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云川 周宏
摘要: 教育研究所體現出的價值傾向是對所受到的顯性文化牽引力與隱性文化牽引力作用的反映,在研究立場、研究取向、研究旨趣方面均有具體體現。在教育研究的實踐立場方面,主要是采取作為政策注腳的制度外釋立場與采取作為學科探究的專業內源立場的區別;從教育研究的行動取向來看,主要存在著群體適存的環境示好取向與主體自覺的人文關懷取向兩種主張;就教育研究的學理旨趣而言,主要表現在功利型暫短效益與意義型長遠發展之間的分殊。在未來,與高質量發展相適應的教育研究,務須求取介入意識與抽離意識的平衡,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平衡,以及“求近利”與“達遠道”雙重旨趣的平衡。
關鍵詞:教育研究;教育實踐;文化牽引力;價值傾向
中圖分類號:G40-05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0717(2022)02-0012-07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教育獲得了舉世矚目的建設成就。四十余年間,高等教育事業歷經撥亂反正,蓬勃向上,高速增長,以跨越式姿態一路高歌,如期進入到高質量發展階段。而與高等教育改革與發展實踐同頻共振的高等教育研究,也相應經歷了分枝發芽、由弱到強,自教育學研究的邊緣性存在,逐漸成長至羽翼漸豐,步入了意欲自立門戶開創新學科之境。然而,如若從原創性、權威性和高被引等角度來審視的話,對于高等教育的研究,無論在宏觀層面還是微觀層面,依然首推潘懋元先生等一批中國高等教育學開創者們在學科建設初期的原創性奠基理論,以及馬丁·特羅先生的“精英化、大眾化、普及化”高等教育發展階段論——該理論在中國擁躉者眾的盛況,大大出乎其本人的預料。除此以外,就整體的高教研究品質而言,無論是對學科元理論塔基添磚加瓦的貢獻,還是對教育實踐現實的批判與引領,研究狀況依然不盡如人意,少有原創,缺乏揚棄,鮮見超越,與繁榮的教育發展時代并不相稱,尤其是蠻伏于高等教育理論或實踐現象之下的許多根本性問題,尚急切需要學界同道進一步厘清并深入檢討,補闕探究。
教育研究的主體成分多元,僅從類屬于高等教育學專業領域、專門從事高等教育理論與實踐研究的群體來看,其對于專業性教育問題進行專題討論時所體現出來的價值傾向,反映了與所受顯性或隱性的社會文化牽引力的作用程度相一致的特征,這一特征至少在研究立場、研究取向、研究旨趣方面都有具體表現。
當然,立場、取向和旨趣本來就是教育研究的基本問題,是教育研究者開展研究活動的前提限定成分和先在制約因素,并且,這些基本的要素在教育研究中業已發揮并持續發揮著重要的影響作用,與研究者是否覺察并不相干。但是,在主體立場、行動取向和探究旨趣的展開邏輯和運行機制中,有一條內蘊線索,即研究者及其研究成果在形式上所表現出來的狀況,事實上都是研究者對所受到的隱性牽引力和顯性牽引力雙重作用的反映和表征。辨明這一點,有助于修正高等教育研究在新時期的行動取向。
一、教育研究的實踐立場
教育研究的實踐立場在此主要指價值出發點,它實際是指向價值判斷所采取的利益立場以及價值判斷所采取的主客位情況。在高等教育改革與發展的實踐研究領域,主要體現為受顯性行政牽引力導引、效法于上的政策與制度詮釋取向,相較于受隱性文化牽引力影響、效法于下的師生與課堂研究取向之間的分殊。具體來說,亦即采取作為政策注腳的制度外釋立場與采取作為學科探究的專業內源立場的區別。
(一)政策注腳:制度外釋立場
任何社會的教育都具有體現國家權力實踐的現實性,必然要體現國家意志、社會共識。而政府作為明確的教育主辦者,理所應當地會從全局統籌的高度和遠景規劃的角度,賦予教育特殊使命并提出相應要求。以社會大系統的眼光評量,教育歸類于文化領域,屬于軟實力層面,對其他社會領域的施動性弱于受動性,教育之于社會發展的功能表達自然呈現出隱蔽性、滯后性、周期性乃至長期性的特征。
