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海龍 蔣琛嫻
2010—2016年,美國強勢介入南海地區事務,菲律賓將中菲南海爭端訴諸仲裁,越南在南海問題上頻繁針對中國發聲。美越菲三國的高頻互動及其導致的南海緊張局勢給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帶來極大困擾。南海問題已經逐漸成為南海周邊國家認知中國影響力的重要因素。國際影響力是指國際行為體通過采取有目的的行為,致使其他國際行為體的愿望、偏好或意圖,朝著與施加者一致的方向發展的關系狀態。當個體或群體致使其他個體或群體去做某事,或有意向去做某事時,影響力就發生了。由于國際影響力是一種能夠改變或左右其他國際行為體利益與需求的能力,在南海爭端的凸顯下,周邊國家對中國影響力如何作用于各國及南海地區的認知,成為各國對華政策的重要參考因素。
既有關于南海問題影響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的研究主要從大國競爭、雙邊關系、國內權力與利益結構等視角展開,探討各國改變對華關系的結構性與進程性因素。少量探討對中國影響力認知的文章也主要從國家的視角展開,卻鮮有從跨越國家層面,將南海爭端等地緣政治因素與相關國家民眾對中國影響力的認知聯系起來的研究。由于南海周邊國家民眾如何認知中國的影響力,關系到各國與中國合作的長期意愿以及中國在海外的長久利益,從民眾認知的視角出發研究南海問題對中國影響力的作用,具有越來越重要的意義。
本研究將以“南海爭端等地緣政治因素如何穿越國家層面作用于民眾對中國影響力的認知”作為核心問題,綜合“亞洲晴雨表”民意調查數據,全球事件、語言與語調數據庫(Global Database of Events, Language, and Tone,GDELT)和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對外援助等數據,以中國影響力為因變量,以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的微觀因素為自變量,以南海爭端及其相關地緣政治因素為調節變量,運用調節效應分析模型,分析與驗證近年南海問題成為國際熱點問題過程中,“地緣政治因素”對“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的微觀因素”的調節效應,以求精準研判中國周邊政策的社會效應,提高應對南海爭端的政策效能。
國際影響力作為一種能夠影響他國及國際社會的力量,主要基于國家有形的“硬實力”及無形的“軟實力”的獲得。約瑟夫·奈認為,國家的硬實力資源包括武力、交易、制裁與賄賂等,而軟實力則來源于國家的文化、政治價值觀以及外交政策的吸引力。熊琛然等基于國家間實力比例關系和不對稱依賴關系,建構了國家對外影響力指數模型,將經濟、軍事等硬實力、社會文化以及聯通能力等軟實力指標納入測量,并對中國、美國、日本和印度在中南半島的影響力進行了比較分析。就中國而言,趙英男(Young Nam Cho)、王紅纓(Hongying Wang)等人認為,中國發展模式、中國外交政策以及中華文化,是中國軟實力的三種主要資源,中國將這三種資源運用于國家提升軟實力的外交戰略,是促使中國影響力不斷增強的重要原因。而張莉則看到了媒體的作用力,提出西方媒體對中國崛起的廣泛報道,是中國影響力的另一種重要資源。
為了對相關軟實力資源影響民眾認知的作用效力及作用方式進行測量,一些學者借助國際民意調查,通過量化分析,從微觀層面展開了相關研究。席金瑞等人使用“亞洲晴雨表”數據驗證了中國發展模式與民眾積極看待中國影響力的正相關關系,得出中國崛起與東亞民眾接受中國發展模式的水平高度相關。馬修·林利(Matthew Linley)認為關于中國的信息輸入可以增加民眾對中國的熟悉程度,減少對華威脅感知。他使用“亞洲晴雨表”2006—2008年對東亞12國的調查數據,驗證了各國民眾觀看中國電視或電影的頻率與他們對中國的好感度成正比。而韓國學者李貞南(Jung-Nam Lee)通過對CCGA/EAI調查數據的分析,發現中國的優秀文化資產相對于美日韓具有的優勢,是中國軟實力的重要資源。而東亞國家民眾在文化價值觀上越趨近傳統主義,越可能正面評價中美的區域影響力。
