片。他逆時針繞著發光的穹頂跑著,一圈,兩圈。跑完時,他已精疲力竭,胸口開始發燙,隨著汗水從臉頰滴落,他的雙腿變得熱且沉重。

氣閘再次出現在視野中時,他放慢了腳步。等做好質問的準備,他激活了手機。“托克,你那該死的圖書館在欺騙我。這是為什么?”

“啊,你才注意到么。”托克聽起來有些開心,“你進來,我們聊聊。”

我不想聊,我只想讓它發揮作用。皮爾斯一邊怒氣沖沖地自言自語一邊走回氣閘。頭頂上,三顆行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閃爍著紅色的光芒。

托克在空地上等他,手里拿著一瓶酒和一對烈酒杯。“你會需要這個的,”他說,眼里閃著光,“每個人第一次都需要喝上一杯。”

“呸。”皮爾斯僵硬的從他身旁走過,打算回到閱覽室,“一座滿是謊言的圖書館有什么用?”

“它們不是謊言。”托克的回應一反常態的溫和,“它們是非歷史。”

“非——”皮爾斯停下腳步,“我用過的圖書館分館里可沒有非歷史。”他語氣有些沉悶。

“不會有的。你有沒有想過每次跨過時間之門的時候會發生什么?”

“沒仔細想過。那個和這些有什么關系——”

“一切都息息相關。”托克的聲音里透出一絲惱怒,“你應該好好學學理論知識,特工。不是所有問題都能用刀子解決。”

“哈,所以圖書館被非歷史污染了,是因為……?”

“學生。你通過時間之門進入一個蟲洞,再從里面出來——從你出現的坐標系來看,會出現一個短暫的奇點并釋放大量的信息:你。這些信息與導致它們突然出現的時間點并不一致——"一方面違反了因果關系;另一方面,這些信息,即旅行者,可能記住或涵蓋了一些此前不存在的數據。你只是蟲洞噴出的一串數據,不必與周圍的宇宙保持一致。所以你記得自己的成長經歷和被招募的經過,盡管沒有其他任何人會記得。除了圖書館。”

他們來到一塊空地上,托克沒有走通往閱覽室的小路,而是選了一條不同的路。

“假設你訪問了一個與時間有關的區域——我們稱之為A1——當你在那里時,做了一些改變其歷史模式的事。現在你來到了A2。A1已經不存在并且被覆蓋了。如果A1有一座分館,它現在在A2,那么它也發生了改變。因為,它與自己的歷史是一致的。然而,真正的圖書館——告訴我,信息是怎么進入圖書館的?”

皮爾斯有些支支吾吾,“我以為那是檔案專業的事?在無窮無盡的時間中,每5秒就會打開一個監聽接入口,持續一毫秒。任何感興趣的內容都會被發送到控制中心。”

“不完全是。”托克在穹頂叢林里另一塊空地的邊緣停下,“從時間角度而言,通信接入口是向過去發送數據,而不是向未來。有一個長達十億年的紀元,位于太古代和元古代,我們在那里運行著圖書館的繼電器。關鍵是——在隱生宙1時期的繼電器,是沒有復寫本的。那時沒有人類歷史的污染,除了一堆存儲和傳輸的繼電器,什么都沒有。因此,來自A1區的報告傳送回前寒武紀,而來自A2的也是如此。當它們被傳送回終極圖書館進行匯編時,我們便從A區得到了兩份互相矛盾的報告。”

皮爾斯有些困惑,“你是說,我們改變事物時,并不會破壞時間線?一切都是共存的?這簡直是異端邪說!”

“我可不是在宣揚異端。”托克轉身面對他,“這個區域確實被新的歷史所覆蓋:其他事件現在都變成了非歷史,都是從未發生過的、似是而非的謊言。如果你問理論學家的話:通過裸奇點2從蟲洞中跳出的原始數據,與現實沒有因果關系。但所有的謊言最終都進入了圖書館。圖書館不僅記錄了一切有記載的人類歷史——確實非常非常多,因為無處不在的監控技術既便宜又很好開發,畢竟這是我們定義文明的方式——它還記錄了歷史上所有可能的路徑,最終創造了終極圖書館。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有終極圖書館,以及所有轉瞬即逝的、受復寫影響的分館。”

這簡直難以想象。“好吧。所以圖書館里充滿了內部矛盾的時間線。為什么我找不到我要找的東西?”

“這個嘛,如果你正確使用了你的路徑點,卻得到隨機選擇的錯誤視圖,這通常是因為有人復寫了那個區域。那是一個復寫本。你來這里尋找的信息不僅被埋藏在一堆近乎無窮無盡的非歷史中,而且你不太可能回到原點——除非你能找到那個區域歷史上被更改的點,并撤銷更改。”

屢次殺佛

畢業典禮

你在那天會起個大早,最后一次穿上斯塔希斯見習特工的正式列隊長袍。在過去的二十年間,這些長袍你穿過很多次,而你已不再是那個手握志士之刀、接受他們第一次無情命令的驚恐少年。如果你拒絕了招募,如果你還在你出生的那個年代,你或許已步入中年,衰老如瘟疫般在你的皮膚下肆虐蔓延。事實上,盡管斯塔希斯的醫療技術讓你的外表看起來只有二十五歲,但你的眼睛是窺視古老靈魂的窗戶。

你頭腦清晰、目的明確,被打磨得猶如刀片般鋒利。因為你將用六個月的時間為今早做準備。在托克替你解圍之后,你度過了孤獨絕望的六個月,在世界屋脊上訓練,癡迷地專注于最后的學習。你已經完成了實習和試用期的任務,在無人監督的情況下獨立完成危險工作:現在,你將向考官展示自己,接受他們最后的嚴格考驗,希望最終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斯塔希斯特工。而作為一名正式特工,你對圖書館的訪問將不再受限——你對時間之門的召喚許可也沒有了限制。你將成為一名托管人,成為歷史監獄的鑰匙持有者,能隨心所欲地翻查生活,自由地尋找你失去的東西(或者說被奪走的東西:至今你仍不能確定,到底是惡意還是過失毀掉了你的私人生活)。

你將穿上橘紅色長袍,系上代表你目前級別的黑腰帶,頭戴一頂上進特工的貝雷帽。在這里的其他地方,十幾名見習生也在做著同樣的準備。你把前晚磨得鋒利無比的匕首掛在腰帶上,癡迷地擦拭著你的使命象征。在太陽升至頂點前,它將奪走一條生命:你的責任是確保受害者迅速且無痛苦地死去。

在被軌道角動量傳遞體的閃光金屬頂環一分為二的深藍色穹頂之下,在久經風霜的石板上,你們在老師和暴君面前站成一排。這不是第一次,而你會發現自己在詢問這一切是否值得。他們會居高臨下地凝視你和你的同學,準備宣布審判——或宣布你成為他們的一員,與他們平起平坐;或開除并抹殺那些毫無價值的人,讓他們消失在非歷史中。他們的人數是你受訓同伴的三倍,因為他們對新人的培訓無比重視和認真。他們是歷史的永恒守護者,是真實事件的仲裁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們給了你——從十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的你——"一個機會。

屆時會有演講,還會有更多的演講。然后,院長曼森將進行一場訓示,內容正是這種場合里人們所期望的。“這個重大而莊嚴的時刻標志著你們正式訓練的結束,但并不意味你們的學習生涯和對杰出的追求走向終點。你們以孤兒以及陌生人的身份進入這所學院,而你們將以斯塔希斯特工的身份離開這里,宣誓為我們的偉大事業——人類的整個歷史服務。”他會滔滔不絕地講上近一個小時,你會聽到一段接一段的訓示,傳統意識形態的表現,和凌駕于實踐之上的理論。

“我們接受原原本本的你們,作為人類有志之士的你們有許多缺點,也有許多優點。我們都是人類,這是我們的弱點——卻也是我們的優勢。因為,我們是人類命運的主宰,肩負著保護我們的種族免受滅絕、超驗淘汰以及注定在黑暗中瓦解的宇宙這三重威脅的神圣職責——盡管你們有弱點:你,池云,執著地探索極端的苦痛;而你,格雷茨,熱情地追尋著夢中的罌粟果;還有你,皮爾斯,有著復寫家庭的愛好——我們了解你們所有的小惡習,而我們接受你們本來的樣子,盡管你們缺點無數,盡管我們很清楚只有通過為斯塔希斯效力才能實現你們注定要實現的一切——”

當院長曼森踐踏你家庭的非歷史墳墓時,你不會感到憤怒,盡管傷痕依舊刺痛、哭泣從未停止,因為你很清楚儀式就是這樣拉開序幕的。你會回顧幾天前通過內部郵件發來的錄音,聽到當他向現在的你說明畢業典禮程序時,自己那在恐懼邊緣顫抖地刺耳呼吸聲。而在你等待信號時,手指在汗漬斑斑的匕首柄上握得發白。雖然你表面上保持著平靜,內心卻動蕩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堅持下去。你手刃了你的爺爺,把自己從歷史構造中解脫出來是一回事,而此時此刻又是另一回事。