于是乎,高等教育作為為國家發展、民族振興、社會進步提供精神動力和智力支持的重要系統,義無反顧地承載起服務國家社會重大需求的重責,相應地,教育研究在戰略上也就背負著指向教育發展中的重大問題、滿足社會變化對教育生長需求的時代研究使命。關于如何提高中國教育科研水平的問題,就存在“緊扣時代脈搏、聚焦中國問題”和“要突出問題導向”的呼聲[1]。這一方面,教育研究回應積極、成果跟進及時。《中國高教研究》編輯部在統計2020年14家教育類期刊發文情況的基礎上,指出全國高校高等教育研究呈現出“研究熱點與政策熱點高度相符”的特征,活躍的研究者“緊跟政策熱點”的選題趨勢明顯[2]。教育研究對標國家戰略需求,圍繞教育方針調整、教育體制機制改革、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教育、教師隊伍建設、破“五唯”、勞動教育等重大專題集中產生了一批成果,為新時代教育改革發展注入了強大動力[3]。
教育研究瞄準國家戰略、呼應政策指向,是社會發展的需要,也是教育職責所系,但教育研究如果僅僅停留于對形勢和政策作出專業性的話語詮釋,僅僅熱衷于提出和制定一系列看似相異、其實相同的發展方案,而疏于進行深入的學理探究和價值辯駁,那么所堆砌出來之汗牛充棟的學術成果,包括所謂的觀點、意見、方案、對策等,均容易與教育學科的本性錯位,或有悖于社會歷史的厚重感,至少存在失于偏頗之嫌。
僅從“事功”的角度來看,教育研究針對教育宏觀層面的變革與治理、中觀層面的運行與調適、微觀層面的實踐及其過程三個層次所開展的研究活動,是否切實服務于國家發展戰略,是否有效地推動了社會近期或長遠發展,最后都要接受以理想價值追求為目標的教育學術立場的檢驗。畢竟就教育研究之“事功”而論,其“功”之果的表現在教育研究的外向服務功能,而其“事”之本卻維系于教育研究理當深耕的“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的內向價值活動。
(二)學科探究:專業內源立場
教育研究的對象維系在“育人”系統之中,教育研究的根本也相應發生自“育人”系統,教育研究“根本上是理解人,是在人之中理解人的心靈成長如何可能的問題”,“因此是內源性的”;又“因為研究者無法與被研究的教育世界分離”,教育研究的主位性是內在于教育研究的“真實”之中的[4](P28)。
教育研究脫離不開教育的“意義之網”,“不是一種尋求規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求意義的解釋科學”[5];教育所具有的人文性和社會性,以及教育研究類屬于人文社會科學的性質,共同決定了教育研究如吉登斯所言“必然包含文化的面向”[6]。在隱性文化牽引力的作用下,教育研究理當傾向于將目光投諸師生與課堂,采取基于價值和意義的學科探究式專業內源立場,這與課堂是教育場域中最前端的場景、是托舉教育生命活動最真實的平臺高度統一,與師生主體是廣大教育場域中最活躍的參與者、最直接的價值主體、最有意義的教育交往者相一致。師生課堂互動是最經常、最真實、最生動的教育發生情境,是教師體驗職業幸福、學生體驗成長獲得感的交互時空,課堂生活是教師的專業成長、學生的學習進步以及二者之間教育交往和教育創造活動的展開過程。
進一步說,課堂之外的校園文化場景,鮮活而多變的大學教育過程,感同身受的學術思想引領以及競爭博弈,高尚而柔美的人文情操,未知且充滿風險的科學探索,從廣義的教育實踐到狹義的教學實驗,無不構成教育研究者縱橫捭闔的疆域和充滿意義的學術探索空間。而今,教育研究領域少有周期性的觀察,忽略體驗與等待,無人問道于中長期的教育實驗,在越來越昌盛的數字業績之下,靈動的生命蕩漾其間的大學教育過程缺少專門化的、內源式的、突破性的研究成果。
教育研究呼喚“宏觀智庫”,但并不需要太多,更不能一擁而上,這個時代真正匱乏的,是更多潛心去探究微觀教育生命存在意義的內涵建構者。
(三)介入意識與抽離意識的平衡
顯而易見,教育研究特別是作為學科的教育研究應有的專業性和科學性內蘊在持續數十年的自我迷茫中被耗散和消解,因受到教育以外其他社會力量的強勢牽引,而使得為政策做注腳的制度外釋立場與旨在學科專業探究的內源立場二者之間的關系失去了平衡。
