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滕

凌晨三點她從公寓出來,外面路燈很亮。遠一點的燈光蒼白而稀薄,感覺像身處一列孤獨火車的車頭。冷風吹過,她回頭望了眼,整棟大樓沒有光亮。房東家的窗就在她家窗戶的左側,晚間曾聽見他們放音樂,給什么人慶祝,走動喧嘩,現在也熄滅著。他們有個在國外的兒子,或許回來了,但也可能是別人。
一切都很安靜,從外面根本聽不出這大樓水管的任何異響。她看看手機,兩個未接來電,叫的車還在幾個路口之外,小車標在地圖上緩緩蠕動著。不知為什么,每次等車,看著圖標漸漸逼近,她總有種心悸的感覺,仿佛預料之外的某種東西將要不期而至了。她有時會想象自己是站在原地的逃犯,那代表定位的絕望的小紅點,等待某輛車來慢慢找到她。除了等待她不知道還能干什么。
手機響起來,這次她接了。對方焦急地問,到哪了?
她說,在等車,車快來了。
對方聲音有些撕扯,怎么那么慢?
她說,我有什么辦法,這個點車本來就難叫。又問,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講清楚。
對方不耐煩地說,等你來了再說。
他們僵持了一小會,似乎是在預期之外,然后那個人有點不甘心地把電話掛了,剩下嘟的一串回聲,在夜晚有種堅硬的質響。
她掖了掖大衣領子。跟現在這個男友在一起,已經兩年了。過去他也進過拘留所,在遇到她之前。她知道他是個麻煩,不停喝酒、欠債,換各種沒人說得清楚的工作。有一天在各自砸掉一些東西后,她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受不了了,必須做出一些改變。然后他們離開原來的地方,搬來這里,他也找了份更加無法說清的工作。
他們作息總有時差,偶爾碰在一起了就彼此親吻、爭吵。事實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改變,從父母相互折磨的漫長婚姻里她就意識到這一點。至少他對她也有好的時候,凌晨帶來很貴的水果,付清每月的房租,但他從來沒有半夜三點給她打過電話。半夜三點,衛生間的水管輕微的嘩響,仿佛遠處模糊的海潮。
車來了,在離她幾米的地方調了個頭。她拉開車后門,聞到一股木柴的氣息。車里很新,司機坐在黑暗中,透過后視鏡看著她。似乎是個并不整潔的年輕人,她不大確定,但在余光里能感覺他的一些發角,疲憊地刺戳著。她坐進去,避免和他打招呼,在這個深夜她不想引發任何話題,例如為什么開車到這么晚,為什么透過后視鏡看她。關上車門的時候,她聽見他們中有誰輕輕嘆了口氣,仿佛是錯覺,又仿佛有第三個困倦的人在場,然后發動機低響起來,在寒冷中發出震顫。
她靠著車窗,看見司機舊黃的卡其衣領,在暗影里沉默地收斂。車經過薔薇弄,又開出風情大道,沿途夜宵店都開始陸續收攤,也有人氣正旺的,蕭藍的燈光裹挾著蒸騰的熱氣。路上沒什么行人,司機打了一把方向,拐進一條狹窄的暗弄,然后越開越黑,兩邊漸漸草葉繁茂,隱隱聽見高架的喧嘩,凌厲而荒蠻,和去市區的路兩樣了。
我去派出所。她禮貌又生疏地說。司機并沒有理她,車子繼續在夜中滑行,路燈越來越凋零,她開始緊張起來。
她想起去年的時候,和男友到暹粒玩,抵達也是深夜,他們坐上一輛當地的敞篷三輪車,趕往旅館。一路雜草叢生,有些荒蕪的燈牌在遠處閃爍,車輪軋過土路,發出磕磕的悶響。車夫艱難地說了幾個英文單詞后,再也沒出聲,他們仿佛一直踟躕在濃黑的夏日的盡頭。她緊緊抓住男友的手,瞪大眼睛,望著車夫的后背。男友卻無所謂地笑著說,不要緊的,就算把你拐去,最多讓你留下來當個小姐,還能貼補我們這趟的費用。來之前他們就知道,此地色情業盛行,也合法。她狠狠地打了他一下,盡管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很生氣。后面的旅程仍舊愉快,他們互相照應著爬完幾乎全部的石廟,然而現在想起這些,她發現自己依然生氣,并且有種停留在熱帶雨天的莫名悲哀。
這不是去派出所的路。她終于鼓足勇氣說。
司機停頓了一會,說,去接另一個人。這次他沒有看后視鏡。
你要去接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繃緊了,在漸漸熱起來的車里幾欲裂開。
司機沒有再回答。
她突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機,點開打車軟件。非常奇怪的,她注意到那個定位小紅點,還停留在原來的地方,在住地附近的版圖上瑟瑟徘徊著,仿佛莫名被精準的現代系統遺棄了,然后她對照訂單信息,發現單子是拼單,延續了她一直的打車習慣,剛才一時匆忙,并沒有改過來。
她忙說,實在不好意思,請你幫我改成專單,我可以多加錢。真的趕時間。
司機說,不是錢的事。他側耳聽著導航,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后脖頸上撫摩著。他手上并沒有戴戒指,也沒有戴別的什么。
她焦躁起來,加重聲音說,你要多少錢?
