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源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又稱《尊勝陀羅尼經》《尊勝經》。據記載,該經早在北周保定四年(564)已由阇那耶舍譯出,名為《佛頂尊勝陀羅尼并功能經》,但此譯本并沒有流傳下來,僅見于經錄當中[1](唐)智昇撰,富世平點校.開元釋教錄(卷十四):別錄中有譯無本錄第二之一[M].中華書局,2018.(P970)。唐高宗在位期間,杜行顗、地婆訶羅、佛陀波利等人又陸續翻譯《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此經遂開始在中國廣泛流傳[2]唐宋時期《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的六個佛經譯本分別為:佛陀波利譯《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杜行顗譯《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地婆訶羅譯《佛頂最勝陀羅尼經》、地婆訶羅譯《最勝佛頂陀羅尼凈除業障咒經》、義浄譯《佛說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法天譯《佛說一切如來烏瑟膩沙最勝總持經》。除佛經外,另有善無畏譯《尊勝佛頂瑜伽法儀軌》、不空譯《佛頂尊勝陀羅尼念誦儀軌》、若那《佛頂尊勝陀羅尼別法》等儀軌。。《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篇幅不長,其內容可分為意譯與音譯兩部分。意譯部分主要講述善住天子命終之后,將受七度畜生惡道之苦,帝釋天憐憫其業因,于是到佛陀處,懇請佛陀救濟善住天子,佛陀為他們宣說佛頂尊勝陀羅尼及持誦功德。音譯部分則為尊勝陀羅尼的咒語,這也是此經最重要的內容。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最大的特色是兼濟生靈與亡者,尤其特別強調經中尊勝陀羅尼的破地獄功能[3]劉淑芬.滅罪與度亡——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之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P12)。隨著中原地區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的興盛,敦煌地區的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亦逐漸發展起來。敦煌藏經洞中就保存有304號《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及其相關文獻的寫經,石窟壁畫中亦有8鋪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這些歷史遺存都是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在敦煌傳播與發展的見證[1]李小榮.敦煌密教文獻論稿[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42-73;王惠民.敦煌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考釋[J].敦煌研究,1991,(1):7-18;(日)下野玲子著,牛源譯,劉永增審校.莫高窟第217窟南壁經變新解[J].敦煌研究.2011,(2期):21-32;(日)下野玲子.敦煌仏頂尊勝陀羅尼経変相図の研究[M].勉誠出版,2017;陳凱源.敦煌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的樣式演變[M]//劉中玉主編.形象史學(第二十一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233-260.。
敦煌藏經洞中發現的有部寫經保存有寫經題記,主要記述文獻抄寫年代、地點、抄寫者、抄寫緣由等相關信息,這些題記是研究敦煌地區佛教史、民眾佛教信仰和社會生活的重要資料[2]趙青山.敦煌寫經題記的史料價值[J].圖書與情報,2013,(6).(P138-140)。敦煌藏經洞中保存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及其相關文獻的寫經中保存有不少題記,這些題記對于了解唐宋時期敦煌地區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的發展情況有著重要意義。本文擬通過對這些寫經題記的收集、整理和探討,考察敦煌地區的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的發展情況及特點。以下所陳管見或有未當,敬請方家教正。