除了個體層次的影響因素以外,民眾對他國影響力的認知還需要考慮國家間關系的其他因素。博爾丁(K.E. Boulding)認為,本國與他國地理空間的關系、敵對或友好的國際關系狀態,以及對他國強大或弱小的判斷,是三種重要的影響因素。就中國而言,南海問題等地緣因素對周邊國家民眾的對華認知存在著重要的影響。已有少量研究嘗試將個人層次的微觀因素與國別層次的地緣政治因素結合起來,測量民眾對中國影響力的認知。特拉維斯·納爾遜(Travis Nelson)提出國家利益、政治與國家認同、民眾對外接觸、軍事沖突四個解釋性變量,驗證了各國在外交政策上是否與中國存在一致性、近期是否與中國存在沖突、對中國文化的認同程度,與其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存在相關性。但是,該研究未能將兩個層次影響因素作用于民眾認知的方式進行有效區分。事實上,在他國民眾對中國相關信息缺乏了解的情況下,地緣政治等國別層面的影響因素,需要通過一定的傳導機制,來間接影響民眾對他國影響力的認知。既有研究一般認為,公眾在缺乏足夠國際政治知識和信息的情況下,對其他國家及與該國相關的外交政策的認知主要來自于政府官員、政黨領袖等精英階層“自上而下”的傳導。詹姆斯·格爾貝(James Golby)等人的調查實驗發現,受訪者對外交政策的回應與高級軍政領導人的認知存在顯著的相關性。
除了“精英暗示模式”以外,國別層次上的地緣政治因素,還可能通過調節個體層次上影響因素的作用效力,作用于他國民眾對一國影響力的認知。這將是另一種有效的分析路徑。本研究將根據既有研究,分別提煉出個人層面和國別層面的核心影響因素,將兩個層次的影響因素聯系起來建立理論假設框架,并通過統計學上的調節效應分析,對假設進行驗證。
南海周邊國家民眾如何認知中國影響力,反映出有關國家民眾對中國日益增強的硬實力與軟實力將如何影響本國的普遍感受與價值判斷。結合上述研究成果,從社會心理學認知結構的視角解析,提煉出認知主體、認知客體和中間介質三個基本要件。就認知主體而言,價值觀因素被認為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考察因素。因為它不僅是指導人們生活和行為最強大的主導性因素之一,而且在塑造民眾認知方式方面同樣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自身的價值觀與中國價值觀的近似程度,是周邊國家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的重要軟實力基礎。中國是周邊國家民眾認知的客體。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模式下經濟持續高速增長及其帶給周邊國家的經濟、政治、社會影響是中國影響力的客觀資源。由于絕大多數他國民眾都不可能直接、現實地接觸中國。因此,他國民眾對中國的認知,很大程度上是媒體與民眾認知互動的結果。媒體既是聯結認知主客體關系的中間介質,又是另一種有效的力量資源。基于上述理論探討,本文將著重分析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的三個微觀因素:一是相關國家民眾對中國發展模式的認同。二是相關國家民眾對本國媒體報道中國信息的信任程度;三是相關國家民眾的價值觀與中國傳統價值觀的相近程度。
