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下過一場雪,天晴了,草地上冒出一片白色小花。初看以為是鈴蘭,但是鈴蘭通常是四月以后才開,歐洲復活節的花。
查了一下,原來是雪蓮花。花白如雪,一滴一滴,花苞圓滿,不是鈴鐺形狀。這是初春最早的花了,開在樹林草地上,一大片一大片,真像雪花紛飛,純凈明亮,使人停留贊嘆。
立春過后,節氣就要到雨水,生命度過寒冬,可以感覺到早春醒來的喜悅了。
2015年新春,我趁在池上駐村之便,走訪了鹿野布農族的鸞山部落。去之前要通過網站申請,申請通過,主辦單位要每位到訪的游客帶小米酒、檳榔。
我問:“做什么?”對方說:“進入部落,要先祭拜祖靈。”
我們依規定到了現場,看到如同電影《阿凡達》一般巨大的數株白榕,枝柯交疊,覆蔭廣大,好像一下子進入了古老的神話世界。我心里贊嘆著:部落的孩子是可以這樣在樹蔭庇護下長大的,他們因此會比都市的兒童更懂得土地與自然的信仰吧!
然而,很快有人告訴我這幾株古老白榕差點被砍光了。“為什么?”我驚訝極了。“都市財團看上這片土地,要砍樹開發做靈骨塔。”
啊,我懂了,無所不在的惡質商業,食品污染、空氣污染、水源污染,都市土地被破壞殆盡,現在魔怪的手要伸進山林、海域,占取、掠奪最后住民部落的凈土。
那一次拜訪,我見到部落的英雄阿力曼,是他,以個人的力量呼吁部落團結,對抗財團,合力保護下了老榕樹,也保護了傳統部落領域。
一天的學習,使我知道住民傳統領域必須被護衛,自然、土地必須被尊重,傳統部落不能再任意被買賣、被糟蹋、被污染。傳統部落的倫理,人與自然相處的方式不但是住民的傳統,也將是這滿目瘡痍的島嶼最后的救贖吧。
那一天黃昏要下山前,最后一個儀式是和部落青少年一起為自然祈禱,一起種下一棵樹。
我記得阿力曼,記得鸞山部落,記得那一片白榕樹林。因此,我愿意和原住民朋友一起爭取立法:傳統部落領域不得私自買賣,官商勾結要被揭發,惡質商業必須被禁止,島嶼不能毀了最后的凈土。
窗外遠眺大山,山頭還都積雪,白皚皚一片。走到戶外,空氣也還寒涼,但節氣過了驚蟄,春天的消息在大樹梢頭上一點一點要綻放了。
飄過幾場雪,又下了幾次雨,想起南唐的帝王在北方的歲月,“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他說的,或許就是這個季節吧?這么遲緩的季節,這么百無聊賴,一個好漫長的冬天過去,所有蟄伏在睡眠中的生命都要緩緩蘇醒了。
那是亡國的南唐君王春天的夢,“夢里不知身是客”,他情愿在貪歡的夢里,永遠不要醒來。
然而真的是驚蟄了,海港溪流邊游著一群一群不知何時孵化的小水鴨,草叢樹根下從殘雪里躥出一片小白花。最明顯的是大樹枝梢,一點一點初生的嫩芽,仔細看像微微的燭焰,微微的光,再過一個節氣,每一個細點都將是一簇歡欣喜悅的新葉,新葉很安靜,沒有花季的喧嘩。
我喜歡驚蟄前后北國的春天,寒涼里流著一絲絲春天慢慢到來的安靜,不熱鬧繽紛,不張揚夸大,是安安靜靜的春天,真實的春天,可以使孤獨者從夢里醒來的春天。醒來之后知道這身體只是來作客,遲早要走,因此愛恨也只是自己妄想。
(費發云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