“兄弟姐妹們,在斯塔希斯你需要永遠保持警惕。在歷史的枝干上通過破壞來塑造遠比強行創造容易得多,但我們必須警覺并時刻準備著,如果我們的手偏離了最直的那道筆觸,在必要時,甚至可以對自己進行干預。每當我們踏出一扇時間之門,便作為一個信息從奇點進入宇宙而重新誕生:我們不能因為害怕個人的連續性而讓自己的手停下來——”

你意識到,曼森已步入正題,接下來他真的打算下達命令——那個更加蒼老的你曾用顫抖的聲音描述過的命令。你呼叫了控制中心,緊張地做著準備,請求進入你必須畢業的那扇大門。

“在個人生活中,軟弱是可以原諒的,但在偉大的工作中卻不能。人類很脆弱,我們中的許多人遲早會誤入歧途,被人類的悲傷和狂妄帶入混亂和自私中。但我們可以改變自己,這是我們的榮耀與特權。我們不必接受一個錯誤的自我版本,因為它已經陷入了思想錯誤和絕望之中!不久之后,你將被要求承擔第一份自動監測職責,監察未來的自己是否有任何偏差跡象。保持清醒的頭腦,記住你的原則,堅定摧毀自己錯誤的決心:這就是為斯塔希斯良好服務所需要的一切。我們就是自己最好的警察力量,比任何永恒的監督者都能更好的追蹤另一個自己。”曼森會鼓鼓掌,接下他廢話不多說,直接補充道:“你們都已被告知,想要畢業,你們必須做什么。去做吧。向我證明你們有能力成為斯塔希斯的中堅力量。現在就去放手一搏。”

你兩秒前用手機在身后一米遠發出時間之門的請求之時,你抽出了匕首。控制中心確認了你的請求,你開始走向面前大開的洞口。但你這么做時,會感到有些不對勁;你吸氣時,會轉過身舉起刀擋在身前,你的腦海中形成一聲尖叫:不!不是我!但為時已晚。那個長著你的臉的陌生人從你身后的奇點走出來。他會緊緊地抓住你的肩膀,而當你扭動脖子四下張望時,他會利用你的動量靠向被你磨得鋒利無比的刀口。它會無聲無息地穿過你的頸動脈和氣管,將你的生命帶向汩汩流出的血液和漸沒的空氣。

畢業典禮總是以這種方式結束,新創造的特工在老舊的星空下和石板路上屠戮掉自己的佛心。遺憾的是,你沒法活著目睹這一切。這是時間旅行者最具啟示意義的儀式之一,直接切入他們所存在的核心。但你不必擔心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另一個你,從你身后打開的奇點里浴血而生的那個你,此生都將悔恨不已。

審 判

在皮爾斯冷血地殺害了自己的第二天,他收到一道緊急召喚,要求他參加19世紀末的一場會議。

他迷迷糊糊地想,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選擇一位特工,任何一位,只要他們是來自這個日期變更線一千年以內的地方。從21世紀的加拿大到19世紀的德國,有什么區別?他想,如果你只是成千上萬督察員中的一個,或許看起來就沒那么具體了。他們都是一群狂妄的利己主義者,在總體史技術粗暴地摧毀混亂而不確定的前斯塔希斯世界之前,這群不曾露臉的非人類早已死去。而皮爾斯只是名初級特工,最好先確定督察員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德意志皇后并不是皮爾斯熟知的領域,所以他花了一個月時間學習,為會議做準備。在他走出斯比特爾馬克一所公廁隔間后面的時間之門前,他要學會基礎的會話德語并了解歐洲實事,充分熟悉后維多利亞時期的倫敦,以支撐他找尋新產品進口的投資企業家身份。

炸彈世紀之前的柏林不是一座風景如畫的城市,沒有姜餅面包和糖果:市場里盡是屠宰場散發出的臭氣。放眼望去,一棟棟陰森狹窄的公寓樓矗立在郊區,被上百萬座柴煤爐侵蝕污染。然而,空氣里彌漫的馬糞味還是蓋住了柴油的氣味(盡管魯道夫·迪賽爾1此刻已經在上流社會里搗鼓他的引擎了)。皮爾斯非常輕快地離開公廁——有些年長的侍從似乎把他在此地的出現當作一種個人侮辱——匆忙地叫了一輛出租車到指定會面地點,也就是夏洛滕貝格的一家酒店。

炎炎夏日中,酒店的大堂有些悶熱潮濕。青蠅在深色木板周圍嗡嗡飛舞,皮爾斯正四處尋找他的聯絡人。他望向內院時,手機拉回了他的注意力。那里有一組鑄鐵椅子和圓桌,暗示這里有服務員能提供服務。果然,一張熟悉的面孔向他友好地點了點頭。

皮爾斯走近桌子,帶著一種死刑犯走向絞刑架的熱情。“你想見我。”他說。桌上放著兩個酒杯,里面盛著綠色的氣泡液體,還有兩把椅子,“還有誰要來?”

“另一杯是給你的。德國白啤,加了香車葉草糖漿。你會喜歡的,我保證。”卡夫卡指了指空椅子,“坐吧。”

“你怎么知道——”愚蠢的問題。皮爾斯坐下來。“你知道這不是我的時間?”

“是的。”卡夫卡拿起一個盛滿深棕色啤酒的弧形高腳玻璃杯,喝了一大口。“無所謂。”他盯著皮爾斯,“你是個應屆畢業生。媽的,我討厭這份工作。”

“到底發生了什么?”皮爾斯問。

“我不知道。這就是為什么我希望你在這里。”

“這和有人試圖暗殺我那次有關嗎?”

“沒有。”卡夫卡搖了搖頭,“恐怕情況更糟。根據觀察顯示,你的某位導師出了點問題。所以我讓你負責這個案子。你可能需要……你可能需要干掉這個人。”

“一位導師。”他忍不住感興趣起來。卡夫卡,這個來自內務部的人(但他在里面的具體角色還不清楚,不過斯塔希斯不就是管理監督他們自己的過去和未來的嗎?)想讓他來調查一位高級特工兼導師?命令他去監視未來的自己還說得通,但這個的話——

“是的。”卡夫卡放下酒杯,撇了撇下唇表示反感,“我們有理由相信她可能在為反對派工作。”

“反對派。”皮爾斯挑了挑眉,“哪會有反對派——”

“得了吧,別天真了。每一段有記載的歷史中的每種意識形態都有反對的聲音。為什么我們會有所不同?”

“但是我們——”皮爾斯停下來,那句短語‘凌駕于歷史之上’在他舌尖枯萎,“你再說一遍?”

“好好想想。”卡夫卡有些難掩臉上的不耐煩,“你不可能沒有想過把自己推崇為一位變態的神,對吧?誰都知道,每個人都想過的。在宇宙播種生命,創建自己的科學帝國,在隱生宙的深處建立一個跟它競爭的星際文明,并在斯塔希斯注意到之前利用它入侵或分離地球——諸如此類的事。并不是說這么想就是犯罪:當一個完全沉浸在唯我主義中的特工,認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時,問題就開始了。若反對派已初具規模,情況則更糟。”

“但我——”皮爾斯停下來,整理一下思緒,繼續道,“我以為這從來不會發生?自我監督不就是一種充分保障嗎?”

“小伙子。”卡夫卡搖搖頭,“很顯然你心懷善意。而且,自我監督在多數時候確實充分地發揮了作用。但不要被畢業典禮上的安全劇給騙了:失敗模式確實存在。我們給你布置了大量的監視任務來混淆視聽——當然,這些都會全部進行復寫。一旦他們提交了報告,我們就會進行覆蓋,這樣一來,未來的你便對他們沒有任何記憶——但你不可能一直監視自己。而且,行政管理上也出了一些問題。你不僅是自己行為的最佳監督者,還是最清楚如何能更好地腐化自己的人。人無完人,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獨立在外的內務部。特別是在有反對派參與的時候,必須有人協調事情。”

“反對派?”皮爾斯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眼睛審視著卡夫卡,“他們是誰?”你想讓我出賣誰?他想知道,我自己嗎?卡夫卡肯定不會忽視他與希日的那段過往,現在已經埋在改寫過無數次的塵封的書頁下了吧?