他國民眾對中國影響力的積極評價首先與中國高速發展對周邊國家的示范效應及給各國民眾帶去的實際利益有關。王紅纓等人認為,中國發展模式作為中國政治與道德力量的一部分及其相較于西方發展模式對一些轉型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更為有效的示范效應,使該模式成為中國軟實力的重要資源。中國發展模式在國際上廣被討論,不僅駁斥了國際社會對東亞發展模式無法持久穩定的評價,改善了西方強加給中國的負面形象,并且可以作為中國與美國競爭領導力的有利資源。同時,南海周邊國家借中國經濟發展走出了1997年和2008年兩次金融危機;中國“一帶一路”倡議推動了周邊國家鐵路、港口等基礎設施建設,經貿投資和出國旅游為各國貢獻了經濟增長和就業機會。中國與南海周邊國家平等互利的關系為相關國家,尤其是發展落后國家,帶來了相比自由、民主空論更為實際的利益。這進一步奠定了中國發展模式作為中國軟實力資源的基礎。因而,他國民眾對中國發展模式的了解、探究和認同,將有助于提升中國的國際影響力。基于此,本文提出第一個研究假設:
假設1: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越期待本國借鑒中國發展模式,越傾向于積極評價中國影響力。
媒體作為現代社會的主要信息傳播介質,是國家用以塑造形象、提升影響力的另一種重要資源。2007 年 5 月中國與東盟建立傳媒合作機制以來,中國在南海周邊國家的媒體國際化開始見效。中國在南海周邊國家的電視節目出口量不斷增長。《包青天》《三國演義》《歡樂頌》《雞毛飛上天》等展現中國不同時期社會狀況的中國電視劇在南海周邊國家廣受歡迎。2015 年“中國—東盟傳媒之旅”對中國進行了系列正面報道。2016 年央視國際視頻通訊社發布涉南海新聞337條,其中,181條被相關國家的526家電視臺播出8085次。此外,中國媒體還推出《問南海》和《主權之爭》等大型系列報道,邀請各國政要、議員、意見領袖在《環球聚焦》《東西對話》(From East to West)等節目中進行熱點話題辯論,向國際社會提供了不同于西方的解讀南海問題的視角。馬修·林利等人的研究證實,東亞國家民眾與中國的影視文化接觸越多,越傾向于正面評價中國。隨著中國媒體在南海周邊國家媒體中的市場份額逐步擴大,民眾通過其本國媒體接觸中國正面信息的機會也不斷增加。
中國的崛起在2010—2016年引起南海周邊國家的高度關注。南海周邊國家報道中國的數量從2010年的38,214篇,上升到2016年的84,507篇,其中,涉南海問題報道從2010年的597篇增長到2016年的8,498篇。南海問題報道對華立場抽樣顯示,中立立場和友華立場的報道總占比約為64.3%。排除南海問題,其他新聞報道按季度和分類進行逐年抽樣統計,南海周邊國家媒體報道中國政治類新聞友好立場占比約為45.8%,中立立場占比為41.6,中立友好合計87.4%;經濟類友好立場的新聞占比約50%,中立立場占比約31.8%,合計83.8%;社會類新聞友好、中立立場均約47.8%,合計95.6%。
排除南海爭端所造成的中國與部分爭端國關系緊張,以及中美博弈所造成某些國家媒體涉華報道惡意的情況下,南海周邊國家民眾信任傳媒的程度會對他們積極看待中國影響力具有一定的增益效應。基于此,本文提出第三個研究假設:
假設2: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越信任本國媒體,對中國影響力的評價越正面。
價值觀決定人們對特定事物或行為的偏好,是價值判斷的重要標準。價值觀、思維方式、行為模式等方面相似度更高的人群擁有相似的認知模式,更易理解對方的行為并進行正確解讀。因為,當人們認為其他個體或團體堅持了自身所珍視的核心價值觀時,則能積極看待他們;當人們認為某些個體或團體的行為、習慣、文化傳統與自身的價值觀背道而馳之時,則傾向于消極看待他們。這就是社會心理學上所稱的“價值觀相似性”(value congruence)。南海周邊國家在與中國長期的政治、經濟、文化往來中,均不同程度地受到中華文化的影響,被納入到“亞洲價值觀”體系之中。各國民眾大多有不同程度地強調尊重權威、忠于國家和民族等與中國類似的價值觀。理論上講,價值觀的差異越大,個體的價值適應過程就越困難;價值觀差異越小,相互適應與接受的過程就越順利。民眾對于與自己價值觀相近的其他國家民眾更易產生愉悅的情感體驗。基于此,本文提出第二個研究假設:
假設3:南海周邊國家民眾的價值觀與中國價值觀越相似,對中國影響力的評價越正面。
