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訓班的套路

楊揚

幾年前，我的一個朋友被公司除名了。除名理由是業績不好，真實原因是泄露公司“機密”。朋友是一個少兒英語培訓機構的老師，這個機構在本地辦得風風火火，朋友英文系畢業，也應聘去當了老師。進了公司才發現，原來當老師最不要緊的就是專業背景，和自己同時入職的有各種各樣的畢業生，有一個人甚至畢業于獸醫專業。

公司的機密很簡單：入學之初先安排一次摸底考試。考試題量大難度高，大部分孩子考得都像一個學渣，足以激發家長的最大焦慮。進入正課之后，老師倒也天天人五人六地講課，秘密武器在于考試之前。考前幾天，老師把考題拿來反復講解，再三練習，考試時孩子們自然“英文水平大漲”。因為是幼兒教學，多數孩子考好了都喜得抓耳撓腮，忙不迭地去父母前面邀寵領獎，斷沒有神童發現哪里不對勁。

家長自然個個喜出望外，認為培訓班教學很有一套。朋友看不慣這種操作，把秘密告訴了一個家長，家長鬧將起來，朋友自然也被掃地出門。

我原以為這只是文化課的騙局，沒想到自己孩子上了藝術類培訓班，各種操作也是令人眼花繚亂。

我曾經斬釘截鐵地說，不把孩子送去培訓班，只可惜形勢比人強，練小提琴的孩子程度越來越高，我這種半吊子陪練早已無法指導。經過朋友介紹，選了一家以陪練為主打業務的機構去咨詢。

這家機構在朋友圈中頗有口碑，號稱有數千名經過專業培訓的老師可供選擇，在基礎收費之上，還可以用兩三倍的價格請到水平比較高的老師。考慮到自己是一個樂盲，我心想就算是初出茅廬的老師，那也比我強不是嗎？所以，銷售搖唇鼓舌之后，我掏出大幾千元給孩子買了課。

買課之后，首先去選老師，第一步就有非常多的坑。我仔細看老師的介紹，一張張年輕的臉看著也就二十歲，演出經歷中卻寫著十年前參加某地級市小提琴比賽獲獎，這樣一算，豈不是把十歲的登臺經歷都算上去了。這老師除了小學得過獎，十年來沒什么高光時刻，這，這能合格嗎？甚至，這能是老師嗎？

看得多了，我總結出了經驗：演藝經歷停留在少年時期的，那就是說根本沒有上音樂學院;說某年某月在某音樂學院做專場演出的，那多半是畢業生人人都有的畢業匯演。假如經歷過于突出，和某大明星一起“同臺獻藝”，哎，那會不會是音樂會之前的暖場的舞蹈隊群演？

好容易選定了一個老師，他卻提出說上課時“不方便用琴給孩子示范”。這種操作我也不明白，一個專業的老師，為什么不能在陪練的時候給孩子示范？想來想去我頭發都要豎起來了，要么這老師和二十個人一起群租房，要么這老師根本不會拉琴？心理學說，人做出錯誤決定之后，總要給自己找各種理由開脫。我一想，算了，反正比我強，試課時候那老師不也指導得頭頭是道的，要是我自己陪練，不僅吼破嗓子，氣得頭疼，關鍵不是啥都不懂嗎？這課，就眼一閉心一橫上下去吧！

有一個朋友和我一起買課，這個朋友的經歷就離奇多了。她告訴我，孩子在排練的時候老師是不打開攝像頭的，有一天練著練著，背景中突然傳出了點菜聲，聽起來是在吃火鍋，好像還有海底撈員工在唱生日歌。這老師太難了，吃火鍋也不得痛快，還能像模像樣地給出總結報告，周伯通也比不上他。朋友是個特別善良好說話的人，即便是這種老師，她也體恤對方辛苦，堅持不懈地用了他很久。

又過了一段時間，孩子剛開始彈琴，麥克風里突然傳來了打呼嚕的聲音！老師，他，睡著了！朋友的孩子也厚道，默默地彈了一節課時間之后悄悄地下了線。又過了兩小時，系統里收到老師一如既往的詳細報告，聲音平靜得好像沒事人一樣，要不是聽到老師的呼嚕聲，真不敢相信他胡謅的水平這么高！可能是起床上廁所的時候補的吧！

隨著考級臨近，我緊張起來，想給孩子以三倍的價格找一個演奏級名師。在陪練公司系統中搜了一番，發現了一位了不得的音樂家，這個音樂家器宇軒昂，頭像照片一看就是要參加央視春晚的打扮，背景資料卓爾不群：畢業于知名音樂學院，某年某月獲得過“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金獎”，某年某月又獲得“梅紐因國際小提琴比賽某某賽區金獎”。我的運氣太好了，這種老師怎么能屈尊收這么點錢就來指導犬女呢？我一時激動，告訴了一位音樂家朋友，朋友費解地說：“中國人得這種大獎——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又搜了一下，發現帕格尼尼和梅紐因比賽都是隔年舉行。而這位音樂家斬獲大獎的年份，恰恰是比賽沒有舉辦的年份……

經此一事，再打腫臉充胖子，我也快堅持不下去了。一個得知我情況的朋友說，老師雖然魚龍混雜，也還有不錯的。正好他家的檔期有點排不開，于是把自己孩子的老師轉給了我。這個老師確實讓我們很滿意。第一節上課就指出孩子的細微問題，并指明了解決的方案，每次上課都認真細致，在她的指導下，我女兒拉琴確有進步。我心想滿筐爛桃里挑，也總算是我運氣好挑出一個好的，貴就貴吧，遇到好老師不容易。結果，小半年之后，有一天售后服務告訴我這個老師辭職了。我問為什么，售后語焉不詳。我問，還能聯系上老師嗎？“對不起，老師已經離職了。”

這可難不倒我，我又去網上找答案，發現他們的員工說，這個公司對老師極為克扣，家長交的學費中，只有極少的比例能給老師，所以，混日子的人容易過，認真負責的人基本上都做不長，這，就叫逆向淘汰。

音樂家朋友評論說，很多教學機構都是兩頭盤剝賺錢。我一想，說得沒錯啊。自古便宜無好貨，真正的專業人士課時費一節課幾百、上千或者幾千人民幣，還有大批家長趨之若鶩，怎么會到他們那里受盤剝，賺取十分之一的小錢。

“你不要迷信那些獲獎名頭，現在好多所謂的比賽就是花錢辦證，花了錢就給你，反正家長也不懂。”朋友又告訴我，所謂的“梅紐因比賽”，根本就沒有官方賽區，誰都可以自己去官網報名。“咳，我們這個行業，招搖撞騙的成本不高，因為大部分人都不懂，所以臉皮夠厚，話術厲害，就能網到一批家長掏錢。”

我明白了：我是一條魚。

一條一頭扎進網里，剛交了智商稅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