敦煌佛頂尊勝陀羅尼寫經中保存有不少抄寫者留下的題記信息,這些題記多寫于寫經的卷尾,少數也寫在卷首、卷中和卷背,而題記中的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當時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的發展狀況,故將這些題記進行整理分析具有重要意義。
從敦煌寫經內容角度來看,敦煌佛頂尊勝陀羅尼文獻中的題記可以分為記事性題記和祈愿性題記兩類,前者多為記錄抄校點讀之內容,后者則記錄了寫造者的愿望和目的。
記事性題記指題記內容是對制作、使用、說明文獻的事實的記錄[3]朱瑤.敦煌漢文文獻題記整理與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P49),當中包括誦讀、供養、校勘等方面。
1.誦讀
誦讀佛經是人們積累功德、消災滅罪的常見方式之一。S.4723《佛頂尊勝陀羅尼神咒》背面題:“戌年十月二十四日法辯寫記,日誦五行。”
2.供養
抄寫佛經是佛教供養的其中一種途徑,人們認為供養佛經可以得到無量功德。S.4962《佛頂尊勝陀羅尼咒》尾題:“懷智一心供養。”又,BD.02509《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背面題:“念我語者,受我語者,用我語者,我若不□,誓當不轉。若見此經,盡敬供養。”在佛教中,佛、法、僧三寶是常規的供養對象,而這里提到看見《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就能受到供養。顯然這是一種鼓勵人們念誦、受持《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的做法。
3.校勘
《法苑殊林》卷十七《敬法篇》云:“縱有抄寫,心不至殷。既不護凈,又多舛錯。共同止宿,或處在門檐,風雨蟲寓,都無驚懼。致使經無靈驗之功,誦無救苦之益。”[1](唐)釋道世撰.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M].中華書局,2003.(P580)抄寫佛經不認真乃至抄寫錯誤,都會影響抄經的功德。因此,佛經抄寫完成后,會有校勘的工作。敦煌寫經中就保存不少校勘的痕跡和相關題記。BD.03953《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尾就題有“勘了”二字,這是該寫本抄寫后,再經校勘所做的一個記號。
4.記錄寫造情況
記錄寫造情況主要指題記記載的是寫經的寫造者、寫造時間等內容。S.0165《尊勝陀羅尼咒》尾題:“常信咒本。”S.5914《佛頂尊勝陀羅尼咒》尾題:“午年十一月十一日,比丘某寫敬記。”P.3184V(1)《佛頂尊勝咒本》尾題:“甲子年八月七日于闐太子三人來到佛堂內將法華經第四卷。”P.3919B(5)《佛說加句靈驗佛頂尊勝陀羅尼神妙章句》尾題:“三界寺觀音院僧戒輪書記。”BD.03736《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尾題:“佛□□□。李員信經一。”BD.03907《佛頂尊勝陀羅尼咒》尾題:“弟子王,發愿雕印。”BD.14476《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尾題寫:“弟昆王為姊寫。”BD.14805《加句靈驗佛頂尊勝陀羅尼》題記云:“龍紀初祀(889)太歲作噩學夏六月蓂生七葉、奉命而為祿之。”日本國會圖書館WB32(7)《佛頂尊勝陀羅尼咒》尾題:“潛融。”除民間百姓和僧侶抄寫《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外,我們還能發現官員抄寫該經的情況,如BD.08034-2《佛頂尊勝陀羅尼神咒》尾題:“破落官、前同河西節度副使、銀青光祿大夫、試鴻臚卿、兼肅州刺史楊颙寫施。”
5.雜寫
雜寫指在寫經上題寫看似無關的內容。這類題記字數較少,可能是人們隨意題寫或專門做記號而題。如日本國會圖書館WB32(22)《佛說佛頂尊勝陀羅經咒》背面題:“敕歸義軍節度使瓜沙等州。”BD.05337《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背面雜寫“貧賤”二字,而BD.08112-2《佛頂尊勝陀羅尼咒》背面僅見“張”一字。
