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翼 楊會


在2022年情人節,一檔引自日本的愛情片刷新了同檔期愛情片的評分紀錄與觀眾口碑,這檔由知名編劇與導演“強強聯手”的作品便是《花束般的戀愛》(土井裕泰,2022)。盡管在宣傳策略上強調戀愛如花束般新鮮美好,但這部影片的內容卻并不如宣傳海報上所寫“像期待春天的花束一樣期待你”,相反,這是一部在展現愛情之美的同時摻雜了諸多生活無奈的影片,男女主人公在快速確定戀愛關系后便開始了長達五年的愛情長跑,最終在無可奈何的不舍和徒勞中宣告分手。《花束般的戀愛》突出了都市男女細碎零散、轉瞬即逝的內心感受,以碎片化的“小情緒”抒寫出兩個極度相似的人的生活狀態,并在對日常戀愛的描寫中揭開了后現代日常表象下的情感經驗與生存境況。
一、真實感塑造:日常經驗的集合
《花束般的戀愛》講述了臨近畢業的大學生山音麥和八谷絹由相愛到分手的愛情故事。兩人由錯過末班電車開始,在深夜咖啡館通過聊天發現彼此愛好一致,奇跡般地墜入愛河;兩人在畢業后一邊同居一邊找工作,最大的目標就是維持這樣簡單平淡的日常。但生活與工作的壓力逐漸讓二人的感情出現分歧,山音麥進入等級森嚴的日式公司后作為新人終日忙碌,而工作壓力相對較小的八谷娟則依然獨自保持著當初的愛好。時間流逝,感到愛情不再的兩人終于心照不宣地決定與對方分手。影片建構上最為動人心弦之處,便是沒有描述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情感矛盾,也沒有出現遠離普通人生活體驗的情節,卻將目光所及落在一粥一飯上,在日常生活的瑣碎中既寫出了情感萌發時的歡快動人,又將一份真摯情感的磋磨刻畫得真切細膩、引起共鳴。演員滿島光(Mitsushima Hikari)評價他的作品“描寫的都是可憐、寂寞又痛苦的人們,臺詞中有非常多貼近他們的痛苦的暖心話語,努力生活的人一定會喜歡他的電視劇。”[1]不可否認,《花束般的戀愛》中細膩的心理刻畫與情感描寫在文化根源上呼應著《源氏物語》以來日本敘事作品中特有的、在日常生活中進行細膩心理書寫的做法。這種“物語”風格的敘事既美又悲,浮現出對生活的敬意與無奈,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日本文化的底色。但賦予《花束般的戀愛》中的角色真實感的,卻是其中各種瑣碎日常經驗的集合。
《花束般的戀愛》的編劇是以日常戀愛題材著稱的日本頂級編劇坂元裕二(Yuzi Sakamoto)。近年來,他編劇的《四重奏》(土井裕泰、金子文紀、坪井敏雄,2017),《最完美的離婚》(宮本理江子、并木道子、加藤裕將,2013)及其“特別篇”(并木道子,2014),《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名前夫》(中江和仁、池田千尋、瀧悠輔,2021)在日本乃至亞洲都是頗具影響力的愛情作品,對人情世故與日常場景深刻而獨到的體察構成了這些作品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坂元裕二的劇作中,人物在對話過程中總是毫無征兆地以生活中最為常見甚至瑣碎的物品進行比喻。《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名前夫》中,女主人公的兩位前夫在言語中展開爭鋒,二前夫對三前夫說:“最終還不是跟你離婚了。無論是前天腐爛的雞蛋,還是昨天腐爛的雞蛋,都是腐爛的雞蛋。”這段話充滿生活中的小小挫折,都是需要細心觀察體悟才能記住的生活細節,即便是并不友好的言語機鋒也讓觀眾不禁會心一笑。在《最完美的離婚》里,已經離婚的結夏向前夫的奶奶道歉,奶奶卻突然以罐頭打比方,說罐頭是1810年發明出來的,可是開罐器卻在1858年才發明出來:“很奇怪吧,可是有時候就是這樣,重要的東西也會遲來一步。”這樣毫無關系的兩者被拿來講述道理,乍聽之下是用現實物品隨便進行的舉例,但仔細一想又不無道理。