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必應
摘 要:《四庫全書總目》作為中國古代目錄學集大成之作,其中關涉朱熹及其學說的內容頗多,《總目》中僅“朱子”一詞出現就達一千七百馀次。《總目》對于朱熹的學術批評呈現總體認同而局部批判的局面:一方面在理學占據學術話語統治權的歷史語境下,《總目》對于朱熹的評價堅持著“集大成”觀點下的總體認同;另一方面由于學術話語的爭奪和清學的不斷發展,《總目》對于朱熹及其學術亦有著局部的批判?!犊偰俊分械倪@種學術批評現象,體現出朱熹及其學說在清代的地位與處境。
關鍵詞:《四庫全書總目》 朱熹 宋明理學 學術批評
中圖分類號:G257;B244.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2)01-58-65
《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規模龐大、卷帙浩繁,“(全書收入)三千四百六十一種,七萬九千三百零九卷,存目中的有六千七百九十三種,九萬三千五百五十一卷”1?!犊偰俊返慕M成部分之一是對于每一部著錄書籍的提要,“提要的內容,除了論述‘各書大旨及著作源流外,還要‘列作者之爵里,‘考本書之得失,以及辨定‘文字增刪,篇帙分合等等”2。自南宋晚期以至明清時期,程朱理學作為學術主流及官方哲學的地位逐步確立,在學術話語中處于統治地位。作為“集大成而緒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3的宋代理學集大成者,朱熹以其“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4 的學說體系而受到后世不斷推崇,同時學術批評之聲亦歷代不衰。《總目》全二百卷中有大量關涉朱熹及其學說的書目,《總目》全書中“朱子”出現一千七百馀次,“程朱”“晦庵”“紫陽”“朱熹”“晦翁”“元晦”“文公”“考亭”等關于朱熹的稱謂也頗為頻繁,《總目》在有關書目的選取及編排、提要的辨定及論述之間,體現出在清代學術環境之下對于程朱理學,特別是對于朱熹及其理學的學術批評,反映了自南宋至清代對于朱熹理學的認識及態度上的變化。
一、“集大成”觀點下的總體認同
在“慶元黨禁”中朱熹學說被視為“偽學”而處境困厄,但自慶元黨禁之后的南宋晚期開始,朱熹及其學說以其強大的生命力及各方面因素而受到官方和民間的推崇,在學術思想及意識形態上的統治力和話語權不斷增強。朱熹門人黃幹在所作行狀中稱:“竊聞道之正統,待人而后傳。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得統之正者,不過數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周、程、張子繼其絕,至先生而始著?!壬?,而自周以來,圣賢相傳之道一旦豁然如日月中天,昭晰呈露?!?隨著朱熹著作逐漸成為科舉選士的標準教材,其學說逐漸成為占據統治地位的官方思想,朱熹在儒家道統及道學譜系中的地位亦隨之上升。到了清代,統治者繼續推崇儒學、理學,“清朝統治者力倡儒學,尤其是程朱理學,恢復科考,以贏得漢人之心”2,清圣祖玄燁御纂《性理大全》《性理精義》諸書,更于《御制朱子全書序》中明確朱熹及其學說的歷史地位:“至于朱夫子集大成而緒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這是清代統治者對于朱熹及其學說的官方定論,《總目》卷九十四于《御纂朱子全書》條亦載明:
康熙五十二年圣祖仁皇帝御定。南宋諸儒,好作語錄。卷帙之富,尤無過于朱子。咸淳中,黎靖德刪除重復,編為一集,尚得一百四十卷。又南宋文集之富,無過周必大、楊萬里、陸游,而《晦庵大全集》,卷帙亦與相埒。其記載雜出眾手,編次亦不在一時。故或以私意潤色,不免失真?;蛞砸苷f托名,全然無據。即確乎得自師說者,其中早年晚歲,持論各殊,先后異同,亦多相矛盾。儒者務博篤信朱子之名,遂不求其端,不訊其末,往往執其一語,奉若六經。而朱子之本旨轉為尊朱子者所淆。考《朱子語錄》,稱孔門弟子留下《家語》,至今作病痛。憾其擇之不精也。然則讀朱子之書者不問其真贗是非,隨聲附和,又豈朱子之意乎哉。圣祖仁皇帝表章朱子之學,而睿鑒高深,獨洞燭《語錄》《文集》之得失,乃特詔大學士李光地等,汰其榛蕪,存其精粹。以類排比,分為十有九門。金受煉而質純,玉經琢而瑕去。讀朱子之書者,奉此一編為指南,庶幾可不惑于多岐矣。4
玄燁在《御制朱子全書序》中的評論并非一己之見,實際代表著南宋以至明清時期對于朱熹及其學說的主流共識,正如《御制朱子全書序》所言“朱子之道,五百年未有辯論是非,凡有血氣,莫不遵崇”5,《總目》既是官方組織支持而編纂的,在對于朱熹的學術批評上也同樣秉持著這種“集大成”觀點下的總體認同。
首先,這種總體認同表現在《總目》肯定朱熹在理學乃至儒學發展史上的重要意義,認同其在“道統”上的重要地位?!犊偰俊酚凇堕}中理學淵源考》條云:“宋儒講學,盛于二程,其門人游、楊、呂、謝號為高足。而楊時一派,由羅從彥、李侗而及朱子,輾轉授受,多在閩中。”6《伊洛淵源續錄》條:“蓋繼朱子《伊洛淵源錄》而作,以朱子為宗主。始于羅從彥、李侗,朱子之學所自來也。佐以張栻、呂祖謙,朱子友也。自黃幹而下,終于何基、王柏,皆傳朱子之學者也?!?《識遺》條云:“自伊、洛發明孔、孟,便覺歐、蘇氣象不長。又謂夫子之道至晦翁集大成,諸家經解自晦翁斷定,然后一出于正云云,蓋傳朱子之學者也?!?《理學正宗》條:“是編列宋周子、張子、二程子、楊時、胡安國、羅從彥、李侗、朱子、張栻、呂祖謙、蔡沈、黃幹、元許衡,明薛瑄共十五人。人各一傳,并取其語錄答問及著作之切于講學者錄之,附以己見,而于《太極》《通書》釋之更詳。大旨以朱子為宗。李侗以上,開其緒者也。黃幹以下,衍其傳者也。胡安國等皆互相羽翼者也?!?《總目》肯定朱熹于道統中的地位,是為朱熹學說的官方統治地位尋求法理上的依據,也給朱熹及其學說的批評定下了一個總基調。
其次,表現在《總目》肯定朱熹之學對后世的影響。道統是理學乃至儒學學術體系中的重要概念,朱熹認為“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2,故朱熹尤重孔孟至北宋諸子以來的理學道統傳承,紹緒濂溪、二程之學而下開考亭一脈?!犊偰俊氛J為“至于朱子之學上接洙泗,誠宋以來儒者之宗”3,因此提要著述往往視之為“朱子之學”“朱子之傳”,如《易經粹言》條云:“《河圖》《洛書》,數學也,邵子之傳也。吉兇、法戒,理學也,程子之傳也。兼而言之,是朱子之傳也?!?《歲寒居答問》條:“門宗分裂,使人知反而求之事物之際,晦翁之功也。然晦翁歿而天下之實病不可不瀉。詞章繁興,使人知反而求之心性之中,陽明之功也。然陽明歿而天下之虛病不可不補。”5《三魚堂剩言》條:“昔朱子博極群書,于古今之事,一一窮究原委,而別白其是非。故凡所考論,率有根據。隴其傳朱子之學,為國朝醇儒第一?!?《總目》強調朱熹創立理學之功,注重在學術上上承下啟的作用,明確其學說對后世的影響,實際上都指向共同的目的,即從學術及思想發展史上來肯定朱熹“集大成而緒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歸”7的歷史地位。