祈愿性題記是對寫經的目的與所寄托的愿望的表達和申說。這類題記盡管也記錄了經典的寫造時間和寫造者等記事性信息,但其內容偏重于表達寫經的目的和意愿[2]朱瑤.敦煌漢文文獻題記整理與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P67)。
北大D077《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尾題:“凈信佛弟子斛斯敬善身于沙州充別敕健兒,隨減凈財,為阿孃寫《佛頂尊勝陀羅尼經》一卷,開元五年(717)四月八日寫了。”上圖094《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尾題:“開元五年(717)歲(次)丁巳十一月六日,清信佛弟子汜感兒減削凈財,為其亡妻公孫敬寫。愿亡者神生凈土,見佛聞法,合家去離三災九厄,福命延長,及自既身,法界蒼生,咸登仙界。”這兩件《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同為開元五年敦煌信眾為亡人追福,為家人祈求平安、增福延壽所抄寫的寫經。
羅福萇《古寫經尾題錄存·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有這樣一則題記:“信心弟子釋門法律紹進,比爰年當相充,月忌本命,恐有妖災逼逐。此身迎新,敬寫此經。愿怨家歡,更莫相仇。年衰厄月,逐經音而霞散;福集云臻,隨佛聲而赴會。田蠶倍收,六畜愿無窀厄。當來此世,同共眾生,普獲福分。”該題記是針對逢本命年、求避沖煞災害,為能給自身造成傷害的鬼神以及冤親債主寫《佛頂尊勝陀羅尼經》以求建立功德,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收買他們以為自身尋求庇護[1]李正宇.再論晚唐五代北宋時期的敦煌佛教[J].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3,(6).(P99)。
除為亡人、家人、自己祈福外,我們還發現有抄寫《佛頂尊勝陀羅尼經》以求國王萬歲、天下太平的題記,藤井53-東文53-饒目宗教類3《佛頂尊勝陀羅(尼)》題記曰:“雕印施者奉為國王萬歲,天下溢寧,五谷豐登。”[2]該文獻見于《日本公私收藏敦煌遺書敘錄(二)》一文。關于此題記需要補充的一點是,題記上雖提到“雕印”,但施萍婷先生認為此件實際上不是印本,而是寫本。施萍婷:《日本公私收藏敦煌遺書敘錄(二)》,《敦煌研究》1994年第3期,第99頁。(P99)
另外,S.0086《淳化二年四月廿八日馬丑女回施疏》中寫道:“奉為亡女弟子馬氏,名丑女,從病至終七日,所修功德數……轉《妙法蓮華經》十部……《佛頂尊勝陀羅尼》六百遍……將奉為亡過三娘子資福,超拔幽冥,速得往生兜率內院……”該文書是馬丑女的家人為馬丑女設供、轉經時使用的回施疏,里面提到馬丑女家人為馬丑女轉念的經典中就包括了《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其目的是希望她能遠離陰間,往生兜率內院。北大D184《楊廷光發愿疏》載:“又愿家內平安,設一七人供,寫《藥師經》一卷、《無常經》一卷、《觀世音經》一卷、《菩薩戒經》一卷、《多心經》一卷、《尊勝經》一卷。右件供并寫經,愿家內大小平安,無諸災障。今因兩次,請為表嘆。十月廿三日弟子楊廷光疏。”該經疏中提到的經典可謂是顯密并重,佛教信眾將《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與其他顯教的佛經一同抄寫供養,以求全家大小平安,無諸災障。
在眾多與佛頂尊勝陀羅尼相關題記中,S.2566與S.4378V寫本是比較特殊的兩件,因為這兩件文獻是有明確題記紀年由比丘惠鑾抄寫的寫經。S.2566《佛頂尊勝加句靈驗陁尼啟請》尾題:“比丘惠鑾今者奉命書出,多有拙惡,且副來情,謹專奉上,伏乞受持,同沾殊利。時戊寅歲一月十七日在沙州三界寺觀音院內寫《大悲心陀羅尼》《尊勝陀羅尼》同一卷畢。”S.4378V《佛頂尊勝加句靈驗陁尼啟請》尾題:“比丘惠鑾今者奉命書出,多有拙惡,且副來情,謹專奉上,伏乞受持,同沾殊利。時己未歲十二月八日江陵府大悲寺藏經內,寫《大悲心陀羅尼》《尊勝陀羅尼》同一卷了。”
學界曾對這兩則題記中的“己未歲”和“戊寅歲”的具體年份進行探討,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認為己未歲為公元899年,戊寅歲為公元918年;二是認為己未歲為公元959年,戊寅歲為公元978年。兩件寫經的具體年代尚無定論,但可以確定的是它們應是九至十世紀的寫經。惠鑾為何要將在江陵抄寫的佛經帶到敦煌,為何時隔多年仍專門抄寫《大悲心陀羅尼》《尊勝陀羅尼》這兩類文獻,這是我們想要探討的問題。