《花束般的戀愛》中男女主人公都無法理解剪刀石頭布中“充滿矛盾”的規則——他們默契地認為人生不合邏輯;廉租公寓的信箱里卻有高檔公寓的廣告,也是非常可笑;還有“吃烤肉會在毛衣上留下味道”的微妙不適感覺等。在粗心或一般豁達的人看來并沒有什么,但這正是編劇坂元裕二特有的風格之一:這些細微到無人在意,甚至主人公也認為“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心感受卻構成了影片塑造人物的重要方式。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并非通過某些具有標識性的事件或重要的行動展現,亦非從開始就具有明顯結果的行動來賦予生活意義。《花束般的戀愛》中的真實感,正是依賴這些生活場景中司空見慣、“可有可無”的獨白構成的。這些描述日常感受的橋段把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建立在生活內部,也正是日本世情小說及電影吸引人之處。
這些源自日常經驗的“金句”常常會在影片后面某處進行解構性的再度利用,不僅達成了一種“人生無常”的現世感,而且將被各種理性話語壓抑已久的個體價值立場及日常經驗重新擺放在主題與本質的位置。《花束般的戀愛》中,男女主人公作為剛結束學生生活、進入社會的年輕人,遭到了父母早點去找工作的勸誡。打扮得體的丈母娘勸男主人公:“進入社會就像泡浴缸,一開始不想進去,進去了就會覺得很舒服。”這句話由看起來社會經驗豐富的丈母娘說出來,看似十分有道理,但就在影片稍后,山音麥的前輩就因酒醉泡浴缸猝死。此時的山音麥正深陷“新人”身份帶來的巨大工作壓力中,由此看來丈母娘的人生經驗也并非完全正確。編劇坂元裕二抓住兩人的情感關系在不斷流逝的時間中逐漸發生變化作為組織故事的重心,在他看來這樣的戀愛的日常就是生活本身。“我想要將歲月不斷變化、時間不停流逝這一點直接轉化為人物的感情變化,用這一點來推進故事的發展……比起定時炸彈爆炸等突發事件來說,戀愛更貼近人們的現實生活,而且它存在于每個人的記憶當中。因此,如果登場人物富有魅力,那只要細膩地刻畫出他們的日常生活,肯定就會讓很多觀眾產生共鳴,獲得他們的認可。”[2]這樣的“日常系”的刻畫方式并沒有與宏大敘事具有的歷史主題相結合,其內容的真實性卻能與觀眾的生活體驗產生強大的共鳴共振。男女主角先后畢業、自信滿滿地上班卻屢遭打擊、在下班后一起去餐廳吃飯、在面見對方父母時謹慎小心等內容,與我們當下的生活、情緒之間幾乎沒有任何障壁。
坂元裕二這位在23歲就寫下了《東京愛情故事》(永山耕三、本間歐彥,1991)的劇作家并非只會寫愛情故事。他涉獵廣泛,在創作了《西游記》《我的野蠻女友》等改編劇劇本之余,還以“社會派”編劇的身份參與《我們的教科書》(河毛俊作,葉山浩樹,西坂瑞城,2007)、《女人》(水田伸生,2013)、《母親》(水田伸生、長沼誠,2020)等現實問題劇的劇本創作。這些現實問題劇的內容涉及校園霸凌導致的女中學生自殺、家庭單位中的兒童虐待、單身母親撫養孩子的壓力等現實問題。無論選擇何種題材,對現實的關照都是坂元裕二關注的重點。在愛情劇《最完美的離婚》與《追憶潸然》(并木道子、石井祐介、高野舞,2016)中,坂元裕二還加入了有關日本大地震的情節。盡管作品題材雖不盡相同,這些愛情或社會主題的作品中卻都形成了一種貫穿始終的獨特的“坂元裕二”風格。[3]雖說《花束般的戀愛》中有很多社會性的話題,但如今的坂元裕二已經不會直白地告訴觀眾哪些內容是相對沉重的“社會派”,哪些又是局限在愛情主題中、可以令人開懷大笑。即使單純描述山音麥和八谷絹之間的戀情,他也讓現實生活中的社會元素撒落其間,在編劇創作中盡量平衡著“日常”與“非日常”的關系。例如《花束般的戀愛》中,公司前輩的意外死亡讓山音麥深感悲傷并懷念,而八谷娟因知曉學長在醉酒后對女性惡劣的騷擾行為,因此并沒有表現得格外悲傷。這一錯位的理解加劇了兩人之間的隔閡。觀眾再一次看到,生活元素和社會元素在坂元的筆下如此水乳交融、難解難分。即便是在兩個人的戀情中也有社會因素在起作用,兩個人的戀情也對社會發揮著某種作用。日常經驗是當下時代中普遍存在的東西,因此必然和時代一起發生變化;每段感情、每個角色都不可避免地要在社會中遇到普遍的障礙。《花束般的戀愛》描述的正是這個時代所發生的事情。