我說了,這不是錢的事。司機不耐煩地重復,望了眼窗外。外面正經過一片工地,裸露的鋼筋和水泥墩彼此堆疊,發出壓抑的喘息。隔了很久,他把目光收回來,她知道他又在透過后視鏡看她。
他在一家游戲廳門口站著,不知道是剛出來,還是路過。車開過頭一小段,他還站在原地,游戲廳的燈光在他臉上變幻閃爍,仿佛試探一個打盹的人。車喇叭響了兩聲,寂靜像冷湯蕩漾了一下,一個將要拐進暗弄去的女人,很吃驚地回過頭,茫然望著半空。
他跑上來,拉開車門看見她,略怔了怔,然后徑直坐進來。她只好稍稍往窗邊靠去。車內的木柴氣息濃烈起來,車座開始散發浮油的味道,多半是他抽過煙。
司機問,是到海洋世界嗎?他“噯”了一聲,兩手插進衣兜里,皮夾克發出窸窣的輕響。她能覺察出他刻意掩飾的緊張,還有肩膀微微的戰栗。他把前排后背的網兜袋拉開來,看了看里面,又驀地彈了回去。皮筋在昏暗中微弱地收縮,她聽見他隨之發出低喘,仿佛一個剛潛完水上岸的人。
過了一會,他似乎平靜下來,略帶興奮地說,你知道嗎,南慶祥路上有座著火的建筑,我剛路過那。
她和司機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然而兩人都不由凝神諦聽。街面一片黑寂,整個城市依舊沉在黎明前的水底,沒有火光、燃聲,或者消防車呼嘯的警鈴。
南慶祥路似乎離得并不遠。
司機嘟囔了一句,興許這會兒已經被撲滅了。
他興致勃勃地說,不可能,我經過的時候火勢很大,從底樓一直躥到頂樓。火光照得跟天亮一樣。他直起身子,頭向前伸著,似乎在日常堆積的疲憊之余終于找到一點可以說的東西。
他們在狹窄的空間里努力傾聽,她看見他的手在光亮處一揮,手指微微蜷曲著,也許那上面曾經放過一根火柴,似乎也只能是一根火柴。
沒有人再對火災發表任何看法,車子沉默地滑了一段。司機突然問,海洋世界這會兒開門嗎?
他想了想說,不知道。
司機又問,那里有什么?
他仰靠在座位上,像是在努力思索,然后放棄了,無所謂地說,不了解,我沒去過那。
司機在失望中看著路況,然后把后視鏡正了正。從里面可以隱約看到他們后尾有輛大巴,高聳的車頭充滿霧氣。
他轉臉問她,你去哪里?或許我們可以路過南慶祥路。她看向旁邊,沒有理他。她并不喜歡他肘間的味道,現在她聞出來了,確實是煙味,況且她對路邊的火災和海洋世界都沒什么興趣。
司機幫她回答,不路過,她去街道派出所。
他繼續問,這個街道的派出所?
司機點點頭。
他摸了摸下巴說,我上一次去派出所,還是陪我媽。她從鄉下來看我們,拎了一麻袋鴨子坐公交車,坐到半路發現鴨子少了,就報了警。結果一車人,跟著公交車司機,一起到派出所里接受調查。
司機仿佛很感興趣,問,活的鴨子?