“等你遇到他們,就會知道了。”卡夫卡苦笑了一下,站起身,“到我樓上辦公室來,我會讓你看看為什么我要求你來執行這次的任務。”

卡夫卡的辦公室占據了這棟建筑的整個頂層,要抵達那里,得乘坐一臺嘎吱作響的格柵電梯,費力地從寬大的電梯井中升上去。皮爾斯跟著卡夫卡走出電梯,上面很暖和,但并沒有熱得令人厭煩。“門是自動感應的。”卡夫卡警告說,把一只手保護性地擋在門把手上。里面隱藏的腺體在一層模擬黃銅的薄膜下等待著,隨時準備將毒液注入粗心入侵者的手掌。“門:允許皮爾斯特工進入。一般防御:接受皮爾斯特工的標準特工權限。現在你可以跟我來了。”

卡夫卡將門大敞開。里面,一排排有棱有角的寫字臺橫貫整個房間。每張桌后的高腳凳上,都坐著一位穿著深色西裝的卡夫卡,持筆不停地在賬簿上寫著什么。一位初級來訪者(一個沒有被門把手、地板或墻紙當場殺死的訪客)或許會對書頁上不斷變化的筆跡和蜘蛛網般的圖表目瞪口呆,它們隨著歷史書籍的重新書寫而不停改變,并推斷出數字報告。皮爾斯可不是初級訪客,而他在手機里搜索、調出房間里正在進行復寫的次數時,還是感到衣領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你真的是把控制中心物盡其用了。”他沖著遠處卡夫卡的背后說道。

“這是史前德國的主要協調節點。”卡夫卡將雙手背在身后,駝著背,在桌子間踱來踱去,“我們已經足夠接近斯塔希斯歷史的開端了,干預起來較為棘手——我們必須保持連貫性,不能簡單隨意地進行編輯。”干預史前歷史應該是沒有風險的:如果一個新石器時代的野蠻人凍死在冰川上,沒有記錄下來,那么對深層歷史的影響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規則并不固定,干預還是會有風險:例如,一位時間旅行者射殺了德國皇帝,或以其他方式破壞了通往斯塔希斯的非歷史線,它或許會將整個未來變成一個復寫本。“我們正在調查的這個人,對斯塔希斯和史前時代的分界表現出了危險的興趣。”

其中一個埋頭苦干的卡夫卡抬起頭,有些惱怒地皺起眉,“你能把這人帶到別處去嗎?”他問。

“很抱歉。”皮爾斯的這個卡夫卡異常謙卑地回答道,“皮爾斯特工,這邊走。”

卡夫卡把他領進一間房,那里是布置得像精算師的隱居之處。皮爾斯問:“你們自己是不是也面臨著時代錯誤的風險?像這樣處理多重任務,如此接近真正的卡夫卡的數據?”

卡夫卡在那張厚重的橡木桌后坐下時,露出一絲陰森的笑容。“我采取了預防措施。并且,知道賬簿內容的人越少越好。”他指了指桌前一張又小又硬的椅子,“請坐,皮爾斯特工。現在,用你自己的話,告訴我你和特工兼學者亞羅的關系。事無巨細,如果你愿意的話。”他把手伸進抽屜,拿出一個智能記事簿。“我這里有一份你們的書面通訊記錄,接下來讓我們一條一條地看一遍……”

柏林的葬禮

審訊持續了三天。卡夫卡甚至懶得將記錄從皮爾斯的回溯時間線上抹去:很顯然他是想表明,想越過內務部可不是明智之舉。

后來,皮爾斯離開了酒店,在柏林的大街上漫無目的的游蕩,陷入了神經衰弱般的恍惚。

卡夫卡相信我嗎?信還是不信?總體來看,應該是不信任的:他對他的盤問冷靜且有條不紊,主要是針對亞羅情書的確切含義(對皮爾斯來說,這已經是幾十年塵封的回憶了),這是一種羞辱,一種情感上赤裸裸的搜身。他知道,卡夫卡明白他與亞羅的調情不過是年輕時的輕率行為,也知道卡夫卡很清楚(并容忍)他越來越絕望地在尋找自己與希日的歷史被重寫的那個點,而這些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只要我們愿意,我們可以抹去你生命的一切意義。對于皮爾斯來說,感到無能為力是一種全新且令人震驚的體驗,畢竟他已經享受了很長時間的自由:這一切就好像回到了他加入斯塔希斯之前的生活,半饑半飽,在一段有趣時代的陰影中驚恐地躲躲藏藏。

還有就是,任何與內務部的接觸都會引發他的被害妄想。我現在被監視著嗎?他邊走邊思索著,一個為內務部工作的幽靈監視員,還是別的什么?他很肯定,卡夫卡要是不安排一個人監視他,那才是瘋了。如果亞羅被調查,那么他自己肯定也被懷疑了。畢竟,連帶責任是反間諜活動的首要法則。

一種折磨靈魂的壓抑感滲入他的骨髓。自從他在圖書館的搜索變得日漸瘋狂之后,這種模糊的暗示就已持續了好幾個月。但卡夫卡安靜又古板的調查方式不知怎的讓他越來越確信再也見不到希日,也見不到馬格納斯和利安了——就算找到他們,內務部嚴酷審訊燈的刺眼光芒在他腦海中投下的陰影,也會將他們驅逐進更加遙遠的非歷史中。

因此,他躊躇了。

文明就像一張厚重的毯子鋪在這片土地上,皺巴巴地擠在灰蒙蒙的五層樓公寓街區和浮夸冰冷的商業場所之間。它們的柱子、門廊還有屋檐四下膨脹蔓延,宛如多情的街鴿一般自大。這座城市在夏天的熱浪中汗流浹背,街道上惡臭的馬糞和盤旋的蒼蠅為刺鼻的煤爐煙增添了一股酸澀。

還有其他人與他分享這條街道。這里有一名小販推著手推車賣蘋果;那里有一對夫婦并肩散著步。皮爾斯沿著大街旁的人行道慢慢地走著,他穿著救生服,大汗淋漓,盡可能在商店的遮陽棚下躲避夏日無情的陽光。他讓手機導航引領著他的腳步,甚至有些沮喪地想知道自己能否找到回家的路。他可以永遠在歷史世界的虛無中流浪,永遠無所適從——盡管斯塔希斯和他們精心培育、無所不在的監視工具已經牢牢釘住了構成歷史的事件序列,但歷史是一塊復雜糾纏的編織圖,許多線層層穿梭疊加,被重新染色,并在最終的圖案里被剪裁掉……

這種氣味是他發現自己并非獨自一人的第一條線索,撲鼻的甜甜花香和依稀記得的違法的興奮感讓他的心怦怦直跳。掩藏記憶的流沙逐漸褪去:我知道這種味道——

他的手機震動了。“不要表現出你察覺到了震動。”有人在他腦子里用烏雷姆語輕聲說道,“他們盯著你呢。”這是他自己的聲音。

那對手挽著手漫步的夫婦走在他前面。那是她的氣味,熟悉的花香,但是——“你在哪里?”他發出訊息,“現身吧。”

手機再次嗡嗡震動起來,像一只被困在他肋骨里的憤怒黃蜂。“有監視者我是不會現身的。去這個地方等我。”叛徒的聲音說著,一個地點在他腦海的角落里辟出了一小塊空間,“我們會去接你。”會面地點在幾公里外,一所在夜間臭名昭著的公園:在一處骯臟淫亂之地搞一場地下接頭。

他盡可能不去盯著她看。這很可能是她,他想著,并試圖把三十年來的記憶拼圖搖身一變,變成與剛才瞥到的十九世紀末的禮服以及寬檐帽相匹配的東西。就在他們拐進一條居民區的街道時,他腦子里也拐過一道彎:內部剛剛審問了我關于亞羅的事。

“你已經告訴我們了。快走。剩下的交給我們。”

皮爾斯的手機沒了聲響。他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已經看不到那對散步的夫婦了。他張大鼻孔嗅了嗅,尋找熟悉的香氣余味,但它也消失了。毫無疑問,他們根本沒有來過這里,畢竟他們是斯塔希斯,不是嗎?