二、情感探討:原子化的生存困境
對于人生來說,比起“結婚”,“離婚”是更加復雜的主題,關于這一主題的創作也更加困難。一般的純愛類影片往往將青年男女克服障礙最終走入婚姻殿堂為描寫對象,《最完美的離婚》的編劇與導演這對搭檔卻堅持描述愛情消失之后、陷入糾紛之中的兩個人不得不共同面對的一件事。但從2013年的《最完美的離婚》到2017年的《四重奏》,再到2021年的《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名前夫》,坂元裕二與土井裕泰這對組合多年來一直創作關于“離婚”的影片。《花束般的戀愛》也是在現實生活的背景下展開了對戀愛故事的描繪,男女主角之間明明默契十足卻不得不分開。即使在再次遇見的時候,兩個人依然像當初相遇時那樣不約而同地背對著彼此揮手再見,他們之間的默契從來沒有變過,只是愛情的激情已經不在了。在催人淚下之外,《花束般的戀愛》帶給了觀眾更多思考:這段堪稱“天作之合”的感情為何會“無疾而終”。
影片從山音麥和八谷絹分別和伴侶討論是否可以通過一對耳機分享同一首歌曲開始,他們認為立體聲聲道的歌曲像戀愛一樣是完整的、不能分享的。導演用了中景鏡頭的正反打分別拍攝了兩組對話中男女主角在自己伴侶前的發言;然后景別逐漸縮小到近景,并以平行蒙太奇的剪輯方式突出兩個陌生人之間的默契感與冥冥之中的聯系;最后在全景鏡頭中表現二人忽然同時站起來并注意到了對方,尷尬之下又分別坐了回去。幾天后兩人又因為錯過末班車重逢,他們素昧平生卻神奇地有著共同的愛好和經歷:都在餐廳認出了日本動畫大師押井守;都喜歡讀同一批詩人和作家的書,書里夾著電影票根;兩個人穿的鞋子是同款等等。這兩個21歲的年輕人在同一個城市中萍水相逢,相同的愛好讓他們很快成為對方眼中獨一無二的有趣的人。理所當然的美好開端會讓山音麥和八谷絹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期待,并就此開始了長達5年的戀愛。
在《花束般的戀愛》的情感關系中,二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共同喜歡的作家、游戲、私藏愛好,對這個世界莫名其妙準則的費解,對生活浪漫主義的遐想與追求所維系的。二人以相似的生活方式在理性社會中重設了感性的生存價值,并自覺地將對方的生存鏡像作為自己的觀照領域。換言之,與其說兩人的相愛是被對方身上的特質所吸引,不如說是被對方與自己的共同點所吸引。山音麥和八谷絹愛上的與其說是對方,不如說是另一個自己;兩人的交往也只是基于對方與自己的相似性實現的。從生活習慣到藝術品位過于一致的愛好,以及愛好幾乎完全一致的兩人奇跡般地偶然相遇,反而是影片中最“非日常”的戲劇化部分。它映照出的并非愛情,而是原子化的生存境況中都市男女在感情方面的一種顧影自憐的自戀感。“浪漫的愛情,在現代意義上,是一種將(或希望將)兩個漂泊的人聯結起來的關系。友誼、團結共同利益可以把人們聯結起來,但人們往依夠經驗和共同利益也那樣做。人們通常都有經驗基礎,但是愛記得開端和起源,最重要的是交往之前的經歷,正是這種經歷使愛情在現代具有特殊的意義。”[4]不言自明的默契保持了與他人之間的安全距離,又保證了交流溝通的高效率。在疏遠的人際間關系與強調自我個性的夾縫間,與一個和自己興趣愛好幾乎完全一致的人相愛是原子化社會中新的理想的感情。因此兩人的感情在生活方式與興趣愛好出現分歧之后也岌岌可危。兩人本就不夠穩固的愛情就是在諸如此類的小事中逐漸失落的。在發現自身原來并非獨一無二的個體之后,原子化的原本樣貌暴露出來,虛無感重新成為主人公的生存經驗。原本可以作為身份塑造資源的愛好無人分享亦無人認可,自己也無法憑借這些愛好獲得社會上他人的尊重。在同質化的等級社會中,生活與工作的壓力層層累加下來,最終導致了這場很大程度上由“興趣”維系的關系的失效。