再次,《總目》肯定朱熹著作宏富,尤其對其在四書學、小學、性理諸書上的重要成就。認為“南宋諸儒,好作語錄。卷帙之富,尤無過于朱子”8。對南宋晚期以來朱熹之學流行的價值給予肯定,《朱文公易說》條:“當理宗以后,朱子之學大行,剩語殘編,無不奉為球璧?!?9《云莊禮記集說》條:“又南宋寶慶以后,朱子之學大行?!?0朱熹學說在宋代以來的影響逐步擴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學說與科舉的結合,“朱熹把《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合編為‘四書,使四書成了宋以后高于五經的經典體系”11,在明清時期更成為科舉取士的重要教程。《總目》注重朱熹在四書學上的開創之功,如《總目》四書類一:“朱子書行五百載矣?!?、明以來之所解,皆自四書分出者耳。”12朱熹構建儒家四書系統,后世四書之學不可免受其影響,《四書纂疏》條云:“自考亭朱子合四書而為之說,其微詞奧旨,散見于門人所記錄者,莫克互見?!?3《尚書集傳纂疏》條:“圣朝科舉興行,諸經四書一是以朱子為宗,書宗蔡《傳》,固亦宜然。”14又謂《近思錄》為性理諸書之祖:“書凡六百六十二條,分十四門。實為后來性理諸書之祖。然朱子之學,大旨主于格物窮理,由博反約,根株六經,而參觀百氏,原未暖暖姝姝守一先生之言?!?5
同時,《總目》對朱熹易學、春秋學、禮學、尚書學亦多持肯定態度,贊揚后世著述宗于朱熹之學的做法。朱熹對前代易學多有微詞:“如易,某便說道圣人只是為卜筮而作,不解有許多說話。但是此說難向人道,人不肯信。向來諸公力來與某辯,某煞費氣力與他分析。而今思之,只好不說。只做放那里,信也得,不信也得,無許多氣力分疏?!?其易學著作《周易本義》對后世之影響亦為《總目》所關注,《周易本義原本》條:“其說皆以朱子為宗,不容一字之出入。”2《田間易學》條:“其學初從京房、邵康節入,故言數頗詳,蓋黃道周之馀緒也。后乃兼求義理,參取王弼《注》、孔穎達《疏》、程子《傳》、朱子《本義》,而大旨以朱子為宗。”3《讀易舉要》條:“考琬之《集說》,以朱子為宗,而此書論剛柔往來,則以兩卦反對見義例,以《泰》《否》二卦彖辭,較朱子卦變之說更近自然?!?《易纂言》:“其馀亦多依傍胡瑗、程子、朱子諸說,澄所自為改正者,不過數條而已。”5《總目》對朱熹春秋學于《春秋輯傳》條云:“其《輯傳》以朱子為宗,博采諸家,附以論斷,未免或失之冗,然大旨猶為醇正。”6評朱熹尚書學于《尚書纂傳》條:“其大旨則以朱子為宗,而以真德秀說為羽翼。”7評朱熹禮學于《俟后編》條:“所定四禮,大抵以《朱子家禮》為藍本,而參以鄉俗,亦呂坤《四禮翼》之支流。惟《補錄》一卷,頗嫌駁雜。如謂朱子誤解格致不及陽明之說。又謂朱子后日自悔。又謂王守仁、陳獻章皆理學之宗,王艮見道甚確。又謂莊子甚高曠,使在圣門,則為曾點之流。老子比莊子更高一步。皆不可訓?!?諸如此類。
最后,除了從道統地位、學術成就、學術影響等方面來肯定朱熹外,《總目》還在提要間不時將朱熹視為后世學者之宗向,以彰顯朱熹理學集大成者與一代儒宗的歷史地位,如《云峰集》條:“炳文之學,一以朱子為宗。”9《畏齋集》條:“夫朱子為講學之宗,誠無異議。至于文章一道,則源流正變,其說甚長?!?0總之,《總目》對于朱熹及其學說的肯定與認同是全方面的,是在其“集大成”官方定論與經受歷史考驗而得來的學術話語統治權之下的總體認同,無論是對朱熹及其學說的道統地位與后世影響,還是具體的學術成就與學術方法,《總目》中的論調都代表著當時社會的主流觀點。當然,這些肯定與認可是朱熹及其學說自南宋以來在不斷的學術話語權及意識形態陣地的爭奪中奠定的,這是能得《總目》高度認同的根源所在,從此也可見朱熹及其學說在南宋至明清時期的頑強生命力與可持續性發展。
二、清學視野下的局部批判