他說,活的。調查了半天,沒有任何線索。兩只活鴨子,就這么沒了,誰也沒找到那兩只鴨子。
他說到這里頓住了,司機等了一會,問,后來呢。
他說,后來我媽就回去了,到鄉下沒兩個月,去世了。腦出血。
司機一時沒有說話,而她一直沉默地看著車道旁一個摩托車手,載著個光腳穿拖鞋的女孩。那女孩每隔一兩個路樁,就站起來,迎風呼叫著,也許他們想要在天亮前到達某個地方。
她想著她的男友,在派出所里,會不會因為等不到她,已經睡了。她知道警察在深夜會點著大燈,然而他在亮光中也能睡著。他在一切顛簸的交通工具上都能睡著。她喜歡看他趴著睡時后腦勺那個旋,即使撫摸著,他也不會醒。
有一次,他們兩個和他的表哥一起回鄉下老家,在長途火車上,他一開始就睡著了,睡了一下午。她緊緊盯著他們的行李,還有窗外移動的山原。車廂里的空氣潮悶無望,他表哥起身去過道的時候用手抹了一下她的胸口,迅疾短怯的一記,讓她幾乎以為是錯覺,一直怔到下車,那個油膩的瘦子輕淺地打了聲招呼,就同他們分散了。此后她又見過他表哥兩三面,那天的情況她始終沒提,她知道他從來不告訴她一些事,而她不告訴他的,似乎只有少數這幾次。
她在恍惚中聽見男乘客跟司機聊著音樂的事,大概有誰提議放點歌,然后他湊過來問她,你要聽些什么,可以用藍牙連我的手機放。她把臉轉向窗外,沒有作聲。也許她曾經有喜歡的歌,但是無所謂,在這個陌生的夜晚,一點音樂不能對任何事有任何幫助。沒有任何幫助。
他徑直研究起自己的手機,過了一會,車里響起歌聲,中年女歌手清冷的喉嚨,緩緩地灌滿每處縫隙,大概是講一個晚回家的人,坐在喜歡的人開的車里,兩個人都很快樂。背景有疏離的鼓點和薩克斯,像傍晚從天窗望出去的晚霞一節一節。她聽過這首歌,但還沒到喜歡的地步,或者這就是中年人的品位,她知道他已經不再年輕了,也許因為他頭發的氣味,也許是他雙手插兜時的姿勢。
他們三個在歌里共同浸泡了一會,直到尾聲變得稀薄,歌手的聲音離車子越來越遠。
司機忽然說,海洋世界應該有魚吧。
他盯著副駕駛的空位,不置可否地說,應該有。
司機說,前段時間聽說那里逃走了只海龜,也可能是被偷的。
他說,有誰會偷一只海龜,一只海龜沒什么用處。
司機說,海龜吃什么?
他聳聳肩說,不知道。然后他收起凝滯的眼神,仰頭向車頂望了一會,仿佛目的地在一個不確定的地方,過了今晚并不一定能夠到達。
她瞥見他的胡渣,像海龜殼上的絨毛,在暗藍的水里浮動著。她詫異于他忽然的沉默,也許只是因為她的沉默。再過幾分鐘,她就可以離開他,離開一切有關海洋的心不在焉。
車里沒再響起第二首歌,她聽見司機用干澀的聲音說,或許再過幾天我可以帶我孩子去那里看看,等我有空的時候。
車子繞過一座環島,似乎抄了段近路,但也可能是在毫無意義地兜圈。她對這座城市的道路系統還不熟,而且坐在這輛車里似乎太久了,幾乎失去時間的概念。困意逐漸上涌,路邊閃過的路燈暈成模糊的光帶,孤獨而漫長。她把車窗搖下來一點,看著那些光。
冷風像鋼簽刺進縫隙,貫通整個后座。他把夾克領子豎起來,暗地打了個顫,然后把手伸進內袋,摸出一包煙,抖出其中的兩根,問她,我能抽一根嗎?她面無表情地看看煙,他又顧自去掏別的,也許是點火的東西。
他在衣內的左右兩邊都摸索了一遍,細碎而迷茫,仿佛是仔細拍打著懷里將要熄滅的部分。接著他又抬起半邊身體,去摸褲子的后袋。所有口袋是空的,他開始焦躁起來,雙手攀住前座,望著司機的方向盤。猶豫了一會,他終于開口說,那個,我丟了樣東西在上車的地方。
司機看著后視鏡問,哪個地方,剛才那游戲廳?