三、后現代日常生活中“真實感”的消逝
與中國青少年觀眾占據主要影視受眾群體的現狀不同,近年來由于受到少子化趨勢與工作壓力的影響,日本電視劇與電影的觀眾主體正在逐漸變成中年人與老年人。這些年齡偏高的觀眾對描寫復雜的人類內心的題材會漸漸喪失了興趣,在審美趨向上更喜歡單純的事物。在這樣背景下,純愛主題的影視作品取代了解決案件和拯救生命的刑事主題和醫療主題,重新成了影視劇中的“新主流”。[5]這種表述立場中的個體趣味和此岸性訴求偏離了宏大敘事中的意識形態化表述,然而與30年前的《東京愛情故事》不同,這批作品講述的已經并非努力的男性與充滿魅力的女性“珠聯璧合”的超驗價值形態,而是一種在喪失了“真實感”之后如兩朵浮萍般的短暫相遇。《花束般的戀愛》等作品在配合中老年觀眾對純愛題材需求的同時,也著力呈現出浪漫愛情背后日常感觸的“不真實”一面。[6]
在表演與臺詞的層面,影片中有大量男女主人公的獨白。八谷絹曾說她只有在某些事情上才是“真實”的,例如吐司掉在地上一定是在抹過黃油之后;而抹過黃油的那一面又必定貼在地板上;山音麥則由于偶然間被全景地圖拍了下來,由此莫名其妙地受到了朋友們的歡迎,由此感到十分興奮,還請所有人吃了飯——在此之后則是一種他自稱為“燃燒殆盡癥候群”的疲倦與無力狀態。在較為體面的都市生活與難以挑剔的禮儀之后,男女主人公實際上處于對一切事情都無欲無求,基本不會感到興奮的“不真實”狀態中。在影像的層面,山音麥開口表白的場景尤其具有癥候性:這組正反打近景的對話鏡頭采用極小的景深拍攝,兩人舉著手機正對著桌上的巧克力巴菲,手機畫面中的對方與巴菲都是清晰的,而手機外的對方則是模糊的;直到八谷絹答應山音麥的告白后,焦點從手機中人物的虛像轉移到了真實人物的面部上;在下一個更近的鏡頭中,山音麥的面部也有了實焦。在虛實轉換間,人物的真心在手機的“虛像”或“偽裝”中保持著頗具距離感的曖昧狀態。攝影鏡頭展示出了“在對話中絕對無法產生的交流”與“命定或不明所以的操弄中”傳達出真心的偶然狀態。在生存空間越來越狹窄的后現代都市與日漸零散扁平的后現代文化中,人類多方面的欲望不斷被壓縮和壓抑,取而代之的是針對特定對象的單純渴望,或被稱為“動物化”的欲望。《花束般的戀愛》中的新一代青年男女放棄了強調個性的自我意識,也不再渴望創造社會關系,而是刻意通過對電影、音樂、小說等內容的喜好保持著自己的獨立空間。
結語
《花束般的戀愛》展示了一種由共同愛好而起,在時間中逐漸改變的愛情故事。情感的偶然性連接在重復的日常變化中發生,多重巧合卻也揭示出這段戀愛的戲劇性。影片中的男女主人公生活在原子化的都市中,對彼此的情感需求已然不再是奮斗一代對“真愛”的追尋,而是一種不需要他者也能被滿足的“動物性”。
參考文獻:
[1]周琴.回歸日常 成就坂元裕二的“爆款密碼”[EB/OL].(2022-02-24)[2022-03-30]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25647632243679378&wfr=spider&for=pc.
[2][3][日]進藤良彥,李莘梓.刻畫人物就是要刻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花束般的戀愛》編劇坂元裕二訪談[ J ].世界電影,2022(01):189-192.
[4][英]約翰·伯格.簡潔如照片[M].祝羽捷,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31.
[5]許曉迪.坂元裕二,寫真實人生的“殘酷物語”[ J ].環球人物,2017(04):105-107.
[6][日]坂元裕二.往復書簡:初戀與不倫[M].蕾克,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