清圣祖玄燁在《御制朱子全書序》中言及編纂《朱子全書》之動機時稱:“唐、虞、夏、商、周,圣賢迭作,未嘗不以文字為重。文字之重,莫過五經、四書。每覽古今,凡傳于世者,代不乏人。秦漢以下,文章議論,無非因時制宜、諷諫陳事、繩愆糾謬、絕長補短之計耳。若觀文辭之雄、摛藻之嚴,古人已有定論,予何敢言?但不偏于刑名,則偏于好尚;不偏于楊墨,則偏于釋道;不偏于詞章,則偏于怪誕。”11該序認為古之文章定論多有失偏頗,而不能持論公正,故未至至善。作為后來的繼承者,清高宗弘歷在主持編纂《四庫全書》時同樣繼承了這種追求不失偏頗的評價態度,這種原則置諸朱熹及其學術的評價上,則表現為在對朱熹給予“集大成”觀點下總體認同的同時,《總目》也對朱熹及其學說進行了局部的批判。但同時又正如梁啟超所言:“清學之出發點,在對于宋明理學一大反對?!?“明清之際文學思想最重要的特征是強調汲古返經。這主要開始于明末復社等團體的積極倡導并逐漸流行開來,經明清易代這場社會巨變的感激而得以進一步加強,幾乎成為文人一種普遍的認識”2,《總目》對朱熹的批判也是在清學視野之下進行的。批評的內容大致可分為經學及理學兩個方面,朱熹作為宋學的代表人物,對其經學的批評是在漢學與宋學之間相互沖突矛盾的背景下進行的,《總目》在經部總敘中有總體的論述:
洛閩繼起,道學大昌,擺落漢、唐,獨研義理,凡經師舊說,俱排斥以為不足信,其學務別是非,及其弊也悍。如王柏、吳澄攻駁經文,動輒刪改之類。學脈旁分,攀緣日眾,驅除異己,務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學見異不遷,及其弊也黨。如《論語集注》誤引包咸夏瑚商璉之說,張存中《四書通證》即闕此一條以諱其誤,又如王柏刪《國風》三十二篇,許謙疑之,吳師道反以為非之類。主持太過,勢有所偏,材辨聰明,激而橫決,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學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禪解經之類??照勔軘啵甲C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義以抵其隙。國初諸家,其學征實不誣,及其弊也瑣。如一字音訓動辨數百言之類。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為勝負。夫漢學具有根柢,講學者以淺陋輕之,不足服漢儒也。宋學具有精微,讀書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3
《總目》認為漢學“具有根柢”而宋學“具有精微”,“漢學、宋學兩家互為勝負”,因此在對朱熹的學術批評中,最集中的地方往往也是宋學與漢學比較下所具有的不足,最為典型的是對于朱熹詩經學的相關批評。朱熹的詩經學著作以《詩集傳》為代表,其中“淫詩說”“廢《序》說”等主張在后代爭議頗大,《總目》批判的重點則集中在“廢《序》”這一主張上。《總目》于《詩集傳》條云:“楊慎《丹鉛錄》,謂文公因呂成公太尊《小序》,遂盡變其說,雖意度之詞,或亦不無所因歟。自是以后,說《詩》者遂分攻《序》、宗《序》兩家,角立相爭,而終不能以偏廢。欽定《詩經匯纂》,雖以《集傳》居先,而《序》說則亦皆附錄,允為持千古之平矣。”4又在《欽定詩經傳說匯纂》中認為:“《詩序》自古無異說……蓋《集傳》廢《序》,成于呂祖謙之相激,非朱子之初心。故其間負氣求勝之處,在所不免。”5對于朱熹在詩經學上廢序的作法,《總目》認為《詩序》自古無異說,或為當時學術之爭下的結果,同時又為朱熹回護,認為“非朱子之初心”,對于后儒從朱的作法多有微詞,《毛詩正義》條云:“然朱子從鄭樵之說,不過攻《小序》耳。至于《詩》中訓詁,用毛、鄭者居多。后儒不考古書,不知《小序》自《小序》,《傳》《箋》自《傳》《箋》,哄然佐斗,遂并毛鄭而棄之。是非惟不知毛、鄭為何語,殆并朱子之《傳》亦不辨為何語矣。”6《總目》所批判的不僅僅就詩經學上盲目從朱的一派,實際上是對整個宋代詩經學的不滿,認為宋代詩經學重義理而疑古非古風氣盛行,“由己意說經發展至末流,由于過度的自信、過度的懷疑,甚至非傳誣經,造成學說太過武斷,這就是《四庫全書總目》所說的‘其弊也悍”7 。