在手機內置提示的引導下,皮爾斯慢慢向公園走去。他放松肩膀,雙手背在身后,好像在享受安靜的午后漫步。但他的心在怦怦直跳,胃里一陣翻涌,就像肚子里藏著一顆拉了線的手榴彈。你已經告訴我們了。快走。剩下的交給我們。他腦子里盤旋的叛徒的聲音帶著某種致命的憤世嫉俗。他們盯著你。這是一位自封為神、狂妄地想要阻止歷史洪流的變態,還是卡夫卡警告過他的神秘反對派?這是無法估量也無法容忍的事。我可能會踩進陷阱里。皮爾斯思索著這個念頭,立即開始激活手機里的宏庫,這是他為這種不可預測的情況編寫的。正如主管曼森不斷提醒他的那樣,合理的被害妄想是避免進一步遭遇心臟水蛭和不那么愉快的醫療干預的關鍵。

皮爾斯穿過街道,沿著一條運河走過幾個街區,然后過了座橋,走向公園的林蔭道大門。草叢斑駁的陰影中傳來嗡嗡聲,像無數被踩壞翅膀的蝴蝶在撲騰。在現實邊緣的竊竊私語宛如遙遠天邊的一道驚雷。這段歷史——在第一個監控全面普及的社會出現前的一個多世紀,在斯塔希斯所宣稱的歷史開始之前——微小且重要的方面還有機會改變。于特定時間、特定地點會出現什么人,這事情誰都說不準,可是不能把這種說不準就當作顛覆性事項:缺乏決定性因素使他的選擇具有了一定的靈活性。

一穿過公園大門,皮爾斯便觸發了一道宏指令。步履間,他踏過一座斯塔希斯的地下儲藏室;在冰殼從北德平原褪去之前,這里已經塵封了十億年。它已徹底廢棄了一個多世紀,自皮爾斯之后也有至少十年沒人再使用它——皮爾斯設置好監控器,耐心地鋪好線路以確保自己有安全逃離時間。他在那里耽擱了近三個小時,從庫存充足的貨架上挑挑揀揀,并發送信息給一個還不存在的大陸工廠訂購所需物品。他還從長貯產品配給袋里吃了一頓冷餐,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以面對即將到來的會面。

尾隨他的觀察者可以看到一絲顫動;他走完這段路程時,救生服變得更重,布料摸著更硬,肩膀被隱藏的重量微微壓彎了。還有些其他的變化,部分發生在內部,或許觀察者會看到,但是:剩下的交給我們。他把手伸進口袋,不停地眨著眼,直到瘙癢消退。平視顯示器已布置就位,正在對全景進行掃描并增強。他召喚了觀察者,在陸地上盤旋:隱形、靜音,只有神經連接至他的中心。去他媽的卡夫卡小游戲,他憤怒地想,都去死吧。在隱生宙那間沒有記錄的儲藏室里待的三小時,讓他有時間從沮喪轉變為憤怒。我要知道答案!

那一天很熱,可公園里人還是很多。有年輕女人、家庭教師或是女仆,推著她們資產階級雇主的嬰兒車;有翹班的文員或白領;還有逃課的中學生。這邊有一位掃大街的清潔工,那邊還有個拿著手搖風琴的怪人,在他身后的幾名流浪漢正在分享一瓶杜松子酒。在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坪中央,一個華麗的石頭底座上支撐著一臺有四扇黃銅面的時鐘。皮爾斯跟著手機的指引走著,漫不經心地環顧四周,同時他的危險探測器也在掃描這些毫無價值的東西。人不在此處——他的手機又響了。

“你愛上我的那家酒館叫什么?”一道熟悉得令他痛徹心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跟野禽有關,在卡內格拉,紅鵝或紅鴨之類的——”

“三秒內進行硬接觸,”他被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聲音打斷,“做好準備,聽到指令迅速趴到地上。就是現在。”

周圍出現刺眼的深紅色威脅標志,皮爾斯一頭扎向路邊草地。救生服在他撲倒時膨脹了起來——領口變大、旋轉并籠罩了他,衣領周圍那些類橡膠圓錐體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頭炸毛的豪豬。公園的人數在一秒鐘時間里翻了倍,棱角分明的金屬數字在四周閃爍。隨著時間不停跳動,時間之門不停地開合、關閉,吐出一件件兇險的貨物。皮爾斯努力控制住痙攣的肌肉,在襲來的無人機相互鎖定發射導彈和激光時,觸發了隱蔽程序。

“發生什么了?”

“復寫本伏擊!硬……”

在干擾器干擾以及一些胡亂、隨機的干擾下,信號猛然中斷。皮爾斯開始打滾,,趁著救生服開始反干擾,翻身坐起來。這太瘋狂了,他想,震驚于眼前的暴力襲擊,他們不能指望隱藏——

天空變成了閃電般的白紫色,他周圍的草地開始冒煙。

溫度迅速升高。他的衣服開始被瞬發輻射脈沖灼燒,身下的地面打開,他掉進了黑暗中。

復 活

你的軍隊

你看到大地吞噬掉皮爾斯時,松了一口氣——你終于看到你的一個迭代逃出生天。不過情況依舊十分危急,讓你絲毫沒有喘息機會。如果內務部一開始就使用作戰無人機和軌道X射線激光器的話,戰斗升級到何種地步才會算完?他們到底是多想抓到你?

看樣子,他們勢在必得。

到大清洗階段時,后果會相當嚴重。非歷史可沒有余地對德意志第二帝國的首都發動核突襲。家庭教師和手搖風琴演奏者的遺體在廣島原子彈爆炸的余燼中瞬間扭曲、爆裂。時鐘的四銅面散發出紅色的微光,你們十幾個人穿著抗高熱銀色戰甲出現在視野里時,時鐘已融化在了地面。你的戰斗無人機回聲大軍呈扇形向四周擴散開來,在與敵軍交火的同時,通過瞬間打開的時間之門向遙遠未來的冰凍深淵瘋狂傾瀉熱量。“提取完成。準備撤離。”你的手機提示。這個版本的你的迭代標簽是一組天文數字,數以百萬計。這不僅僅是一次復寫本伏擊:這是在一場可怕的非歷史海嘯中,對整個塔木德1進行重寫、注解、嘗試提出悖論,最后再將它們一口氣全傾倒在腦袋上。

你將抓住未來自己的元數據,跳向一扇時間之門,到達一片疏散區,漂流在紅木星北極上方的軌道上。未來近十億年的時間里:你衣服的肩膀和腳踝處的火箭推進器猛然發動,等到飄浮起來,你會抓住第一次熱浪襲來時產生的一閃而過的馬赫波,你會以內務部的名義,借它來拆除和粉碎學校、醫院、教堂、公寓,房屋以及商店。

他們沒法找到這個疏散區。他們也不會揭露控制中心的真相,更不會發現反對派的真相——只要你還活著,你就會確保這一點。

你從兩腳之間往下望去,看著木星上層大氣中橙色和奶油相間的混亂漩渦。你的盔甲在冷卻時發出砰砰聲,你會靜待星際跟蹤定位器鎖定你的位置,你的腦子里除了一片寧靜的滿足感外,什么都沒有。這是對你出色工作的嘉獎:從內務部的掌控中提取你的主要節點。在某個時間點上——幾百億年前——復寫戰爭仍在繼續,你的虛擬軍團正和卡夫卡玩一場絕望的騙局游戲:但你已經贏了。剩下要做的就是,在去卡夫卡法庭的路上,巧妙地把替身插入非歷史,準備好告訴內務部你想讓他們知道的事。然后,在卡夫卡復寫戰斗區域并恢復歷史的正常流動之前,在柏林的廢墟中精心策劃撤軍并撤離。

你的衣服發出輕微的提示音。“掃描完成。”它宣布,“加速開始。”推進器將短暫地啟動片刻,調整你的方向,讓木星消失在你身后。然后它會再次啟動,把你推向庭院,以及正在建造的三十公里長的星艦,還有亞羅。

他得到了你的女孩

我還活著,皮爾斯想,接著又確認了一遍,我還活著?四周一片漆黑,有些分不清方向。他嘴里一股金屬味兒,渾身都疼。

“我在哪兒?”他問。

“你得等等,讓我們把你從里面弄出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聽起來有些奇怪的含糊。而他驚訝地意識到,這不是從自己內心發出的聲音,“你遭遇了電磁脈沖攻擊,衣服燒壞了。你逃離得很及時——只承受了幾希沃特的輻射。我們為你準備了一張床。”

什么東西從一旁推了一下,他奇怪地感覺自己墜向了一旁。“我在自由落體嗎?”他問。

“當然了。盡量別動。”

我不在地球上,他意識到。這很奇怪,他已實際訪過數百個具備不斷變化的大陸和生物圈的行星,但他過去從未離開過地球。它們都是蓋婭1的各個方面,是斯塔希斯稱之為所有可能的地球中因果糾纏的切片。

有人拽住了他的左腳,一陣寒意襲上皮膚,他的腳趾抽搐了一下。“很好,繼續保持。如果疼就告訴我。”他頭上的罩子讓話音聽起來依舊含糊不清,不過他好歹知道從哪兒傳來的了。卡莉,一個安靜的女人,是他前一屆班的見習。他緊張起來,令人窒息的恐慌感涌上心頭。“嘿,亞羅!他很緊張——”

“別動,皮爾斯。”亞羅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也很模糊,“你的手機離線了,它也受到了沖擊。卡莉是我們這邊的,不會有事的。”

你可沒資格告訴我這個,他憤怒地想,但她的聲音確實產生了預期的效果。所以,卡莉也是他們一伙的。難道斯塔希斯的內部已經腐敗透了?老實說,考慮到他自己的貪欲——或許已徹底沒救了。他試著放慢呼吸,但殘破的救生服逐漸變得悶熱起來。

更多的部件從他的皮膚分離,他開始感覺瘙癢得厲害。重力的缺乏讓他有些想吐。

最后,眼前的面罩裂開并漂浮起來。他對著強光眨了眨泛淚的雙眼,試圖看清眼前的一切。

“卡莉——”

漂浮在他面前的球形無人機的智能皮膚上有她的臉。一群青銅色的七鰓鰻在它后面忙碌地游動著,擔心著這件已經報廢且有輕微放射性衣服的碎片。更遠處,一堵由暗藍色三角形組成的墻像盤子一樣彎彎曲曲地圍繞著他,上面好幾個地方被洞穿了。

“盡量別說話。”卡莉的無人機說,“你吸收的輻射劑量足以致命,我們必須立刻把你送到醫務室。”

他的喉嚨很痛。“亞羅在嗎?”