毋庸置疑,教育研究在教育改革與發展中發揮著重要、積極的影響作用,對教育決策的科學化進程具有強大的推動作用,這也正是教育研究對于來自教育以外的顯性牽引力的有效呼應。但往后延伸至“高質量發展階段”,上述積極作用的持續發揮依然維系于教育研究必須既要遵循教育自身的發展規律,還要兼顧到教育活動內部的隱性文化牽引力。如此,教育實踐及其相關研究才能夠汲取到不竭的動力源泉。
“強大的教育發展現實壓力讓教育研究較之以往更加直面現實的教育發展問題”,從而導致教育研究因囿于“實際性”和“迫切性”關切而陷于實用化風險[7](P89)。教育研究者在面對教育重大現實問題時要理智調適介入意識和抽離意識之間的平衡關系。畢竟如果過分關心“大”的現實問題,只在宏觀論域或“項目指南”層面與潮流主導應節合拍,很可能令教育研究本身遠離生命活態而流于淺表,最終難能真正有效回應“大”問題。以服務“國家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為例,從“事功”的角度來看,培養創新人才為“事”,事在教育領域之內,“發展”為“功”,“功”在教育領域之外;但“創新人才培養”恰恰不是靠口號宣言、勠力同心、一哄而上密集立項研究就可以達成的,相反需要基于人文關懷和價值關切的長程深耕以及兼容并包、求同存異的制度生境保障。有限介入、適當抽離于教育以外的顯性牽引力作用,回歸教育自身的育人根本,充分尊重隱性文化牽引力,不失為教育研究對國家社會民族及事業整體的守護與綢繆。
在市場經濟大環境中,效率原則發揮優勢作用,產出指標在事實上仍然占據主要評估權重地位,各個學科研究活動或多或少并且越來越多地加入到“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競爭中。從事教育研究工作的學者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一樣,在研究主題確立、研究方法選定方面越來越體現出傾向于趨近學術研究“主流”和“中心”的調整,尤其在教育研究取向方面,更是明顯體現出受外在群體適存牽引力作用的環境示好取向,逐漸疏離于體察內在個體自覺牽引力作用而遠離了個體關懷的取向。兩者之間的張力失衡狀況,值得學界在未來的研究中反思和匡正。
二、教育研究的行動取向
從研究的行動取向來看,主要體現為迎合顯性環境牽引力作用的外向群體適存取向與適應隱性文化牽引力作用的內向生長取向。換句話說,教育研究中事實上并存著兩種主張——一種是環境示好取向,另一種是研究者自覺取向。
在教育研究過程中,如若選取了偏重于群體適存的研究取向,實際上是個體研究者向其所處的研究領域及研究者群體作出示好型反應,并相應表現出來的行動取向;而與之相對,如若遵從研究者內在動機進行研究,實際上是傾向于主體身份自覺及對所從事學術活動意義體認的行動取向。
(一)群體適存:環境示好取向
群體適存是從個體立足點出發來表征個體對所處社會環境的適應程度,揭示個體對其所歸屬群體的適應性存在的情況。因為高等教育系統錯綜復雜,置身其中的教育研究群體更是具有突出的專門性、專業性特征,同行反饋及評價在研究工作中的權威性和對研究工作價值性評價、水平認定的影響權重自然也要高出其他專業領域,加之高教研究群體整體屬于高學歷、高智商、高職稱的“三高”人群,所以研究者群體文化特征的內聚力對作為群體內部成員的研究個體施加的壓力和影響的程度更深,無形中更容易促使研究者的知覺、判斷、信仰或行為等發生相應的依順改變,以保持與群體中大多數人一致的精神訴求和行動取向。如此,他們可以有效避免成為異類而被“專業共同體”拒之于圈外。
具體到教育研究實踐中,這種群體適存關系和個體的群體適存決定體現為群體對個人的吸引力、個人對群體的歸屬需求以及教育研究者群體內部研究者個人對在群體內人際關系中取得認同的需要。按照Kristof整合前人研究觀點所提出的“人-組織”匹配模型,教育研究群體的內聚力可以簡單地解釋為教育研究者個體特征與其所處的教育研究群體特征之間的兼容性[8]。而擴展至更多領域,在系統的復雜性明顯增強的情況下,教育研究者個體與群體在研究取向上的主動匹配或者說一致性訴求,又會促使雙方在價值觀、發展目標、信仰等方面進一步體現出相似性。