《總目》對朱熹之批評不僅限于詩經一學之上,對其經學的其他方面亦能發其不足,如《易學啟蒙通釋》條:“朱子因程《傳》專主明理,故兼取邵子之數以補其偏,非脫略《易》理,惟著此書以言數也。后人置《本義》不道,惟假借此書以轉相推衍,至于支離轇轕而不已,是豈朱子之本旨乎?”1朱熹的易學著作主要是《周易本義》及《易學啟蒙》,《總目》在此處批判后學者不取學《周易本義》而反以《易學啟蒙》轉相推衍的做法。《伊雒淵源錄》條:“然朱子著書之意,則固以前言往行矜式后人,未嘗逆料及是。儒以詩禮發家,非詩禮之罪也?;蛞蚴遣⒆h此書,是又以噎而廢食矣。”2《伊雒淵源錄》為朱熹對理學道統溯源彈流的著作,此處“未嘗逆料及是”是指自此書后漫談道學宗派,聲氣攀援,轉相依附,為各執所見而黨同伐異乃至無所不及的作法?!睹佳孕袖浨凹窏l:“則是書瑕瑜互見,朱子原不自諱。講學家一字一句尊若《春秋》,恐轉非朱子之意矣?!?《總目》能揭示朱熹學說的不足,但往往以“非朱子本義”之類委婉的說法來回護,尤其反對墨守朱熹之學而無所創獲的作法,如《周易集傳》條云:“今觀所注,雖根據程朱者多,而意在即象詁義,于卦象爻象互觀析觀,反復推闡,頗能抒所心得,非如胡炳文等徒墨守舊文者也?!?清代的經學“雖守宋學之門戶,然多采漢人訓詁”5,《總目》雖然以朱子之學重在義理而不拘訓詁來加以回護,但對于朱子后學日趨空談守舊的批判確是態度明確的。
《總目》除了對朱熹經學上的不足加以批評外,也對其理學一面展開了審視,而批評的基調繼承清圣祖玄燁在《御制朱子全書序》中的定論:
至于朱夫子集大成而緒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釋《大學》則有次第,由致知而平天下,自明德而止于至善,無不開發后人而教來者也。五章補之于斷簡殘篇之中,而一旦豁然貫通之為止,雖圣人復起,必不能逾此。問《中庸》名篇之義,則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未發已發之中,本之于時中之中,皆先賢所不能及也。論《語》《孟》則逐篇討論,皆內圣外王之心傳,于此道人心之所關匪細。以《五經》則因經取義,理正言順,和平寬弘,非后世借此而輕議者同日而語也。至于忠君愛國之誠、動靜語默之敬、文章言談之中,全是天地之正氣、宇宙之大道。朕讀其書、察其理,非此不能知天人相與之奧,非此不能治萬邦于袵席,非此不能仁心仁政施于天下,非此不能外內為一家。讀書五十載,只認得朱子一生所作何事……朱子之道,五百年未有辯論是非,凡有血氣,莫不遵崇。朕一生所學者,為治天下,非書生坐觀立論之易。6
《御制朱子全書序》對于朱熹理學定了總基調,如“集大成而緒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讀書五十載,只認得朱子一生所作何事”“朱子之道,五百年未有辯論是非,凡有血氣,莫不遵崇”諸語,相較于《總目》,經部總敘要推崇得多。在這種基調下,《總目》對朱熹理學的批評遠不如對其經學那般直接,而往往是通過對后人宗朱的些微弊端和不良情況進行批評來委婉指出。如在《書集傳》條云:“則《序》所謂朱子點定者,亦不免有所竄易。故宋末黃景昌等各有正誤辨疑之作?!?又《四書通證》條:“乃但引《周禮》于下,而不辨其何以不同,皆不免有所回護。不知朱子之學在明圣道之正傳,區區訓詁之間,固不必為之諱也?!?雖云“區區訓詁之間”不必為之諱,但也點出有所竄易等不足,這實際上隱晦地反映出清代學術由義理而轉重訓詁的風氣。又如贊揚陳亮《龍川文集》:“蓋以微諷晦翁,晦翁亦不訝也云云。足見其負氣傲睨,雖以朱子之盛名,天下莫不攀附,亦未嘗委曲附和矣?!?《總目》云《尚書輯錄纂注》以朱翼朱:“然則鼎于《集傳》蓋不免有所未愜??秩艘栽闯鲋熳訛橐桑侍匾熳又f補其闕失。