他若有所思地說,大概是的。
司機問,什么東西?
他說,一個打火機。
司機問,重要嗎?
他說,重要。
她閉上眼睛忍受他們的對話,這世界原來還存在一個重要的打火機。但那又怎么樣?丟失重要的東西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然后她聽見司機說,那怎么辦,要不開回去找?
他馬上說,對的,要回去找。
她不可思議地睜開眼睛,看見司機用余光在后視鏡里掃著她,似乎征詢她的意見,過了兩三秒,他就自己做了決定,愉快地說,好的,那就開車回去幫你找。沒有等誰再說話,他馬上開始振奮地往回打方向。
車子慢慢轉道,似乎要在前面的路口拐彎。她終于決定停止沉默,在那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朝著黑暗中某個不確定的方向大聲說,開玩笑嗎?要開回去?你們經過我同意了嗎?開玩笑的對吧?她再三重復著,但沒有看任何人,他們也沒有看她。她的聲音漸漸顫抖起來,像煮沸的壺水:我男朋友,這會兒,在派出所等著我去保釋出來。半夜三點鐘,他把我從床上叫起來,我還要去交保釋金,我都不知道賬戶里還剩多少錢。現在你告訴我,要跟著你們這兩個吃飽了撐的人去找一個打火機?我受夠了!我已經忍了一路了!不是每個人都關心什么逃跑的鴨子和烏龜!
是海龜。她聽見司機輕輕說了聲,似乎憋著笑。
她憤怒地捶了一下駕駛座后背,喊道,所以呢?你分得清烏龜還是海龜?我打賭你這輩子都沒看見過海龜!你永遠不會帶你的小孩去海洋世界,或者太空世界。你只會天天坐在這里,意淫這個,意淫那個,然后趁著乘客下車的空當拼命抽煙。我知道你在車里抽煙,你剛才就抽過,我聞得出來。
司機默然不響,三個人忽然噎住,像是被車廂框起來的這一小塊空間吃了一驚??諝饴蹋挥幸魳凡シ牌鞯碾娏髀曀凰辉谔?。男乘客在停頓了很久后,發出一種鼻音,似乎是無謂的試探,隨即又消寂了。
然后她的手機響起來,在某個沉睡的深處,一點一點滲透開去。她從氣憤中回過神,抓起一旁的包,埋頭在里面翻弄著。她包里的東西叮叮當當,把手機鈴聲埋在一個觸不可及的暗區。兩個男人手足無措地看著她不斷拉扯著包,接著劇烈地晃動,包里不斷顛出一些零碎物品,一個粉餅盒彈到靠背上,順勢滾進座位的下面。
在鈴聲將要填滿車廂的最后一刻,她抓到了手機。她忙亂地在手機屏幕上戳了兩戳,湊近耳邊,對面已經掛斷了。手機屏幕持續亮著,照亮她的臉,直到這時他才看清她的臉,單薄而慌張。她一直注視著手機,開始他以為她是在看時間或者別的,后來她哭了起來,他們清楚地聽見她的哭聲,還有像打嗝似的抽泣。
他起身越過她的膝蓋,幫她把窗戶的縫隙開大了一點,然后她在模糊中看見他的香煙亮起來,小小的橘紅色的火光。她不知道它是怎么亮的,她不記得他們曾經到他原來上車的地方找東西。
他吐了口煙圈,開始幫她撿拾掉落的物品。偶爾交接時,他們的手指微微觸碰,她能感覺他指尖傳來的粗糙,像熱帶植物的外皮。他把化妝包遞給她,看見上面的吊墜,笑著說,你這個吊墜,跟我妻子的一模一樣。
她沒想好怎樣回答,他又接著說,其實我早想講,你跟我妻子也長得有點像。仿佛怕她誤會,他又補充了一句,不是完全像,稍微有一點。
她低著頭,努力揣測他語氣里的企圖,然而他講完這些,自己也拘束起來,像一個謹慎的中學生,輕輕撓了撓頭。他的香煙味道逐漸在車里發酵,似乎剛剛也發生過一場小型火災。
過了一會,他問,你男友是怎么進去的?賭博?醉駕?
她搖搖頭,一臉的茫然。剛才電話里沒說清楚,她也沒再問。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問。
他笑著嘆了口氣,年輕人。我年輕時也喜歡賭博,賭大了的時候,去過澳門,去過摩納哥。
她脫口而出,摩納哥什么樣?