江陵,又名荊州,即現在湖北荊州。中古時期,江陵府為當時南中國中部以及長江中游最大的都市[1]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四卷)·山劍滇黔區[M].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6.(P1079)。隋唐時期是中國佛教發展最為繁榮的時期,作為當時南中國中部最大的都市,江陵是佛教重要的傳播地點。佛教天臺宗創始人智顗就是荊州人,開皇十三年(593)智顗在荊州開壇講法,形成天臺宗的荊南正法;唐代玄奘西行取經前曾在荊州說法,由此開啟他的弘法事業;神秀曾遷移荊州,隨后創立禪宗北宗[2]徐文武.論隋唐時期佛教在荊州的傳播[J].荊楚學刊,2013,(5).(P5-10)。然而到晚唐五代時期,由于藩鎮割據、黃巢起義以及其他戰亂破壞的原因,荊州地區的佛教受到一定程度的打擊。荊州雖然因其自身深厚的歷史積淀佛教仍較為繁榮,但已經遠不如前,同時期五代十國中其他政權的佛教發展已經比荊州發展要好[3]張躍飛.五代荊南政權的佛教[J].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十五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P57-73)。相比而言,此時偏于西北一隅的敦煌,由于歷來重視佛教,而且當時敦煌的政治環境較為安定,吸引不少中原僧人前來巡禮圣跡。
其實在惠鑾到敦煌之前,荊州與敦煌的聯系早在南朝梁武帝天監年間已經存在。敦煌文書S.0081《大般涅槃經卷第十一》寫本末尾就有這樣的題記:“天監五年七月廿五日,佛弟子譙良颙,奉為亡父,于荊州竹林寺敬造大般涅槃經一部。愿七世含識,速登法王無畏之地。比丘僧倫龔、弘亮二人為營。”不過,晚唐五代時期由于戰亂不斷,致使中原各地道路不通。這一時期的著名詩僧齊己在《夏日寓居寄友人》一詩中云:“北游兵阻復南還,因寄荊州病掩關。”[4](清)彭定求等編,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卷八百四十四)[M].中華書局,1999.(P9611)又,敦煌文書S.2094《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末尾有天復八載的年號。天復為唐昭宗的年號,但此年號僅使用四年(901-904)。904年昭宗改年號為天祐,所以不存在天復八載這樣的年號。這一現象的出現,從側面反映出晚唐時期,戰亂頻繁導致交通不暢,導致中原年號更改的消息未能及時傳至敦煌。
在南北交通如此不便的情況下,惠鑾仍要北上敦煌,很可能是因為中原戰亂導致荊州佛教衰落,惠鑾一心求法希望能到敦煌潛心學佛。惠鑾在北上時,把自己在荊州所抄的S.4378V號寫經也帶到敦煌,想必這件寫經在惠鑾看來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而惠鑾在荊州和敦煌都抄寫包含尊勝陀羅尼和尊勝啟請文內容的文獻,一方面說明這類文獻在惠鑾心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荊州與敦煌兩地相距甚遠,但兩地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的盛行程度與影響力應是一致的。更進一步地說,即使在全國南北交通不便的情況下,佛教文化的交流在全國范圍內依舊是通行無阻的。惠鑾可視為晚唐五代時期荊州與敦煌兩地佛教文化交流的使者,他從荊州到敦煌的活動,無形中推動了敦煌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的發展。
除S.2566和S.4378V為明確的由惠鑾抄寫的寫經外,近年來有學者指出藏經洞還保存有第3件比丘惠鑾的寫經,即世界民間藏敦煌文獻海華堂HHT040號[1]于華鋼主編.世界民間藏中國敦煌文獻(第二輯)[M].中國書店,2017.(P11)。將上述三件寫經進行對比,可發現三件寫經的內容相同,而且筆跡相似,應該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即比丘惠鑾。S.2566和S.4378V寫經均抄寫有《大悲啟請》《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神妙章句》《佛頂尊勝加句靈驗陀羅尼啟請》以及《佛頂尊勝加句靈驗陀羅尼》四種文獻,而HHT040號中抄寫了《大悲啟請》《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神妙章句》以及《佛頂尊勝加句靈驗陀羅尼啟請》,其中《佛頂尊勝加句靈驗陀羅尼啟請》后半部分已經丟失。結合S.2566和S.4378V兩件寫經,可推測HHT040號寫經已佚部分應還抄有《佛頂尊勝加句靈驗陀羅尼》。簡言之,現發現三件惠鑾寫經,其抄寫時間雖不一致,但所抄內容完全相同。