其舉《集傳》歸之朱子,猶曰以朱翼朱,則不以異蔡為嫌耳。非其考之不審也。”2又謂《周易蛾術》:“其言象占,則遵馬、鄭、荀、虞之說而自稱折衷于朱子。然以世應納甲列圖于每卦之前,乃京氏之學,非朱子之學也。”3南宋以后,學者往往于學上以朱熹為宗,以致風氣沉滯、漸成禁錮,《總目》反對此種不良學風,故對與朱熹同時期的陳亮“未嘗委曲附和”的作法表示激賞?!犊偰俊穼τ谥祆涞木植颗u反映出在清代多種思想影響下的主流學術認識,對于程朱理學給予總體的肯定,然而其中的一些批評已經顯示出程朱理學在晚清所面臨的危機與挑戰,可以一窺朱熹學說在清代的地位與處境。
三、朱熹學說在清代的地位與處境
朱熹及其學說自南宋后期以來逐漸取得官方哲學的地位,然而亦不乏爭議之聲,特別是在明清時期對于理學的非議之聲越發激烈,極大沖擊著處于統治地位的程朱理學,對于朱熹及其學說的批判亦不斷增多。《傳習錄》載王陽明論述朱熹之學云:“朱子所謂‘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既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而為二矣。”4明末清初的黃宗羲認為:“朱子以知覺運動為形下之氣,仁義禮智為形上之禮,以此辟佛氏,既未可為定論?!?這種批評和懷疑精神最為強烈的是陳確,他作為“一往直前不顧利害亦推翻理學的寶座”6而“對程朱理學進行了尖銳的批判”7。陳確認為:“天理正從人欲中見,人欲恰好處,即天理也,向無人欲,則亦并無天理之可言矣?!?又云:“儒者果有意窮理盡性之學,而將究所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功也者,舍吾本心之良,又復何所致其力哉!舍之,則博是徒博,學是偽學,而凡所謂問、思、辨、行者,亦無之而非偽也。”9還說:“今之士者,但知以讀書為學,深可痛也。舉子之學,則攻時藝;博士之學,則窮經史,搜百家言;君子之學,則躬仁義。仁義修,雖聾瞽不失為君子;不修,雖破萬卷不失為小人?!?0這一方面是由于晚明的社會背景及學術風氣所導致的審視和反思,另一方面也是諸多思潮及心學興盛而帶來的學術爭鳴與意識形態陣地的爭奪。
清代在思想意識領域的控制空前加強,繼續推崇程朱理學使其成為官方哲學的地位續而不斷,于是對于朱熹及其學說的批評自然不如晚明時期那般激烈,但晚明以來對于理學的批判氛圍依然有所影響,在《總目》之中這些影響便不時流露出來。如《總目》于《孝經疑問》條云:“夫《孝經》今文、古文雖至今聚訟。然自漢以來即分章,無合為一篇者也。其字句異同,雖以朱子之學,因古文而作《刊誤》,終不能厭儒者之心也。舜牧何人,乃更變亂古籍乎。況惟圣人能知圣人,舜牧何所依據而能一一分別此為孔子之語,此非孔子之語,若親見圣人之原本耶。”11此語雖是就姚舜牧《孝經疑問》而言,然而謂其“以朱子之學”云云,抵牾已寓其間。又如《瞿塘日錄》條云:“故所注《周易》,雖穿鑿而成理。至于天下之事物,非實有所見,則茫乎無據。朱子之學必以格物致知為本,正慮師心懸想,其弊必至此也。知德以是譏朱子,宜其敝精神于無用之地,至老死而終不悟矣。”1《總目》謂來知得之注《周易》,既不能把握朱熹格物致知之學,而反道以此譏朱子,實際上是對后世學人口必稱朱子,而又不得其學要之風氣的批判。而在《李見羅書》一條中《總目》謂:“材嘗患世之學者每以朱、王兩家格物致知之說,爭衡聚訟。因揭修身為本一言,以為孔、曾宗傳。而謂知止即知本,又謂格物之功散見八條目中,以朱子補傳為誤。其學較姚江末派稍為近實,故顧憲成頗稱之?!?所謂“世之學者每以朱、王兩家格物致知之說爭衡聚訟”,實際上正是表明了明清時期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并行于世的現象。