他沒有回答她,繼續說,我老婆的情人,也是我在賭局上認識的。那天玩梭哈,我的一手同花大順狠狠贏了他一副滿堂紅。
她隔膜地聽著,但從他的語氣里,她知道那天他并不是最后贏的那個。
知道我是怎么發現他們倆的嗎?他陷入一種粘滯的回憶。我家客廳擺了個魚缸,一條很貴的熱帶魚脹死了。去解剖的時候,魚店老板當著我的面拿出來一只避孕套。后來我才知道,她原本故意把避孕套扔進魚缸里,等著我發現。誰知被魚誤食了。我至今都忘不了那條魚脹死的樣子,它的魚鰓變成粘稠的粉紅色,就像……手上的凍瘡。你生過凍瘡嗎?
他瞟向她的手,帶著一些迷惑。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他要握住她,然而他把香煙吸亮了一霎,又看向別處了。她覺得她也應該問些什么,例如為何要把避孕套故意扔進魚缸里,然而并沒有。他們仍舊保持著一定距離,她忽然發現自己渴望那種觸碰,像剛才,在黑暗中,指尖和指尖輕輕探試,最微小的一點體溫。她不知道這種期待從何而來,甚至也許是自他剛上車的那一刻。
后來我再沒養過魚。他興味索然地說。
她努力想象著魚變成粉紅色的樣子,還有臨死時沮喪的眼神。車里忽然變得很靜,有種被注目的肅然,也許那司機一直聽著他們。
你知道,她說,我其實很想要一個小孩,但如果我和現在的男友有了小孩,我會不知道怎么辦。
他轉過臉,困惑地看著她,似乎還未從自己的回憶中抽離。
她接著說,我男友曾經讓別人懷過孕,在我們剛住一起時。那女生來找我,我在午休,是個大夏天。她化著很濃的妝,汗把眼線都暈糊了。我們在很小的房間里相對坐著,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哭——也許本來她是準備哭的。后來我下樓去給她買了根冰棍,她就帶著那根冰棍走了。
到現在我都無法搞明白,為什么會給她買冰棍。一個失望的孕婦,為什么會要吃冰棍。她有點哀憫地看著虛空,露天廣告牌的光亮正投射進來,紅色和藍色交織成霓幻的薄霧。
也許她需要的就是一根冰棍,沒有別的。他安慰地說,而你也需要一根煙。他再次把煙遞過來,讓她拿出一根,是那種混合型的淡煙,他猜想她未必沒抽過。
她把煙放在嘴邊,猶豫了一下,把頭湊過去。這是他們目前為止最近的距離,她能感覺鼻息和他的微微一撞,然后她把煙頭伸向他的煙頭,在火光處停滯幾秒,讓它亮了起來。
你永遠別想知道一個男人在半夜三點的外面干些什么。她有點淡漠地說,即使這次他告訴了你,下次也未必講真話。
他仔細咀嚼這個說法,然后點頭說,這倒是真的,任何一個年齡的男人都一樣。
就比如你。她微微轉向他說,你之前干過什么,之后要干什么,沒有人知道。
你想知道嗎?他看著她,目光突然閃動起來,像被什么東西點燃。他們之間似乎瞬間多了一個秘密,或者永遠無法履行約定。
她避開他的目光,吐了口煙說,暫時不想,我要煩的東西已經夠多了?,F在我要去派出所,跟那些警察交涉。等他出來后,我大概還是會跟他住在一起,忍受他的懶惰,還有上廁所時不掀馬桶墊圈。
他搖頭說,不掀馬桶墊圈那可太糟了。
她跟著他搖頭,并且強調說,從來不掀。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著他們,然后開始過一段陡峭的下坡。車廂在寬闊的道路短暫而放肆地飄飛起來,他們都心里蕩了一蕩。她把煙頭扔出窗外,抓住車門把手,雙腳交疊著抵在車門上,像在經歷某種碰撞。在這段漫長的旅途中似乎只能這樣,她想不到還有別的能做的事。
而我的妻子……車速平穩后,他開始接著前面的話說,我的妻子卷走了所有的錢。她迷茫地望著他,看著他倒出剩余的煙。
他銜著一根新煙說,她還帶走了我們的女兒,藏在什么地方不出來,但我知道她也不可能跟那個賭鬼,那個傻X。她似乎聽見他發出一種爽利的吞咽聲。你知道嗎,今天我回到家,看見房子里空蕩蕩,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一個空魚缸,擺在客廳正中。那魚缸足有浴缸那么大,有一會我很想爬進去躺躺,真的,有那么一會。他重重地朝后一倒,像是在高樓的邊緣后傾。
他們在黑暗中懸空了一會,然后他傾起身子說,是你的手機?