南海爭端及其所影響的地緣政治因素會改變相關國家與中國的關系,甚至導致部分國家傾向與美國建立更緊密的安全關系以制衡中國。這些地緣政治因素作用于微觀因素,可能促使微觀因素影響民眾認知的效應發生改變。2010年以來南海問題的熱點化、國際化與美國奧巴馬政府以南海爭端為抓手,推行“重返亞太”政策,強化對華競爭分不開。美國以“中國在南海地區的島礁建設破壞了地區穩定與航行自由”為由,違背其長期以來在南海爭端中保持中立的立場,公然站到中國的對立面,為菲律賓、越南等東南亞聲索國背書,挑動菲越兩國利用“黃巖島事件”“981鉆井平臺事件”“南海仲裁案”等事件在南海地區越發激進地挑釁中國的主權權益,造成雙邊關系緊張,成為影響南海安全局勢的重要因素。因此,本文主要分析南海爭端本身、南海周邊國家對華關系的調整以及以美國軍事援助為代表的美國安全介入這三種南海地區地緣政治因素。根據本文的核心研究問題,這三種地緣政治因素主要通過影響上述發展模式認同、媒體信任度和價值觀相似性三種微觀因素的作用效力來間接影響周邊國家民眾對中國影響力的認知,下文將對這些地緣政治的影響因素進行逐一闡述。
2010—2016年,南海爭端成為影響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最重要的國際政治因素。“亞洲晴雨表”第三、第四波調查數據顯示,2010年,菲律賓受訪者積極看待中國影響的比重高達82.63%。然而,在2014年中菲關系急劇下降和美國強勢介入南海事務的情況下,菲律賓受訪者積極看待中國影響的比重降至63.45%。與菲律賓不同,對同樣與中國存在南海主權爭端的馬來西亞調查的數據顯示,積極看待中國影響的受訪者在2011年是81.01%,2014年增至86.78%。越南受訪者積極看待中國影響的比重2010年是40.31%,2015年降至20.98%。對比2005—2008年第二波調查,越南75.56%的受訪者對中國抱有較好印象,馬來西亞卻只有47.68%。這些數據顯示南海爭端與周邊國家民眾認知中國影響之間的關系表面上并不明顯。基于此,本文提出第四個研究假設。
假設4:在南海爭端國和非爭端國,微觀因素對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的作用效應沒有顯著的差異。
盡管建構主義者認為,價值觀的一致有助于增進國家之間的互信、集體身份的建構,以及共同利益的形成,重塑“我們”和“他者”之間的疆界。然而,國家間利益對立卻往往會把價值觀相似的重要性降低到次要位置。在沒有國家利益沖突的情況下,南海周邊國家民眾會因對中國價值觀的感性認同而傾向于積極看待中國的影響。國家間利益沖突,尤其在主權爭端導致國家間關系對立、沖突的時候,國家利益至上無疑是各國民眾最理性的選擇。在這種情況下,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的微觀因素應該會受影響。鑒于此,提出第五個研究假設:
假設5:在與中國關系惡化的國家,微觀因素對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的正面影響效應低于與中國保持良好關系的國家。
2010—2016年,美國以遏制中國為目的,以加強與相關國家安全關系為手段,全方位介入南海問題。美國的介入為南海周邊國家提供了新的地緣戰略選擇。爭取美國軍事援助,發展與美國緊密的安全關系成為某些國家借域外勢力平衡中國的政策手段。美國與南海周邊某些國家軍事安全關系相對于中國的不平衡狀態構成相關國家民眾重新審視中國的特殊因素。
媒體報道具有價值傾向性。2010—2018年中國南海主張第一次遭遇美國等西方國家強勢塑造國際話語的打壓。相關報道聚焦南海關鍵議題,本質上是中國與美菲等國對南海問題及其相關國際秩序的立場與價值觀的國際話語博弈。
受眾基于偏見過濾和曲解媒體信息是傳播學的普遍規律。群體身份、敵意都會使受眾傾向于片面接受某些特定負面報道而忽視其他信息。這一規律在為了制衡中國而與美國發展緊密安全關系的國家中更加顯著。在國際輿論大背景下,因主權爭端傾向于依靠美國制衡中國的南海周邊國家媒體對華負面報道增多。《越南快訊》消極的對華態度,菲律賓主流媒體“中菲對立”的敘事結構,均會對所在國民眾的對華認知產生不利影響。媒體受眾對中國正面信息產生不信任感,甚至心理逆反成為普遍現象。基于此,本文提出第六個假設:
假設6:在美國軍事援助增加的國家,微觀因素對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的正面影響效應低于美國軍事援助減少的國家。
為驗證上述理論假設,下文將采用多元回歸方法首先驗證三種微觀因素與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之間的相關關系,然后,按照宏觀地緣政治因素對樣本國家進行分組,并用統計交互的方法分別檢驗不同的分組中,三種微觀因素對因變量影響效應的差異。研究包含民意調查數據與國別數據。民意調查數據來源于“亞洲晴雨表”第三波(2010—2012年)、第四波(2014—2016年)調查涵蓋的菲律賓、泰國、印尼、新加坡、越南、馬來西亞、柬埔寨七國數據,總樣本量10063個,其中第三波樣本量4597個,第四波樣本量5466個。該數據在分區域及加權基礎上采取隨機抽樣的方式調查了亞洲各國民眾的政治及社會態度。國別數據來源有兩個:(1)美國國際開發署關于美國對外軍事援助的數據,用以測量美國與南海周邊國家安全合作的變化情況;(2)GDELT數據,用以測量中國與南海周邊國家雙邊關系的改變情況。GDELT數據來源于全球新聞報道,通過對關鍵詞和關鍵語句的抓取,對各國之間的合作或沖突情況進行了判定,已被廣泛應用于國際政治學的定量研究。
1.因變量
本研究的因變量“中國影響力”數據,來源于“亞洲晴雨表”,其問卷問題是:“中國對本國的影響力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如果受訪者認為中國的影響力是積極的,賦值為1,否則賦值為0。數據顯示,在2010—2012年,74.4%的南海周邊國家受訪者認為中國對其國家的影響力是積極的;2014—2016年,該數據下降到69.3%(具體國別差異詳見圖1)。

圖1 南海周邊國家民眾對中國影響力積極與否的認知比較
2.自變量
本研究根據理論假設設定“發展模式認同”“媒體信任度”“價值觀相似性”三個微觀自變量,數據來源于“亞洲晴雨表”。
“發展模式認同”測試受訪者更愿意借鑒哪種外國的發展模式以促進本國經濟發展,選擇“中國發展模式”的賦值為1,選擇他國發展模式的賦值為0。
“媒體信任度”是兩個問卷問題的組合:Q1,你對報紙的信任度如何?Q2,你對電視的信任度如何?兩個問題的答案均在1-4范圍內取值,表示信任程度依次遞增,1為最不信任,4為最信任。將兩個問題的值相加后生成“媒體信任度”變量,在2-8范圍內取值,最不信任賦值為2,最信任賦值為8。
“價值觀相似性”的分析數據來自8個測量“傳統價值觀”的問卷問題的綜合因子得分:Q1,“應當為家庭利益犧牲個人利益”;Q2,應當為集體利益犧牲個人利益;Q3,應當為國家利益犧牲個人利益;Q4,與他人交往時,發展長期的關系比維護眼前利益更重要;Q5,與他人交往時,不應只關注眼前利益,也應計劃未來;Q6,與人交往時,不應只計較一時得失;Q7,在團隊中,應避免公開爭吵,以保持和諧;Q8,即使和別人意見不同,也應避免沖突。答案選項:非常不贊同賦值為1,不贊同賦值為2,贊同為3,非常贊同為4。采用因子分析法生成“價值觀相似性”變量,變量數值越大,表示價值觀越接近中國。
3.調節變量
本研究按照“是否與中國存在南海爭端”“對華關系合作性增強,還是沖突性增強”“美國軍事援助增加,還是減少”,分別設定三個地緣政治變量作為調節變量。
“南海爭端”:與中國不存在主權爭端的南海周邊國家,泰國、柬埔寨、新加坡為一組,賦值為0;與中國存在主權爭端的菲律賓、越南、馬來西亞,以及存在海域劃界問題的印尼為另一組,賦值為1。
“對華關系”數據來源于GDELT,數據的檢索時間對應“亞洲晴雨表”相關國別調查的當年。根據相關國家雙邊關系的變化進行分組,沖突增、合作減的編為一組,賦值為0,表示該國與中國沖突性關系增強,合作性關系減弱;合作增、沖突減的編為另一組,賦值為1,表明該國與中國合作性關系增強,沖突性關系減弱,詳見表1。

