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改革開放初期的連環畫作品,不論是題材還是畫風,較之前都有了巨大的變化,這種變化當然是漸進的,沒有一個截然不同的陡然節點。內容上是慢慢不再局限于一味的敵人、斗爭的,是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有了知識性的選題,歷史和文化的內容增加,乃至出現了旅行為主題的連環畫的。甚至連開本也一改一成不變的64開,從50開40開到32開24開,變得空前多種多樣起來。畫面也不再局限于黑白,開始有彩色連環畫出現,彩色連環畫打破了過去樣板戲才可以有彩色的局限,首先出現在低幼連環畫,然后開始在普通連環畫出版領域里頻繁出現。
比如這本32開的彩色連環畫《奇怪的旅客》,便是一種針對低幼年齡段的孩子的彩色大開本連環畫。
“奇怪的旅客”也是旅客,而旅客自然是和旅行有關,而旅行在當時是一個絕對新鮮的詞語。人們長期生活在固守一地的模式之下,既沒有閑錢旅行,沒有旅行的文化概念,甚至也沒有旅行的興致和念頭。這當然不是人們天生就沒有旅行的沖動,而僅僅是生活條件的抑制罷了。在春風吹遍大地的社會情境之下,旅行這樣屬于個人生活質量提高范疇的美好內容也就成了人們關注的一個熱點。于是,以旅行為話題的連環畫應運而生。
雖然這本連環畫講的不是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而似乎是延續了過去斗爭題材的連環畫的抓壞人的主題,但是畢竟場景展開的舞臺是旅店,是與旅行有關的地方。除了抓壞人的過程之外,其在話語之間、在畫面細節上表現出來的旅行物象、旅行知識,還是對讀者有著強烈的吸引力。
這個故事一言以蔽之,講的是一個小偷在住宿過程中伺機盜竊旅客錢財,被警惕的服務員抓獲的事情經過。
這樣今天看來非常普通的故事,在當時來說卻有著相當的新鮮度,因為這個故事里沒有深挖這個盜竊犯的成分,他既不是特務也不是變天分子,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刑事犯罪嫌疑人。小偷將盜竊來的錢藏在了鞋里,這就是破案之后的真相。在今天見多識廣了的廣大讀者來說,這個小賊沒有使用暴力,沒有狗急跳墻地傷害始終對他抱著明顯的懷疑態度的服務員,更沒有抓住出現過很多次的逃跑機會一走了之,甚至在最后一幅畫面之下雖然文字上寫著“押送公安機關”的字樣,但是就只是讓他一個人在前面走著,后面有一定距離地跟著幾個服務員而已,既沒有扭也沒有押。說明還不是大惡之人,也說明當時社會狀態還相對淳樸自然。
在這部連環畫里,我們可以在這個抓壞人的故事之外,看到當時的旅店管理延續著多少年以來的公家模式:登記旅客信息的環節必不可少,而且需要有介紹信才能入住,準備住幾天、哪里來哪里去都要進行詳細說明。一個房間至少住四五個人,每一個人一張床,每個人的一切都在其他人的目光之下。住下以后聊天看報讀雜志算是旅客生活的重要場景,旅店為這樣的享受提供了必要的條件:送報紙雜志給旅客看,每個房間都有專門的木頭箱子放這些讀物。
熱水供應系統也可以從連續的多幅畫面里連綴成形:用木板制作的平板小車推著的兩個洋鐵皮的大壺是從鍋爐房運水過來的工具,運過來以后顯然是灌到一樓大廳里的一個相對固定的熱水罐里。熱水灌自帶水龍頭,水龍頭下面有茶杯,可以接了喝水;茶杯下面還有一個敞口的洋鐵皮水桶,是接漏掉的水的,以免弄濕地面。至于樓上用熱水,就需要拿了暖壺來接水了。暖壺有兩種格式,一種是老式的竹皮暖壺,一種是新式的鐵皮暖壺,兩種暖壺的使用似乎有所區別,那間四五個人一個房間的客房用的是竹皮暖壺。
在客房里每張床床頭的痰盂都是標配,這個標配在旅店的辦公室里也有,在醫院的病床邊也有。痰盂的作用一如其名,是不是夜里還兼有尿盆之用就不知道了。由此可知客房里是沒有廁所的,廁所可能一層樓才有一個,甚至是在樓外面。
衣服架子是沒有的,搭在椅子上、床頭上便是很自然的選擇。而旅客的包裹也只能放在床頭地腳,這就給伺機盜竊者留下了很大空間。他夜晚不睡就是等著別人都睡了以后好下手,得手之后立刻就要走,而且去的是兩個半小時之后才開車的杭州,不是他登記的時候寫的去向地廣州。從旅店到車站只需要半個小時,他卻這么早出發的細節讓服務員起了懷疑,沒有允許他離開,也就是沒有給他結賬。沒有被允許離開就不能離開,這個事實會讓今天的讀者吃驚,但是當時公家的旅館是帶有一定的管理性質的,對旅客的管理性質,旅客要服從。
單純沒有結賬就不能離開旅店,這在一個盜竊犯來說是匪夷所思的。說明那時候不單純是有退還押金的結賬手續,還有一個繼續旅行的合法性的證明,比如交還押著的介紹信之類。這一套嚴密旅館住宿制度讓這個人員流動的公共平臺萬無一失;制度對人的嚴格管理狀態可見一斑。
作為一本寫實連環畫,畫家非常忠實地將當年全部的旅店實況都逐一記錄下來,沒有含糊的地方,沒有省略掉的、想當然的地方;盡管畫面上經過了整齊和整潔的處理,和現實生活中肯定會有塵土、會有凌亂之處的場景有所差異,已經屬于藝術化的生活高于生活的狀態,但是經過很多年以后,它卻依舊是當年那些物用與制度的翔實標本。

讓人有點吃驚的是,在醫院的病床下,有一個筐,筐里放著用過的藥瓶子,包括輸液瓶子。瓶子不是取自紙箱而是取自筐中,用完再放回筐中。這是那個物質匱乏、包裝落后的年代里的一個小小細節。倘若不是有過類似的生活經驗,或者到過醫院寫生,畫家是斷然不能想象出這樣的器物之用的。
上個世紀70年代末,上海的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了一系列這類大開本的彩色連環畫讀物,雖然大多是以低幼為讀者對象的兒童連環畫,雖然當年的印刷技術有限,色彩還原遠不及現在,但是連環畫家們普遍煥發出了青春,以精湛的技巧和踏實的實證主義精神,為中國連環畫創作留下了很多寶貴的遺產。當時年富力強的著名連環畫家韓碩的這本薄薄的《奇怪的旅客》,只是其中眾多遺產中的一種,其題材本身、故事本身的光彩可能已經暗淡,但是畫面的魅力永存。
(作者系花山文藝出版社編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