當教育研究群體的內聚力作用到教育研究者個體之后,這種作用力事實上已經轉化為來自群體的文化壓力對個體的擠壓,又因為群體性的文化聚壓往往容易對個體傳導出明確的共識性信號指示,所以,一旦這種作用產生,就會轉變為群體適應導向的強大拉力并促使個體做出環境示好選擇,這樣的作用機制直接塑造出更多的教育研究者個體在研究過程中的從眾傾向。而從眾行為歷來就是科學研究的大忌及主要障礙[9],當數量可觀的教育研究者做出從眾的研究選擇之后,教育研究的同質化狀況就在所難免了。研究者一旦選擇從眾隨大流,即意味著在學術的理性自覺方面存在意義感缺失,在學術的感性投入方面存在內在動力不足等根本性弊端。這樣一來,教育研究的淺表化作為研究同質化的副產品自然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由此造成的必然后果就是研究成果堆砌如山,而原創性成就寥若星辰,教育研究因此不得不背負“外在繁榮,內在空虛”的名號而遭受其他學科的詬病。
以“區域的高等教育要主動適應區域經濟社會發展要求,高等教育發展的規模和結構要與區域經濟和產業結構的規模、結構相適應”[10]的觀點和主張為例,這種偏向社會適應論的主張能夠帶動高等教育實踐與社會發展的融合,可以作為實踐層面的指導,但如果高等教育理論研究也同步復制這樣的導向當屬刻舟求劍或緣木求魚之舉,結果難免失當。教育理論的研究如果對自身的展開邏輯和生長理路缺少必要的堅守并保持必要的距離空間,就無法為高等教育實踐提供全局的、理性的、前瞻的、深刻的解釋和指導,教育理論的研究者如果在學科內在的意義性探索、自身內在的研究旨趣方面做出無條件的妥協和放棄,也就意味著教育研究的內在價值屬性讓度于外化工具屬性,教育研究的品質高地必然失守。
(二)內在邏輯:主體自覺取向
陸有銓先生主張“教育哲學研究最重要的目的不是為了獲得知識,而是為了提高教育反思能力”[11];同理,高質量的教育研究最重要的目的不是為了學術產出,更不在于跟風某種方法、范式、潮流或效法某些時興熱點選題。方法、范式和時興主題對教育研究的“領跑”隱藏著極大的危險,容易形成非教育研究者對教育研究者群落的裹挾和操控,進而造成教育研究生態的失衡以及一代又一代原本個性迥異的研究者的失聲。而科學史上的事例表明,學術創新的生機和活力常常隱含在個性鮮明的學者和異質化的研究取向當中。
“‘好教育問題應該真正成為教育實踐、教育政策和教育研究的核心并予以持續關注”,“這里所說的‘好教育問題,主要指教育的目的問題,也就是教育為了什么的問題”[12](P5)。在教育研究現實中,“人們寧愿用教育過程中的有效性和效率這樣技術的、管理的問題來取代‘好教育這樣的規范性(normative)問題,而不考慮這些過程的目的應該是什么”,“‘收復失地的唯一辦法是公開地、明確地把‘好教育的問題作為一種規范性問題(目標、目的和價值的問題)提出來,然后直面而不是間接地隱晦地處理這個問題”[12](P4)。
在人文社會研究領域,實證研究作為方法策略之一近年來日益興盛,時常借“科學”之名擠壓其他研究方法。有學者稱,“實證研究是當今國際教育研究的主流話語和主要方法”,“加強和改進教育實證研究,是中國教育研究的當務之急”[13]。于是,包括教育研究者在內的人文社科學者越來越多地投入其中,紛紛通過借鑒其他學科的理論尤其是效仿“科學實證”的方法來定量框定或通過指標甄別高等教育這個超級復雜的自組織系統。這種熱浪連帶延展到學術成果的發表領域,更多的期刊在稿件評鑒環節也相應采取了實證偏好的錄用策略,于是乎,量化統計方法和圖表可視化研究越來越多地呈現在教育研究成果之列,蔚然成風。
然而,這一風潮的反面和負面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以教育研究領域中與政策和績效關系密切的高等教育管理研究為例,當下較為普遍地使用非教育的理論與方法來分析問題,通過簡單套用其他學科理論模型,援引其他場域的觀點來闡釋教育領域的事實,或采用其他學科的術語對教育研究選題進行包裝。這些研究項目及其成果在以數量、數據和形式、樣式為標志的表面繁榮之下,隱藏著理論內涵與學理方法的內在空虛與缺失,看似新穎,實則近乎花架子,表實而里虛,難以將教育問題辯駁到位、解析透徹,這種研究取向很難對教育研究自身的完善起到實質性的推動作用[14]。換個角度觀察,近年來成千上萬的實證教育研究成果,大多“證實”,很少“證誤”,絕不“證偽”。如此,教育研究又將如何擺脫桎梏,跳出圈套,創新突圍,獲得真知?