另一架球形無人機從他身后的某個地方飄進視野。它的臉是希日的模樣。“我的愛人?你一凈化完我就去看你。敵人總是試圖乘虛而入:他們眼下不會讓我來見你的。堅強些,大人。”她笑起來,但眼角擔憂的皺紋出賣了她,“我為你驕傲。”

他試圖回答,但他的胃似乎有別的想法,想要造反。“感覺。惡心……”

有人用冰冷的嘴唇吻了吻他的后頸,眼前的世界消失了。

隨著一陣斷裂感傳來,皮爾斯恢復了意識,仿佛時間根本沒有流逝:有人把他的意識關了又開,就像他父母曾重啟的一臺不聽使喚的電器。

“親愛的?皮爾斯?”

他睜開雙眼,盯著她看了幾秒鐘,然后清了清嗓子。一切感覺異常正常:疼痛全都消失了。“我們不能再以這樣的方式見面了。”他背后的床升高,“希日?”

她的衣著對霸權主義形式來說簡直令人發指(不是說不合時宜或不暴露),但她絕對是他的希日。她湊過來狠狠地擁抱他時,他感到內心有什么東西屈服了,絕望的堤壩在解脫的浪潮中崩塌。“他們怎么找到你的?”他靠在她肩上,享受著她懷抱的安全,“他們為什么要恢復——”

“噓,皮爾斯。你還生著病——”

他抱住她。“我還沒好?”

“他們隔了整整半個月才讓我見你!他們把你身上的救生服剝掉的時候,你渾身都是燒傷!你到底做了什么?”

皮爾斯思索著這個問題。“某件我本來同意做的事……臨時改了主意……”

他們一起躺在床上,直到好奇心打敗了他。“我們在哪里?我們在什么時間點?你從哪兒弄來的那件連體衣?”

希日嘆了口氣,依偎得更緊了些。“說來話長,”她平靜地說,“我仍然不確定這是不是真的。”

“現在,肯定是真的。”他理智地指出,“但或許在一段時間內不是。但我們此時在哪里?”

她稍稍緩了緩。“我們在木星軌道上。但不會在這兒待太久。”

“但我——”他停下來,“真的?”

“他們斷開了你的手機,否則我可以給你看。殖民艦隊,還有船塢。”

他驚訝地沖她眨眨眼,“怎么給我看?”

“我們都有手機植入,在這里。”她眼里閃爍著開心的光芒,“這不是你所熟知的那個斯塔希斯。”

“我猜到了。”他咽了咽口水,“你在這里多久了?”

“自從——”她呼吸有些急促,“兩年。兩年多。”

他輕輕抓住她的右手,拇指撫過手腕背面光滑、柔軟的皮膚。她由他撫摸著。“我也差不多,”他又咽一口唾沫,“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所有人都會認為是他們策劃了這一切。”

“哦,但確實是他們干的。”她緊張地笑起來,“他說他們不希望我們失去同步,離得太遠。”她的手指抓住他的大拇指,緊密而溫暖。

“‘他’是誰?”皮爾斯問,盡管他覺得自己知道。

“他曾是你,曾經是。這是他告訴我的。”她的手突然握緊,“可他不是你,我的愛人。你們完全不一樣,絲毫不像。”

“我得見見他。”

皮爾斯試著坐起身:希日緊緊抓住他,把他拖著躺下。“不,還不行。”她嘶吼道。

皮爾斯怕傷到她,停止了掙扎。他的手臂和腹肌感覺出奇強壯和有力,就好像它們從未受傷似的。

“為什么不行?”

“亞羅學者讓我出面進行調解。他說你會想與他對質。”一提到亞羅的名字,她便緊張起來,“關于很多事,她都是對的。”

“她是哪邊的?”

“她和他是一伙的。”希日有些猶豫,“這讓我花了好些時間適應。一開始我還出過洋相。”

他抬起手撫摸她的頭發。“我理解。”皮爾斯琢磨著自己平淡的反應,“你知道我認識她很多年了。而如果他是我想的那個人,那他從未與你結過婚,對嗎?”

“沒有。”她靠著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你打算怎么做?”她低聲問。

皮爾斯望著天花板笑了笑。(天花板很低,沒有任何裝飾——如果他需要提醒的話,這便是另一個信號:他沒有回到霸權國。)就目前而言,重新找到她的震驚和喜悅讓他如釋重負。

“孩子們在哪兒?”他強迫自己問道:最后一道測驗。

“我把利安留給了保姆照看。馬格納斯不在這里,去了艦船上的學校。”她表情慢慢流露出關切,“他們長大了許多:你想不想——”

他慢慢呼出一口氣,放松下來。“會有時間重新認識他們的,我確信。”她伸出手橫過他的胸膛,緊緊抱住他。他撫弄著她的頭發,暫時感到一陣心滿意足,但又悲哀地意識到一切都將發生改變。“但請告訴我一件事,你到底想對我隱瞞什么?”

我的國度

“很高興見到你,皮爾斯。”王座上的人說道。他愉快地笑了笑,但顯得很疏遠。“我想你一直過得不錯。”

皮爾斯已經明白,真正的古人和普通人不一樣。“你還記得你曾是我嗎?”他問道,凝視著眼前這個人。

寶座上的人挑了挑眉。“你不想知道嗎?”他指了指房間另一邊連接他指揮臺的橋。“你可以靠近點。”戰斗無人機和身著制服的仆從恭敬地退后,給皮爾斯留出一段安全距離。

他過橋時盡量不往下看,但還是沒忍住偷瞄了幾眼。木星的風暴在腳下瘋狂地旋轉肆虐。在帶他來的那架低速穿梭機上,他透過啞光玻璃第一次看到它們時便感到一陣惡心——顯然抓他來的人想讓他確信自己離家很遙遠。一塊淡藍色水銀盤遮擋了這顆星球的視野,這塊水銀盤來自他見過的最大的時間之門。它無視規則,以一種荒謬、令人憤慨的存在維持著打開的狀態。

“我為什么在這里?”皮爾斯質問道。

他冷笑一聲,“你覺得是為什么呢?”

“你就是我。”皮爾斯聳聳肩,“一個經驗更豐富、更年長的我,還有些桀驁不馴。”他們給他穿上了斯塔希斯特工的正式閱兵長袍,而不是更符合此地的黑色連體衣。這是個微小的細節,迫使他感到格格不入。再說了,這衣服連口袋都沒有。為了反擊,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一些荒唐的事上。黑色連體衣和锃亮的靴子,在一艘太空船上?看來這里的某些人懷有戲劇性的幻想。“而你現在抓到我了。”

年長的那個自己有些僵住了。“我們需要單獨談談。”他眼睛掃視過正殿,“你們都退下。”

皮爾斯掃視四周,正好看到最后一位人類觀眾的身影閃進非歷史中。他回頭望向王座。“我希望我們能保持這份禮節,”他溫和地說,“你已經有了你所需要的全部籌碼,而我在你的掌控之下。”瞧,一切都如此的顯而易見。甚至從一開始就毫無疑問。這位冷酷無情的古人,以其宛如照鏡子般熟悉的面容,假裝的溫和,以及對迎賓者的選擇清楚地表明了皮爾斯的處境。皮爾斯能做的就是禮貌地露出自己的喉嚨,祈求得到一個好的結果。

“我把你從那些人渣手里救出來,可不是為了再把你扔出去。”——他年長的自己似乎有些惱火——“盡管你在她身上看到的……”他搖搖頭,“你在這里很安全。”

皮爾斯翻了個白眼,“哦,真的么。我想,如果我拒絕接受你強加給我的任何小提議,你就會放我走,是嗎?而不是找回觀眾,用一個從不失手的我再試一次?”他迎向王座上男人的目光,突然感到一陣汗毛倒豎。

“不,”王座上的人頓了頓,說:“沒這個必要。任何你沒要求我讓你做的事情,我都不會要求你做。”

“哦。”皮爾斯思索了一會兒,“不過,你是反對派的,不是嗎?而你知道我不是。”他誠實地補充道:“暫時還不是。”

“我告訴過你他會這么說的。”亞羅說道,出現在他身后。皮爾斯猛地回過頭。她沖他點點頭,但對王座上的人露出了笑容,“他年輕又天真爛漫,對他好點。”