表1 不同時期南海周邊國家與中國關系比較 (單位:%)
“美國軍援”數據來源于 USAID,主要用美國對南海周邊國家軍事援助的金額作為參照指標,根據軍事援助金額變化分組。軍事援助金額增加的國家分為一組,賦值為1,表明該國與美國安全合作增強;軍事援助減少或沒有的國家為另一組,賦值為0,表明該國與美國軍事安全合作減弱,詳見表2。

表2 不同時期美國對南海周邊國家軍事援助比較 (單位:美元)
由于個人身份背景會影響民眾對華認知,為減少干擾因素,本文納入了一系列人口學上的控制變量,包括受訪者的性別(男性賦值為1,女性賦值為0)、年齡(離散變量,按受訪者實際年齡賦值,年齡最小的為17歲,年齡最大的為80歲)、教育水平(定序變量,按照受訪者受教育情況,由低到高共分為10個水平,“未受過正規教育”賦值為1,“博士學歷”賦值為10)、宗教(類別變量,“天主教”賦值為1,“新教”賦值為2,“伊斯蘭教”賦值為3,“伊斯蘭遜尼派”賦值為4,“印度教”賦值為5,“佛教”賦值為6,“無宗教信仰”賦值為7)以及國籍(類別變量,“菲律賓”賦值1,“泰國”2,“印尼”3,“新加坡”4,“越南”5,“柬埔寨”6,“馬來西亞”7),以確保數據分析的準確性(詳見表3)。

表3 變量描述統計表
本文的因變量為二項變量(也稱虛擬變量,dummy variable),即取值為0和1。因此選擇二元邏輯回歸模型(binary logit model)驗證自變量與因變量之間的相關關系。模型包括兩個層次,第一層次是主效應模型:
Log(P/1-P)=α+βX
(1)
P代表民眾積極看待中國影響的概率,α為常數項,X代表所有自變量的向量,β是模型所估計的所有自變量系數的向量。本文表4第二、三列結果依據方程1建模得出。
第二層次均為調節效應模型,即交互模型。其中,在方程2中,T為時間(2010—2012=0, 2014-2016=1),δ為時間T與核心自變量交互效應所估計系數的向量,用以測量關鍵自變量的影響效應在兩波調查數據之間的差異,表4第三列依據方程2建模得出。在方程3中,M為作為調節變量的地緣政治變量,δ為地緣政治變量與核心自變量分別交互后所估計系數的向量,此處筆者將建立三組模型,分別將“南海爭端”“對華關系”“美國軍援”三個地緣政治變量與所有微觀自變量進行交互,表5的第二、三、四列結果依據方程3建模得出。
Log(P/1-P) =α +βX +δTX
(2)
Log(P/1-P) =α +βX +δMX
(3)
在二元邏輯回歸模型中,自變量與因變量發生的概率之間的關系是非線性的,而自變量與因變量發生的幾率(也稱發生比,Odds)呈線性關系。幾率與概率的關系為:Odds=P/(1-P),即幾率等于事件發生的概率(比例)除以事件不發生的概率。在本文中,所作圖形為概率圖,凡不涉及具體數值的報告仍為概率,而涉及具體數值的報告則為幾率(Odds Ratio)。
根據表4的模型結果,可知“發展模式認同”對因變量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效應。

表4 中國影響力微觀層面自變量的邏輯回歸模型輸出
2010—2012年,樂意借鑒中國發展模式的民眾,積極認知中國影響力的幾率比傾向于借鑒他國發展模式的民眾高 221%,2014—2016 年,該數值為 236%。盡管在不同時期具體數值存在微弱差異,但時間與“發展模式認同”的交互項系數并不顯著,說明在不同時期,這一變量對因變量的正向影響效應并沒有發生顯著的改變。
“媒體信任度”對因變量也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效應。無論是在 2010—2012年還是在2014—2016年,越信任本國媒體的民眾越傾向于積極認知中國的影響力。這說明中國媒體的國際化發展以及與南海周邊國家傳媒合作的深化,使各國媒體的對華正面報道增加。民眾如能信任涉華報道,將能更積極地看待中國的影響力。然而,時間與“媒體信任度”的交互項系數顯著且為負值,說明在2014—2016年,媒體對因變量的正向影響效應有所降低。