事實上,一方面,學界應該看到當下“決策部門對證據的關注、大數據及其分析技術的運用和腦科學的初步進展”有效促成了我國教育實證研究興起,同時“教育實證研究取向多少體現了倡導者的科學主義、技術主義、證據主義和工具主義立場,有利于校正傳統研究重思辨與質性的取向”;另一方面,研究者也必須正視“當前中國教育中最為棘手的人的精神價值與生命意義失落問題,它不僅難以提供藥方,而且還涉及諸多需要反思的倫理議題。教育研究不能淪為唯方法主義,遑論唯實證取向,而是要體現一種開放和多元、人文詮釋與科學解釋的統一”[15]。
這樣一來,教育研究者就毫無懸念地置于群體適存的外在牽引力與個體自覺的內在牽引力的角力之間,到底該外向示好還是內向持守?——既取決于學者個人的覺察及能量積蓄,更取決于開明的制度理性導引和寬松的學術氛圍準允。
(三)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權衡
不可否認,教育在生長發育的過程中逐漸具有了應用性職能,而且這種“實用性”在現代社會愈加得到彰顯和鞏固。但無論是回溯教育發展史還是深究教育內在機理,教育的文化性內涵從來都不曾減少,更不容忽視。正是基于此,教育實踐及教育研究無疑理當主動回應時代的要求以及服務國家社會的需求,然而這一職能的發揮具有前置條件,即必須建立在教育成其為教育、教育研究成其為教育研究的基礎之上。如若主體立根不穩,變動不居,那么教育研究促進高等教育發展的功能斷難以釋放,或成效甚微,甚至適得其反,進而教育實踐的低質量及教育研究的空心化也就自不待言了。
教育研究業內不想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的部分事實是,教育研究風氣中的文化內涵式微,教育研究產出中的文化品味失落,教育研究評鑒中的文化價值切割,以及教育國際化中的文化傳統失守。如若教育研究在開拓“入世”視野、敞開“服務”襟懷的同時一并失落了應有的意義持守,在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抉擇中足底失衡,那么最終也將行至工具功能出手無力的境地。
也就是說,教育惟必經由做好自己的事業才能助力國家民族整體事業,教育研究惟必經由盡到自己的本分才能更好地推動教育實踐與改革活動,教育研究個體惟必經由實現自己的意義式生長才能成全教育研究群體的意義式成長。為此,教育研究者必先自救于本真的價值正業,繼而求助于趁手的謀生工具,然后才能夠問道于文化與科學的征途,由表及里深入反省,由此及彼聯動群體成員站位,通過教育文化的專業自省實現教育科學的學術自覺。如此一來,個體鮮明、群體活躍、整體繁榮的教育研究局面方得以顯現。
三、教育研究的學理旨趣
教育無生機、人文無情義、研究無創新是莫大的悲哀。研究活動本身充滿著與趣味相關的不確定性,而事物的不確定性中又隱含著探究的樂趣。扼住事物發展變化的不確定性也就相應限制了科學研究的樂趣。主要由高智商人群構成的高等教育系統亦復如是,高等教育研究活動理應生機勃勃,不該寡淡無味,興致索然。
任何研究活動都或多或少會在功利型暫短效益與意義型長遠發展訴求之間往復搖擺,教育研究亦不例外。由朱熹和呂祖謙編排的《近思錄》卷二第六十二條有言:“學者須是務實,不要近名方是。有意近名,則為偽也。大本已失,更學何事?為名與為利,清濁雖不同,然其利心則一也。”本文所言之“實”,包括教育實踐的事實,也指向教育規律的真實。就研究的旨歸而言,教育研究主要體現出受顯性市場牽引力拉扯而投諸眼前收益的暫短利益型目標和取法隱性的本體價值牽引力而朝向未來意義的長遠發展性目的。換言之則為,研究以“求近利”與研究以“達遠道”之間的分別。就此而論,殊途并不同歸。