對于惠鑾抄寫的三件寫經,從寫經內容組合的情況來看,這三件寫經不僅抄有尊勝陀羅尼,還抄有大悲陀羅尼及二者相應的啟請文。啟請文是用于佛教法會或儀式中的一種文體,尊勝啟請文即尊勝法會或其相關儀式上使用的文本。而從寫經形態上來看,這三件寫經又可以分為兩種不同的形式,S.4378V、S.2566屬于一般的卷軸裝寫經,HHT040號則是冊子裝寫經。在敦煌藏經洞出土的文獻中,絕大部分是卷軸裝,另有少部分其他形式的寫經,冊子裝屬于少部分其他形式寫經中的其中一種。從九世紀前半期開始,冊子裝寫經開始大量出現,由于它比卷軸裝和折本更便于攜帶,往往用來抄寫通俗佛經,或是陀羅尼咒、愿文文范、佛贊文等類似文獻[2](日)藤枝晃著.徐慶全,李樹清譯.敦煌寫本概述[J].敦煌研究,1996,(2).(P104)。
敦煌文獻中保存有三幅“尊勝咒壇”圖分別為S.painting174、S.2498、BD.06125。以S.painting174“尊勝咒壇”圖為例。該圖像中心畫一蓮花,寫有“佛”一字,表示咒壇的主尊佛。圍繞中心的蓮花畫有東西南北四門,并標有小字,方位關系明確。各門標有“天王”二字,意為四天王守護四門之意。在各門中畫有香爐、水器、瓶、燈等物品,并用小字標注。該壇城圖一一標識出尊神、法器、供物所安放的空間位置,是一幅標準的壇城設計圖。在《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及其相關的儀軌中均有關于作壇的內容,而“尊勝咒壇”圖即根據其相關作壇內容而描述繪制的壇城圖[1]沙武田.敦煌畫稿研究[M].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P338-341)。
在佛教里,啟請是舉行儀軌等法事活動中不可或缺的步驟,它具有啟請諸佛菩薩降臨道場,見證成就的作用。唐開元年后,依據《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發展出一些破地獄的儀軌,稱為“尊勝法”。惠鑾所抄寫的尊勝啟請文與尊勝壇圖白描畫稿的發現,說明當時敦煌社會存在著與佛頂尊勝陀羅尼相關聯的儀軌法事。HHT040號作為匯抄有尊勝類和觀音類冊子裝的寫經,其裝幀相比卷軸裝更適合翻閱和使用,很可能就是當時敦煌佛教寺院為民眾舉行相關佛教儀軌法事活動時經常用到的文本,而尊勝壇城圖則可作為在儀軌法事活動中社壇做法的參考設計圖,二者相互配合使用。由此,我們推斷惠鑾所抄的寫經,是惠鑾或其他僧侶在佛教儀軌法事活動場合下所使用的文本。
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傳入敦煌之后,由于《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所提到的滅罪、破地獄為信眾所重視,因此在敦煌地區快速傳播,并得到了一定的發展。唐代在中原內地,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最主要信仰活動建造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當時陀羅尼經幢數量之多已引起帝王的注意,會昌滅佛期間,唐武宗曾下敕:“天下尊勝石幢,僧墓塔等,有敕皆令毀拆。”[2](日)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P140)盡管武宗滅佛時期曾拆毀大量陀羅尼經幢,但時至今日,我們仍能在不少寺廟中看到各朝代遺留下來的經幢遺跡。不過,與中原內地相比,敦煌地區并沒有發現實物經幢,即使是壁畫中出現的經幢,也非石經幢形象。可見,建造陀羅尼經幢并非敦煌地區的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主要表現形式[3]關于敦煌地區沒有發現陀羅尼石經幢的這一現象,可從敦煌地區自然條件進行考慮。敦煌石窟的巖石屬于酒泉系砂碩巖,是由大小卵石夾雜砂土膠結而成,成巖時間較晚,雖有堅硬的卵石,但整體上仍不夠致密,尤其風化后的表面比較疏松,其并不具有整體巖石的硬度。因此,敦煌地區的巖石不像石灰巖、花崗巖那樣能用于石經幢的制作,這可能是敦煌地區沒有發現經幢實物遺存的原因。。佛教信眾熱衷于抄寫佛經來建立功德,認為抄寫佛經越多,功德越大。在敦煌這個有著抄寫、供養佛經傳統的佛教圣地,敦煌地區的佛教信眾自然會選擇抄寫《佛頂尊勝陀羅尼經》來表達對此經的尊崇。