王座上的人點了點頭,“他沒那么天真,我的夫人。”他皺起眉,“皮爾斯,你割斷了你自己復寫本的喉嚨,他與你分離開來也就數秒時間。畢竟,你加入了斯塔希斯。但你真的認為,隨著年齡的增長,當你有時間思考你曾經的所作所為,生活會變得更加容易嗎?軍隊派他們的年輕花朵去殺人和送死,而不是派年長的和憤世嫉俗的人是有原因的。我們給那些殺人越多越得心應手的人取了個名字:‘怪物’。”

他抬起一只手,“椅子。”臺上出現一對座位,面對著他——鉆石雕刻而成的幽靈浮雕,適合造物主使用。“我認為應該由你來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向亞羅建議,“我不確定他是否會相信我。他還未從創傷中恢復過來。”

“好吧。”亞羅感激地坐進她的椅子,接著瞥了一眼皮爾斯,“你最好坐下。”

“為什么?”皮爾斯滿懷期待地坐了上去。

“因為,”——她沖年長的皮爾斯點點頭,他回以冷笑——“他不僅僅是反對派的一員:他是我們的領袖。所以內務部才會像一群螞蟻一樣盯著你。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不得不把你揪出來,帶到這里。”

“放屁。”皮爾斯交叉手臂,“這不是你必須要抓我的理由。你已經抓到他了:我猜我是個復寫本或第一次暗殺行動的殘留物。所以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我是說,此時此刻?”

亞羅有些慌張,“皮爾斯……”

年長的他前傾身體,一只手放到她膝蓋上以示安撫。“讓我來?”他看著皮爾斯的雙眼,“反對派并非——你或許已經弄清楚了——與斯塔希斯毫無關系,我們都是其內部成員。斯塔希斯已破敗不堪,皮爾斯,它正漫無目的地朝著時間盡頭漂流。我們有一個備選的生存計劃。內務部的任務是維持內部準則,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反對任何結構改革。他們改寫了你妻子所處的時代,因為他們發現了我們可能成功的證據。”

陌生衛星上殘存的、被遺棄的城市,慢于光速的巨型殖民星際艦隊——這些都只是斯塔希斯統治集團內部的政治斗爭嗎?

“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問,“他們對外太空毫無興趣。”除非有威脅到人類的生存,他們才會加以處理。

亞羅搖了搖頭,“我們不這么認為。他們對外太空非常感興趣——確切地說,是對讓我們遠離外太空非常感興趣。”她深吸一口氣,“你在圖書館查閱的時候,有沒有找到任何涉及外星定居的歷史記載?即便我們已經把地球改造了成千上萬次,對太陽進行開采,重新排列氣態巨行星,建造黑洞,并把整個恒星系統從其原在的星系中撕扯出來?”皮爾斯搖搖頭,有些不太確定。“我們建立并摧毀了數以千計的生物圈,塑造了大陸,我們的數量超過了宇宙中的恒星數——但我們卻從未擴張蔓延至其他太陽系!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但我們與我們的星球共同進化,我們不適宜在其他地方生存——”皮爾斯停下來。我們可以進行使其地球化的改造,我們還有時間之門,他意識到。即使我們在指定時間之內只能打開一個蟲洞終端,但我們重建了太陽,我們還繪制了1000萬光年內每一顆行星的地圖。“是嗎?”他有些哀怨地問。

“現在的地球上有一個科學帝國正在繁衍。”王座上的人說,“他們已經研究這個問題一萬兩千年了。我們給他們帶去了探測艦的報告,他們說這是可以做到的。在過去的六個世紀里,他們每年都建造并發射一艘殖民飛船。”他皺起眉毛,“我們從文明誕生之初就有了那扇大門,阻止內務部發現和覆蓋我們在這里的行動。從官方角度來看,我們正處于一段休耕的時代,這個系統應該無人居住并且也不適宜人居住:我們在第一次計劃重新播種前就搬了進去。不過他們從不放棄,遲早會注意到我們,并會開始想方設法繞過我們設置的屏障尋找另一條入口,也就是我們帶你穿過的靜態墜落。”

“他們找到了會怎樣?”皮爾斯問。

“六百個有人居住的世界會死亡,這還只是開始,”亞羅輕聲說,“如果你喜歡委婉的說法,可以稱之為非歷史——但你覺得你的畢業殺戮是假的嗎?”——她皺起鼻子吸了吸氣——“不像你的妻子和孩子,殖民世界的居民是不可能通過圖書館恢復的。”

“那六百個行星只是種子庫,”年長的他插話道,“一個宏偉的開端。”

“但是為什么?”他問,“他們為什么要……”他停下來。

“斯塔希斯與歷史無關,”亞羅說,“歷史或許只是這個組織存在的理由。但事情的原本真相是,斯塔希斯與權利有關。和其他任何組織一樣,它是為了自己而生存和發展,并不是為了它所承擔的任務。管理委員會——這很令人難過。但自從有斯塔希斯以來,就一直是這樣。”

“我們救你是因為我們非常需要你——我的第一次迭代,或者說是我們能得到的最接近的版本。不管有沒有卡內格拉的暗殺伏擊,”王座上的人說,“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把我們從歷史的死亡之手中解脫出來。”

“但到底——”皮爾斯垂下雙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的手機。”他緩緩說,“它壞了,但你能修好它。你拿走了它,對嗎?”

亞羅慢慢點了點頭,“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她問。

重新播種

《宇宙交替簡史》

幻燈片"1.

我們的太陽系處于斯塔希斯掌控下的第一紀元。

大陸板塊崩裂、飄移,蹭著地幔的表面疾馳而過。海岸線上的燈光閃爍,隨著文明的興起和衰落,每隔上千年便會明滅周轉。太空中,由谷神星的巖石內核建造的軌道動量轉移機器人開始循環往復,緩慢地向地球輸送能量,把它拖離逐漸變亮的太陽。

幻燈片"2.

快照:一些不尋常的事正在發生。

我們放大一段一萬年的片段,這只是地質學時間尺度的一眨眼。在那之前的數百萬年里,地球是安靜的,從科科斯板塊1和納斯卡板塊2交界處噴涌而出的巖漿讓它的大陸陷入一片黑暗。但現在,燈光再次亮起,它們是散落在夜間半球那塊陌生大陸上的璀璨珠寶。不同尋常的是,它們并不僅僅局限于地球表面——三條鉆石項鏈般的光帶環繞著地球,纏在地球同步軌道的赤道之上。在它們之外,地球和月球之間的L1拉格朗日點3,漂浮著一扇異常大的時間之門,宛如一個發光的巨大胃囊。

當地的居民似乎有些惶恐不安……

幻燈片"3.

從木星軌道的角度看去,異常現象正在擴散。一些較小的木星衛星已經不見蹤影:木衛十四和木衛五消失了,而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蠶食木衛六。一團較小物質組成的金屬云團集在木衛二的軌道上,針尖大小的光點在表面閃爍。

與此同時,動量傳輸體的數量正在減少,它們原本簡單的設計被各種扭曲的形態和目的所取代。這種新工具仍然由輕型帆提供動力,它攜帶著奇特的機器,可以從太陽風中收集能量并作為反物質儲存起來。太空船穿梭其中,像極了蚜蟲農場的螞蟻。當它們向木星延伸時,會收獲并儲存其慷慨的饋贈,然后再掉頭返回水星。

在圍繞木衛二運行的數百顆金屬衛星中,有些散發著紅外波長,它們的溫度大約接近三百開爾文4。相對于太陽系的行星尺度,它們非常微小——也就比火星的衛星稍大一點。但它們是那群充滿夢想的類人猿所建造的最大工程結構之一:比城市更加巨大,也比金字塔更加均勻。而且它們很快便會開始移動。

幻燈片"4.

三千年過去了。

地球再次陷入黑暗,荒無人煙。因為人類——一如既往——已經滅絕。木星軌道上那些偉大的作品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巨大的艦船已經不見蹤影,船塢早已脫離軌道,消失在這顆氣態巨行星的混亂大氣漩渦中。而那些畸形、扭曲傳輸體已被拆解,并恢復到它們本身的用途上。

五顆小衛星消失了。緩緩愈合的鑿痕彰顯著木衛一和木衛二上巨大的采礦工程遺址。但當斯塔希斯給地球重新播種時(六十七萬年后),木衛二的冰殼正緩慢地再度凝結,工業的痕跡被漸漸掩蓋。或許在那之后的幾千年人們才會注意到。

幻燈片"5.