(一)暫短效益:功利旨趣
在市場經濟運行機制、學科叢林生態環境和人文學科學術范式科學化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市場適應性高、社會效益明顯的學科在地位和規模方面近年來高歌猛進,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殊榮,地位大幅度提高,而偏于基礎性、適應性弱且功用內隱的學科則滑到了學術、學科和學校的邊緣地位。針對那些不能給從業者帶來豐厚社會回報的學科面臨的發展困境,有觀點提出以需求為導向、順應市場、加強服務的應對辦法,認為教育學研究者應建立完善的學科知識市場,推動教育學邁向市場[16]。如若以這樣的眼光來衡量教育學科的存在意義,那么,某些高校先后撤銷教育學科也就具有了相當充分的理由,因為教育學科無論如何都難以在現行的學科競賽中勝出。從本質上說,教育學科就是一門潤物無聲的基礎性、輔助性學科,一般不太可能批量產出具有市場轟動效應的上榜成果。
結合教育研究的現實表現不難發現,教育研究的功利化偏向“已經在不同程度上成為現實”,從里到外裹挾著教育研究的現實功用風險,體現出三個主要特征:一是“過于偏重研究那些有直觀表現的問題”,二是“過于偏重研究那些現在人們認為有用的問題”,三是“過于偏重使用那些更能夠得出明確結論和解決方式的研究方法”。教育研究偏重實用化的傾向可能“最終導致教育研究的散碎化和單薄化”[7](P90)。“功”“利”“實”是一直以來教育問題研究偏向的客觀狀態,其所對應的價值傾向無疑是顯效而功利的,尤其是對于“過于偏重研究那些現在人們認為有用的問題”這一特征而言。然而,以即時的效應去衡量延時的教育活動,雖具有有效斬獲教研業績的吸引力,卻難免埋下教育研究后效之隱憂。
(二)長遠發展:意義歸宿
“人文科學的領域不是整個世界,而是屬人的世界”,“它具有其特具的認知理想”,“在文化發展的過程中以成千上萬種方式展現出來的東西,不過是一種相同的‘人的本質而已”[17]。人作為一種主體性存在,其本質及本質的原因無疑都關涉到存在意義。教育研究作為“在人之中理解人的心靈成長如何可能”的學術活動,天然具有人文關懷和意義關切的特性,因而教育研究的旨趣必須投向人的整體存在的宏觀性,教育研究的視野必須具有觀照人的持續發展的前瞻性。換言之,教育研究的出發點和歸宿歸根結底都應與教育研究的本體價值相一致而不是疏離,更不能背叛。教育研究不是空穴來風,教育主客體間的行動選擇及互動反應過程即富含著探究的旨趣。在復雜多變的高等教育系統之中,靈動的師生及情志變遷,不可知的學術探索策略,不確定的教育實驗結果,具有風險的周期性價值檢驗,始終充滿疑惑的科學假設,凡此種種,無不為教育研究賦予生命感、靈動性和價值意義。如果沒有揚棄,新學何以再生?假若無人做教育實驗,新模式何以確證?如果不經證偽,證實的結果不值得懷疑?如果忽視了生命,層出不窮的范式、模式、格式又當何用?如果沒有對底層邏輯的改寫,哪里會有什么原理性貢獻?如果沒有周期性的等待,豈不是從根本上違背了教育“百年樹人”的大計?