從敦煌寫經題記所記錄的情況來看,敦煌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作為宣傳、弘揚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的重要載體,歸根到底,其服務的對象主要是在敦煌當地生活的民眾。從佛頂尊勝陀羅尼寫經的題記中可以看到抄寫佛頂尊勝陀羅尼文獻的既有如斛斯敬善(北大D077)、汜感兒(上圖094)這樣為家人祈愿求福的清信佛弟子,又有法辯(S.4723)、懷智(S.4962)這類佛教僧人,還有“前同河西節度副使、銀青光祿大夫、試鴻臚卿、兼肅州刺史”,但由于敦煌被吐蕃占領而自稱為“破落官”的楊颙(BD.08034-2)。這說明尊勝信仰群體涉及僧俗兩眾、官員平民。李正宇指出,唐宋時期敦煌佛教覆蓋敦煌社會的各個階層,上自節度使、敦煌王,各級官員、僧官、僧尼,下至農工兵商、奴婢傭作、男女老少[1]李正宇.唐宋時期的敦煌佛教[C]//載鄭炳林主編.敦煌佛教藝術文化論文集.蘭州大學出版社,2002.(P367)。從寫經題記記錄的情況來看,敦煌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的信仰群體亦如整個唐宋時期敦煌佛教一樣,涵蓋敦煌社會的各個階層。但總的來看,抄寫佛頂尊勝陀羅尼文獻的群體主要為一般老百姓和佛教僧尼,上層官員或世家大族抄寫的情況雖有存在,但并不常見。
敦煌民眾虔誠信仰佛教,廣作功德,信眾并不完全依靠佛教義理,而是以經像崇拜為中心,側重開窟造像、寫經誦經、禮拜齋戒等信仰實踐活動。各種各樣的信仰實踐活動是敦煌民眾日常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而各類信仰實踐活動都有其目的,不可避免地具有很強的功利性與實用性[2]黨燕妮.晚唐五代宋初敦煌民間佛教信仰研究[D].蘭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P180-181)。從佛頂尊勝陀羅尼文獻的題記可看出,敦煌民眾抄寫《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祈求的內容十分廣泛,多與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以及個人和家人的生老病死相關。另外,還存在祈愿國泰民安、五谷豐登的情況,這是佛教護國護民思想的重要體現。由此可見,敦煌信眾抄寫《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的目的和動機具有強烈的功利性色彩。
李小榮先生指出,“隋唐五代宋初的密教信仰具有極大包融性”[3]李小榮.敦煌密教文獻論稿[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P379)。這一點在佛頂尊勝陀羅尼寫經的題記中亦能體現。比丘惠鑾所抄的三件寫經,其內容完全一致,均為佛頂尊勝陀羅尼類和觀音類文獻,佛頂尊勝陀羅尼的破地獄與觀音的往生凈土是惠鑾將二者結合的重要原因。而在不少發愿文中亦提到,敦煌民眾樂于將《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與其他不同類型的佛經一起抄寫,以期達到禳災祈福的目的。可見,在信眾心中,不同宗派的經典并沒有太大的區別,只要經中的功能可以滿足內心的需求,他們都會一并抄寫,這體現出敦煌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的交融性。
抄寫佛經作為佛教信眾一種表達自身佛教信仰的重要方式,信眾往往會在佛經中留下抄寫年份、目的及當時社會背景的題記內容,這些題記為我們研究佛教的發展、民眾的信仰心理等問題提供了寶貴的原始材料。通過對敦煌佛頂尊勝陀羅尼寫經中的題記的分析,我們可發現,唐宋時期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在敦煌地區廣泛流傳,敦煌信眾抄寫《佛頂尊勝陀羅尼經》以求得各種功德和福報。而比丘惠鑾寫經的相關內容,不僅可視為敦煌與中原佛教交流的見證,亦說明了敦煌地區佛頂尊勝陀羅尼儀軌法事活動的盛行。從敦煌寫經題記所記錄的情況來看,敦煌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具有信仰群體的廣泛性、信仰動機的功利性以及與佛教其他信仰的交融性這三個特點。也正是基于以上三個特點,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在敦煌社會中長期流行,并得到敦煌民眾的廣泛信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