總的來看,《總目》雖有對于朱熹及其學說的諸多批判,然而主要的方向不在于朱熹本人及其學說,而在于后世宗朱或習朱而不得其傳的風氣。雖然清學對于以朱熹為代表的宋學本身不乏質疑與反對的聲音,如陳確一往無前致力于推翻理學寶座,梁啟超也認為清學的出發點在于對宋學的一大反對,然而理學長期以來根深蒂固的影響并沒有受到根本的動搖。朱熹在堯、舜、禹、湯、文、武以下,承緒北宋諸子特別是二程一脈下來的道統脈絡,以及以其四書學為核心的科舉取士系統,仍然在清代的學術話語中居于統治地位。所以《總目》在《毛氏殘書》一條中稱:“書中頗詆斥朱子。如謂性與天道,晦庵以詞章晦之,而晚更以與季通所言者與眾共言,雖欲使禪宗不寄我籬下不可得。其說頗悖。”3在朱熹學說影響力空前的同時,面臨的挑戰與困境也并不樂觀,雖然這些沖突與矛盾還不足以沖擊或取代朱熹學說的統治地位,但隨著時間的積累,最終為程朱理學在晚清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的沉寂埋下了伏筆。
Academic criticism of Zhu Xi in 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Quanshu(《四庫全書總目》)
Chen Biying
Abstract:As a masterpiece of ancient Chinese bibliography, 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Quanshu has a lot of contents related to Zhu Xi and his theory. The word "Zhu Zi" has appeared more than 1700 times in the General Catalogue alone. On the one hand,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Neo Confucianism occupying the ruling power of academic discourse, the evaluation of Zhu Xi in General Catalogue adheres to the overall recognition under the viewpoint of "integration"; On the other hand, due to the competition for academic discourse and the continuous development of Qing learning, General Catalogue also has a partial criticism of Zhu Xi and his scholarship. The phenomenon of academic criticism in General Catalogue reveals the status and situation of Zhu Xi and his theory in the Qing Dynasty.
Key words: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Quanshu;Zhu Xi;Neo Confucianism in Song and Ming Dynasties;Academic criticism
責任編輯:胡海琴
(“四庫學研究”欄目主持:西南大學文學院何宗美教授 欄目組稿:四川外國語大學中文系張曉芝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