兩千萬年過去了,星系慢慢被一束相干光1照亮。這是有人居住的世界之間,通信交通所產生的浪費能源。

第一代殖民地早已陷入衰老和消亡,第三代和第四代也是如此。在第一代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口繁榮起來——但這已經足夠了。那些存活的人會大量繁殖。行星很常見,陸地巖質天體也并不稀罕,甚至一些更奇特的類型(液態巨行星、圍繞紅矮星轉動的潮汐巖巨星和其他)也很適合人類居住。在沒有行星的地方,生命的發展更加艱難,容易突發滅絕事件:沒有人能在太空殖民地的文明崩塌中幸存下來。但是,外星環境地球化的改造工具和技術是眾所周知的,而且也在不斷發展最佳的實踐做法。許多居住者已經適應了他們新的棲息地,以至于幾乎辨認不出他們是靈長類,甚至是哺乳動物。

幻燈片"6.

三十億年過去。

兩朵閃閃發光的、仿佛擁有生命的巨大云層相互穿透,這是一場壯觀的協同飛行,星球的艦隊在無盡的虛空中相互交錯。沖擊波轟鳴著穿過氣體云,數以百萬計質量的巨大、轉瞬即逝的新星像鞭炮一樣被點燃引爆。星爆的確非常宏偉。但在大多數情況下,有人居住的世界是安全的:成群結隊的動量傳輸機器人,數量之多無法計算,在事件發生前后工作了數百萬年,指揮了最近的遭遇戰。緊急的群居規則和事先制定的周密計劃已經操控著殖民地避開高危險區域,將褐矮星作為阻尼器和緩沖器來重新引導失控的恒星——兩個星系正在交互,因為不斷擴大的感知范圍現在涵蓋了整個本星系群。

在這個紀元,地球已不再有人居住。但珍貴的時間之門仍然存在,它是鑲嵌在奇異的人造世界里一個玄奧而深奧的樞紐,指揮和編排著這個世界的舞蹈。

現在,在不斷擴大的智慧泡沫中,存在著一億種文明,每種文明的平均人口高達數十億。他們已經達到了斯塔希斯的最終人口數量級,而他們的年齡還不到斯塔希斯人的千分之一歲。宇宙似乎已經開始蘇醒。

幻燈片"7.

水晶球里烏云密布……

最善意的謊言

他們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前行,兩旁盡是灌木叢和攀爬的藤蔓;還有幾棵矮樹生長在潮濕難聞的土丘上。這條路似乎是由古老的砂巖鋪成,上面布滿乳白色方解石般的縫隙:表象從來都是不可靠的。

“你把我當猴兒耍呢。”皮爾斯說。他像往常一樣背著手,與她保持一臂的距離。

“我沒有!”她的否認與其說是憤怒,更多是受傷,“在他,也就是你,招募我之前,我不知道這件事。”她的靴子蹭到一塊巖石,石頭像顆爛牙般歪向草叢:一群小蟲從她腳旁竄過,沒人注意。“在你被抽調去做——做其他事情的時候,我還在受訓,和你一樣。”

他們沉默著走了一分鐘,上了山,繞過一個曲折的拐角,然后走下一道嵌在低矮山坡處的階梯。

“如果這只是簡單的內部調整,那為什么內務部不全面叫停?”他問,“他們肯定知道誰牽涉其中……”

“他們不知道。”她搖搖頭,“你使用手機請求打開時間之門時,你的手機不會說,‘順便說一句,這個迭代版本的皮爾斯是反對派成員。’我們所有人都曾順從過。如果他們抓到我們,可以追溯我們的歷史,撤銷我們陷入分歧的種種情況。而有時我們可以抓住并分離他們,把他們放入一個充滿懷疑的環境里。如果他們開始撤換每一個被懷疑有不忠誠思想的特工,就會引發一場政治迫害,瓦解斯塔希斯:我們不是那種會乖乖滾蛋的人。因此,他們堅持控制、疏遠家庭和其他固定的參考點,共謀參與暴行。他們的目的是在不忠思想萌芽之前就將其扼殺。”

“嗯。”他們來到一個岔路口,旁邊有一張被青苔侵蝕得臟兮兮的石凳,“那么,是你策劃了這次暗殺行動嗎?”

“不是我。”她試探著坐到長凳一邊,“那絕對是內務部干的。他們在追殺他,不是你。”

“他——”

“你的迭代從未在霸權國待過,也從沒見過希日。他最終不知不覺地陷入了許多不同的思想,并在有利的情況下再次遇到亞羅——”

皮爾斯在她說話時緩緩轉過身,但他看向的每個方向都沒有地平線,只有一堵整潔的迷宮墻逐漸向頂上彎曲。“在我看來,他們已經失控了。”

“是的。”她變得專心致志起來,擺出了那張講師的臉,“所有為某個目標而成立的組織,都迅速擠滿了把自己的角色本身視為目標的人。內務部是二次增長。他們一旦成功,斯塔希斯將不復存在,只剩下內務部,每個人都永遠在監視自己,試圖保留一個單一的結果,不允許任何人問為什么……”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說得通。皮爾斯一邊思索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坐到長凳另一邊。他沒有看向她,“我見了伊馬德和萊拉,希日的父母。他們怎么活下來的?每個人都殺掉了自己的祖父母,這是進入斯塔希斯的唯一方式。”

“你是怎么熬到畢業的?”她轉頭看著他,眼里閃著淚光,“你有時反應真的很慢,皮爾斯。”

“什么——”

“親愛的,你不必遵守他們讓你做的事。腐敗行為,利用共謀的暴行將新招募的人捆綁在一項事業上:這是應內務部的要求,在培訓協議中后期加入的條款。這甚至可能是反對派最開始怨聲載道的原因。我們有機會彌補我們的錯誤——甚至可以回到過去,撤銷錯誤;盡管我們已經畢業了,但仍然可以不進入斯塔希斯。特工有時會這么做;在他們已精疲力竭、無法繼續時,他們會隱匿、逃跑,切斷自己的所有聯系。這就是為什么沒有特工負責你所在的霸權時期。他們抹去了與斯塔希斯的歷史,深深地隱藏了起來。”

“你說‘他們’。你是不是想和他們的行為撇清關系?”他輕聲問道。

“不是!”現在她聽起來有些生氣,“我從不后悔。她也從不后悔。所以這么多年來一直對你隱瞞真相——那么,如果你知道你親愛的希日,你孩子的母親,是反對派的臥底,你會怎么做?”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肘,凝視著他,尋找一些他無法表達的真相。

“我……不……知道。”他肩膀垮下來。

“這么多年來,你一直在被自己的其他實體監視,你宣誓為內務部效力,向卡夫卡報告,”她指出,“誠實并不可取。除非你能保證,從你被斯塔希斯招募起,所有那些幽靈般的實體都能共謀保守秘密。”

“這就是為什么,早在學院時期——”啟蒙時刻總是令人震驚難忘的。那是第一次看到亞羅的嘴,寬厚而性感,唇色淺淡,還有他的反應。他望向長凳對面,看到她點頭時眼里的光亮。“我永遠不會背叛她。”

“根據終極圖書館的記載,這種情況不止發生過一次。他們可以讓你背叛任何人,只要他們的爪牙控制住你的時間夠早。預防它的唯一辦法,就是把你被招募到斯塔希斯的整個過程重寫一遍——從一開始就用一個不忠誠的冒充者取代那個被征召的年輕的你,或者干脆拒絕邀請,轉入地下。”

“但我是我,他是他。確切來說,我并不是他。”

她松開了他的胳膊,“親愛的,除非你愿意成為他。”

“我是你的愛人嗎?或者他是?”

“這取決于你想成為哪個版本的你。”

“你是在告訴我,從根本上說,只有我撤銷他們讓我做的事,我才能脫離內務部。”

“有一項協議,”她說著望向別處,“我們可以重新激活你的手機。如果你不想的話,你不用重新加入斯塔希斯。殖民艦船上有泊位等著我們所有人……”

“但這只是用一種具體的命運來交換另一種,不是嗎?在空間而不是時間中擴張。

為什么這比解放機器、將所有可用的時間帶寬轉換為類時計算,以便看看機器中的人工智能預言家和上傳的幽靈是否是真的有意義要好呢?”

她奇怪地看著他,“你知道你自己有時候有多古怪嗎?”

他哼了一聲,“別擔心,我不是認真的。我有分寸,如果我不做我們討論的這件事,上面的他會生氣。因為卡夫卡有那么多天真、忠誠還潛力無限的年輕的我可以派去執行監視任務,不是嗎?”皮爾斯深吸一口氣,“我真看不出還有什么別的選擇。而這正是令人痛苦的地方。我曾希望反對派愿意給我比卡夫卡更多的行動自由,僅此而已。”他感受到皺得仿佛葡萄干一般的指關節像幽靈般握住他十幾歲的手腕,教他如何投擲出拋物線。他覺得,這是他欠爺爺的:給自己的孩子留下一個不受絕對歷史束縛的有自由活動空間的宇宙。“我回來時你還會在這里嗎?”

她沉重地凝視他,“之后你還想見我嗎?”