金生鈜教授透過當下過于世俗化和外在化而缺乏對永恒、普遍教育價值的闡釋,透過僅僅滿足于工具性和逐利性的需要而迎合于現實的教育研究境況,指出“教育研究的智識理想處于庸俗化帶來的危險之中,使得研究者無法思考人類永恒的教育價值及秩序是什么”[4](P26)。當教育研究遺忘了自身所應具有和原本具有的人文性,轉而“以鄙俗的眼光觀察庸俗的現實,把人的教育僅僅看作是現實中所看到的那些事情,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更高、更遠、更深的事情”[4](P27),加之科學實證主義、技術理性主義發展,信息科學計算理性工具、統計測量手段蔓延,又將包括教育研究在內的本體價值特質突出的活動領域整體推向標準化、數量化的誤區時,工具理性相對于價值理性的出離及其影響對教育研究作用明顯并且效果顯著。這種外在功利性目標對內在價值性目的的擠占,導致教育研究對人的存在意義、自身價值的關注逐漸被對效率和功用的追求所取代。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教育研究惟有靜心反省,著力回歸內在本體價值,方可協調與各種外化的、外顯的非本體價值之間的不協調關系和沖突事實。立足長遠,一切教育活動的出發點和歸宿都應當且只能回歸至個體健全人格的發展,一切教育研究活動的出發點和歸宿都應當且必須遵循“在人之中理解人的心靈成長如何可能”。
(三)本體價值和工具價值的平衡
社會發展總是崎嶇前行,任何事物的進步自然難免階段性失衡。高等教育研究雖然原創乏力,但并不影響許多學者仍舊可以依靠“課題指南”和“項目經費”以及“獲獎成果”活得有滋有味,甚至風生水起。
萬應之策絕無可能,但兩全之策并非不存在。教育的本體價值是其他一切價值存在的基礎和最終依據,也是判斷其他一切具體價值是否具有合理性及合理性程度的最高準則,教育研究價值評價的終極標準據此而成。價值本體論承諾實質上是對價值本質的界定,沒有明確的價值本體論承諾,就會導致價值判斷的合理性危機和社會生活中的價值失范和混亂[18]。在教育研究的本體價值之于政治價值、經濟價值、文化價值等其他外在價值的關系中,甚至教育研究在與之最相切近的教育智庫、教育評價、教育改革與發展、教育教學實踐等領域中能否發揮預期功用,功用發揮的情況如何,都將受到教育研究對自身本體價值是否充分體認和恰當體現這一基本問題的掣肘。
教育研究活動起心動念不同,結局后果迥異,教育研究者各奔其途,各得其所,原本并無高下之分,和諧共生并殊途同歸于教育事業發展才是終極目的。如若跟風追潮,喪失個性,則難免失卻文化方向,繼而失之于教育本真。遠離研究旨趣的“科研”行動大多表現出同立場復制、同思路往復、同方法疊加、同軌道并行、同質化反復等特征,結果就以標準化的模型和后工業化的速度生產出了大批量令人瞠目結舌的教研成果。李伯重先生發文稱:“今天我國的‘學術雜志不計其數,數量堪稱世界之首,撰寫‘學術著作人人可為,處處可為,時時可為,事事可為”,“我國學者寫的學術著作今天越來越被國際學界視為假冒偽劣而不屑一顧,也真令我們感到汗顏和悲哀。就此而言,我們中國學者實在有愧于我們的時代”[19]。包括高等教育研究領域在內的人文社會科學界斷然不愿意接受這樣的批評,但是又拿得出多少基礎性的、高水準的、原創性的成果證據可以駁論這個判斷呢?
簡而言之,在外顯的政策性牽引力和內蘊的專業性牽引力的推拉之間,在服務國家戰略與潛心理解“人的成長”特別是人的心靈成長的牽扯之下,教育研究需涵養持正守常的定力,在推動教育事業發展和教育改革創新與探索教育規律和人才成長規律之間,找到一個恰當的著力點,努力實現介入意識與抽離意識的平衡、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平衡、本體意義和外在價值的平衡。如此,則教育研究自身有幸,教育實踐有幸,教育事業有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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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icit and Implicit Traction: On the Position, Orientation and Purpose of Educational Research
DONG Yun-chuan? ?ZHOU Hong
Abstract: The value tendency reflected in educational research is a reflection of the explicit and implicit cultural traction it has received, and it is embodied in research stance, research orientation, and research interest. In terms of the practical standpoint of educational research, it is mainly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aking the system exposition standpoint as a policy footnote and taking the professional endogenous standpoint as a disciplinary inqui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action orientation of educational research, there are mainly two propositions of the group, adaptation of the environment orientation and the self-conscious humanistic care orientation. As far as the academic interest of educational research is concerned, it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utilitarian short-term benefit and the meaningful long-term development. In the future, education research that is compatible with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must achieve a balance between awareness of intervention and awareness of separation, a balance between value rationality and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and a balance between the dual goals of seeking short-term benefits and reaching comprehensive goals.
Key words: educational research; educational practice; cultural traction; value tendency
(責任編輯? 黃建新)
收稿日期:2022-01-04
作者簡介:董云川(1963-),男,云南云龍人,教育學博士,云南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高等教育學及教育管理學研究;周宏,云南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副研究員;昆明,65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