她也屏息聽著,鈴聲仿佛在一個不成比例的巨大時空,很突兀地響起來。她連忙摸出手機,接通后,對面的咒罵聲迫不及待地溢出屏幕。她木然停在那里,既不回答,也不掛斷,聲音通過聽筒傳來,像是不得勁的刀片,隔幾個字節劃開一道痕跡。
她握著手機,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戴手套。她總是忘記戴副保暖手套。對面仍在斷斷續續地質問,為什么不接電話……怎么還沒來……你是不是不想來?她發現每一個問題似乎都合情合理,卻又掉落在今晚這個世界的縫隙之外。
她很費力地想要辨認路邊一閃而過的路牌,弄清目前確切的方位,然后手機被他一把奪過去。她聽見他大聲對著話筒說,你還有臉打電話!就憑你,撒個尿都不掀馬桶墊圈,就該判幾年徒刑!
他驀地把電話掛斷,還給她。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同時笑了起來。起先是那種輕微的,小心翼翼的笑,然后越笑越大聲,逐漸形成一團放肆的聲浪,司機也跟著高興地笑起來,像在接受某種安排。對面過來一輛大水泥車,照亮片刻駕駛室,在交錯的一剎那,每個人的笑容都漾起柔稠的金波。接著司機高興地說,派出所就要到嘍。
他遺憾地說,真可惜,要不是我把自己家點著了,本來可以邀請你去坐坐。我家就在南慶祥路上。跟你們說過,南慶祥路上有座著火的建筑,你們還不信。
她聽見他的話,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一切東西都有了著落,剛才濃烈的木柴味也是真的。她喜歡那種味道。
他繼續說,放火其實一點也不難,火柴加一堆浸滿汽油的報紙就行。我看著家里燒起來后,跑出來坐電梯,看見電梯里的廣告牌,寫著,海洋世界——帶你進入超常天地。掛了大概好多時了,平常都沒注意。我就想,超常的天地是怎么樣的地方,會不會比現在的更好?
他的問題大概把她和司機都問住了,大家都不響。她在又一次短暫的霓虹亮光里看清他袖子上有塊焦跡,也許就是這次大火的燒痕,也有可能是另外一次。她很想俯在那塊袖口上,短暫地睡一下。
她怔了那么一會,然后點開打車軟件,查看一遍定位。小紅點已經離開之前徘徊的地方,抵達一個遙遠的位置,但并不確定就是此時他們的。她久久看著地圖,企圖從上面找到一座著火的建筑,或者辨認海洋世界是否還開著門。
在最末一個路口,司機突然說,要不我們去南慶祥路上看看?她馬上說,好呀,去看看!她抱起自己的包,莫名興奮起來,像一個半夜聽見大人臨時決定去參加聚會的孩子。司機也很興奮,緊張地調轉車頭,發動機在臨時減速后,發出一種沖刺的呼聲。他微笑著坐在后座的一邊,縱容地看著他們。上車時他就知道司機很年輕,現在想想,估計和他廠里那個跟了他多年的小弟差不多。
他們沒有經過多少路途,剛到南慶祥路口,就看見了火光。著火的是街正中的一幢住宅,十幾層樓高,從上到下包裹著火焰。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大的火,也許他們都沒看見過。周圍人并不多,只有幾個逃下來的居民,還有附近通宵的夜攤主。消防救援還未趕到,也可能一直不會到了。他們把車停在路邊,在車里遠遠看著。她用雙手括住眼眶,瞇眼望著前方,像是架著一個望遠鏡。煙氣在她的睫毛下閃動。也許他會送她一個望遠鏡,如果不是今天趕著去海洋世界的話。
她應該得到一個望遠鏡,他想,雖然他從沒送過女人這種東西。
整條街漆黑一片,只有那幢點亮的住宅,偶爾傳來嗶(口皮)的油響,像是一種奢侈的沉默。火苗熊熊燃燒,乘著寒冷的空氣上升,在灰藍的天空形成一團絳紅的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