“當然。”

“那么,回頭見。”她微笑著站起身,離開了。

他盯著她似乎坐了很長很長時間的地方。但他試圖回想她的臉時,只能看到兩個人,希日和亞羅,重疊在一起的模樣。

與現在告別

在斯塔希斯二十年。死亡不計其數,許多都是他們自己造成的,由那些自封的神下達的冷酷命令。這些命令滋養了一顆不再平靜的良心,而這顆心的主人知道自己本能變得更好,甚至依舊有機會變得更好——只要他能解開自己命運的戈爾迪之結1——在它被捆起來并由那些他厭惡的人交給他之后。

簡而言之,這就是你,皮爾斯。

你身處荒涼的十字路口,周圍有你的愛人和盟友。哦,在你命運的關鍵時刻,你是如此孤立無援。說實話,你會成為什么樣的人?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無數的路擺在你面前,你身后還有未走完的路:你到底想成為誰?

你見過更年長的自己,一個處在陰謀中心的人形機器;如果卡夫卡得逞,這場陰謀將永不存在。而你也將與希日漸行漸遠,而決裂的根源就是她對斯塔希斯的絕望。你可以用無情的、全新的角度來審視自己的生活。只要你愿意,就能發現它的欠缺之處。你甚至可以糾正你的錯誤:讓爺爺起死回生,刪除你年少時害怕的謀殺噩夢。你可以隨時離開謀殺的無限循環之道,退出游戲或重新加入并贏得勝利——但你最近開始提問,規則是誰制定的?

你想成為誰?

你站在黑暗中,膝蓋深陷在鐵軌邊的溝渠里,雪無聲無息地落在周圍。夜幕下,一個年輕人孤獨地走在光之群島之間。一名獵頭者暗地里跟蹤著他。而另一位青年內心充滿恐懼,耳中滿是謊言。他的袖子里有一把刀,口袋里揣著一個鵝卵石大小的機器,而你知道他打算干什么,清楚會有什么結果。你也知道你需要做什么。

現在,輪到你開始創造歷史……

責任編輯:賈 欽

1間冰期,是大冰期中相對溫暖的時期。間冰期冰川作用相對地變弱,冰蓋向高緯度退縮,雪線升高,由于冰體大量消融,冰融水注入海洋,致使海平面上升形成大面積海侵。

1人口增長是按照幾何級數增長的,而生存資源僅僅是按照算術級數增長的,多增加的人口總是要以某種方式被消滅掉,人口不能超出相應的農業發展水平。這個理論就被人稱為“馬爾薩斯陷阱”。

1原文是pierced,與皮爾斯名字Pierce相似。

1簡并(degeneracy,但英文degeneracy具有多種含義)在物理學、生物學等領域有不同解釋。例如在量子力學中,原子中的電子,由其能量確定的同一能級狀態,可以有兩種不同自旋量子數的狀態,該能級狀態是兩種不同的自旋狀態的簡并態。

2是2010年布克海文國家實驗室的相對論重離子對撞機獲得的另一項重大成就。2010年2月科學家宣布,他們已經制成“夸克-膠子湯”,這里的質子和中子的基本組成成分已經分解成夸克和膠子。利用金原子在這個對撞機里進行極其猛烈的撞擊,才能達到生成夸克-膠子湯所需的溫度——大約7萬億華氏度(4萬億攝氏度)。這些環境比太陽中心熱25萬倍,跟宇宙剛剛誕生后出現的高溫環境非常類似。這是地球上生成的溫度最高的環境。

3古代地球曾經存在的超大陸。根據板塊重構,羅迪尼亞大陸存在于新元古代(11.5億到7億年前)

4又譯泛古洋、盤古大洋,在希臘文中意為“所有的海洋”,是個史前巨型海洋,存在于古生代到中生代早期,環繞著盤古大陸。

5存在于理論中的大型史前海洋,環繞者潘諾西亞大陸。泛非洋可能在羅迪尼亞大陸分裂以前就已經存在。

1克里特島上的米諾安文明,最燦爛的代表就是諾塞斯宮殿。

2美籍匈牙利數學家、計算機科學家、物理學家,是20世紀最重要的數學家之一,被后人稱為“現代計算機之父”“博弈論之父”。

11953年,美國地質學家哈伯特(King"Hubbert)大膽預言,美國石油生產速率于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左右達到頂峰,達到了頂峰之后就會一直下降。這種情形叫做哈伯特頂點(Hubbert's"peak)或石油頂峰、油峰(Peak"Oil)。

2迦太基,古國名。存在于在公元前8世紀-公元前146年。公元前147年,迦太基城被羅馬軍夷為廢墟。后來在迦太基城原址附近建立新城,并成為羅馬帝國的阿非利加省首府。

1指可能有稀薄的允許生物存活的大氣,但是不足以影響行星演化狀態的星球。

2指大質量恒星(大于25個太陽質量)在演化晚期以每秒幾千公里的超高星風將其外層氣殼(氫包層)拋出而裸露出的星核。它是大質量恒星晚年之后的一種正常階段。

1指太陽系中最小的、也是唯一位于小行星帶的矮行星。

2指以量子效應理論推測出的一種由黑洞散發出來的熱輻射。此理論在1974年由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提出。

3物質與其所對應的反物質碰撞后消失并產生高能光子(γ射線)等能量的過程,例如電子與正電子的碰撞,稱之為湮滅。

1指第二宇宙速度,也就是逃離星球引力的速度。逃逸速度并沒有固定的數值,當發生于一個質量較輕的星球時,需要的逃逸速度就會小一些,反之質量越大引力就越大,所需的逃逸速度就越大

2指宇宙中一個非常巨大,幾乎沒有星系存在的區域,是已知的空洞之一。牧夫座空洞也是已知的最大空洞之一。

3一種主動式的對地觀測系統,可安裝在飛機、衛星、宇宙飛船等飛行平臺上,全天時、全天候對地實施觀測、并具有一定的地表穿透能力。

4M-33星系即三角座星系,是位于北天三角座內的一個螺旋星系,距離地球約300萬光年,有眾多變星,在本星系群中是第三大的星系。

5指其公轉軌道極為接近其宿主恒星的類木行星,這類行星在其他的星系可以找到。

1恒星以內部氫核聚變為主要能源的發展階段就是恒星的主序階段。處于主序階段的恒星稱為主序星。主序階段是恒星的青壯年期,恒星在這一階段停留的時間占整個壽命的90%以上。

2紅巨星是恒星燃燒到后期所經歷的一個較短的不穩定階段,當恒星度過它漫長的青壯年期——主序星階段,步入老年期將會進入。

3類星體,天文學名詞,是類似恒星天體的簡稱,與脈沖星、微波背景輻射和星際有機分子一道并稱為20世紀60年代天文學“四大發現”。

1北歐神話的重要事件,一場漫長而寒冷的嚴冬。這個冬季代表了諸神的黃昏的開端。芬布爾之冬有連續三度冬季,分別是風之冬、劍之冬、狼之冬,在這段時間,冰雪從四面八方吹來,有數不清的戰亂,兄弟之間將互相殺戮。

1古典紅酒葡萄酒中的王子,屬中濃度酒體,具藏釀價值。

1指生物化石稀少和不存在的寒武紀以前的地史階段。相當于前寒武紀的同義語。前寒武紀也稱“前古生代”,古生代第一個紀-寒武紀(距今約六億年)之前的地質時代。

2裸奇點是理論中沒有視界包圍住的引力奇點。在廣義相對論中所描繪的黑洞是由奇點與包圍住它的視界所構成,速度最快的光也無法逃脫到視界之外,因此理論上外界觀察者無法直接觀測到黑洞內部的現象。裸奇點則與之相反,光與其他粒子有機會逃離奇點至遠方,而視界因此不存在;外界觀察者有機會觀察到發生在奇點附近劇烈扭曲時空的現象。

1柴油機的發明人,被譽為柴油機之父。德語的柴油一詞,就是從他的名字而來的。

1是流傳三千三百多年的羊皮卷,猶太人至死研讀的書籍,猶太教口傳律法的匯編,僅次于《圣經》的典籍。

1蓋婭,被視為能進行自我規劃與控制的巨大自然體系的地球。

1科科斯板塊是由沿著東太平洋海隆發生的海底擴張形成的,位于被地質學家叫做科科斯-納斯卡擴張系的復雜區域內。

2位于東太平洋赤道以南,它的東邊與南美板塊交界。在1968年勒皮雄首次提出的六大板塊中,它是南極洲板塊的一部分。

3指受兩大物體引力作用下,能夠使小物體穩定的點,小物體相對于兩大物體基本保持靜止。日地拉格朗日L1點,在M1和M2兩個大天體的連線上,且在它們之間。

4熱力學溫標或稱絕對溫標,是國際單位制中的溫度單位。

1指兩個光的波動(光波)在傳播過程中保持著相同的相位差,具有相同的頻率,或者有完全一致的波形。

1西方傳說中的物品,神諭說,如果誰能解開這個結,那么他就會成為亞細亞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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