“價值觀相似性”在 2010—2012 年對民眾積極認知中國影響力有顯著的正向影響效應。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與中國的價值觀相似性每增加一個單位,其積極認知中國影響力的幾率就增加74%,說明在這一時期,價值觀相似性能夠極大地提升南海周邊國家民眾對中國影響力的接納。然而,這一變量在2014—2016年與因變量的關系變為負相關不顯著,說明該變量的影響效應在南海地區局勢激化之時發生了極大的改變。時間與“價值觀相似性”的交互項系數為顯著負相關也印證了這一點。

圖2-1 “媒體信任度”在不同時期的 圖2-2 “價值觀相似性”在不同時期的效應變化 效應變化
在2014—2016年,相較于“媒體信任度”,“價值觀相似性”的系數改變更大。根據表4第三列交互模型結果對“媒體信任度”和“價值觀相似性”這兩個自變量分別進行可視化模擬,較直觀地反映出變量的效應在不同時期的變化。如圖2-1所示,相較于2010—2012年,2014—2016年線條的斜率更小,說明這一時期“媒體信任度”的影響效應有所降低;兩條線均向上,說明該變量對因變量的影響在不同時期都為正向。“價值觀相似性”的影響效應改變極大,從較高的正向影響變為影響消失(見圖2-2)。這反映出僅依靠文化或價值觀上的相似性增進其他國家民眾認同的效果是相對脆弱的。該因素極易受到政治等因素的影響而發生改變。
1.“南海爭端”對微觀自變量的調節效應
根據表5第二列的交互模型結果,“南海爭端”與三個微觀自變量的交互項系數均不顯著。這說明是否與中國存在南海爭端,不會顯著影響微觀自變量的作用效力。南海爭端并不是南海周邊國家民眾積極認知中國影響的主要影響因素。各國民眾能否積極認知中國影響力,跟該國是否與中國存在領土爭端的聯系沒有普遍認為的那么密切。

表5 中國影響力地緣政治變量與微觀自變量的交互模型結果
2.“對華關系”的變化對微觀自變量的調節效應
表5第一列自變量與“對華關系”交互模型結果顯示,南海周邊國家對華關系的變化對“發展模式認同”沒有顯著的調節效應,說明“發展模式認同”的正向影響效應穩定的假設成立,具有理性基礎的認知不受兩國外交關系變化的影響。
如圖3-1所示,無論與中國沖突性增強,還是合作性增強的國家,交互模型結果顯示自變量對因變量的影響趨勢相同。隨著民眾對媒體信任度的增強,他們積極認知中國影響的概率呈向上攀升趨勢。調節變量與自變量交互項系數不顯著。這說明“媒體信任度”與民眾積極認知中國影響的正向關系,基本不會受到南海周邊國家“對華關系”狀態的影響。
南海周邊國家調整對華關系對“價值觀相似性”具有顯著的調節作用。由圖3-2可見,兩條線左邊的置信區間較寬(圖中豎線為置信區間),接近重合,說明在與中國價值觀差異較大的國家之中,民眾對中國的認知沒有顯著的差異。兩條線右邊的置信區間較窄,線之間的空間較大,說明在與中國價值觀相似性較高的國家之中,民眾對中國的認知有極為顯著的差異。這就是說,“價值觀相似性”的影響效應極易受到雙邊關系改變的調節,某國關系與中國越好,“價值觀相似性”的正向影響越大,而當該國與中國的沖突性關系增強時,正向影響效應便遭到削弱,甚至消失。

圖3-1 “對華關系”與“媒體信任度” 圖3-2 “對華關系”與“價值相似性”交互 交互
3.“美國軍援”對微觀層面自變量的調節效應
表5第三列“美國軍援”與“發展模式認同”的交互項系數不顯著,表明“美國軍援”對該自變量沒有調節作用。
根據表5第三列“美國軍援”分別與“媒體信任度”和“價值觀相似性”兩個自變量的可視化模擬,軍事援助增加的菲越柬三國,“媒體信任度”的正向效應比美國軍事援助減少的馬泰印尼三國低(見圖4-1)。在美國軍事援助減少的三國中,“價值觀相似性”對民眾積極認知中國影響力具有正向效應;在美國軍事援助增加的另外三國,“價值觀相似性”的效應變為負向(見圖4-2)。這說明,“美國軍援”對“媒體信任度”負向調節效應顯著,但是尚未達到改變自變量正向影響因變量趨勢的程度;“美國軍援”對“價值觀相似性”的負向調節效應達到了使自變量“價值觀相似性”影響因變量的效應從正向轉為負向的程度。

圖4-1 “美國軍援”對“媒體信任度” 圖4-2 “美國軍援”對“價值觀相似”的調節 的調節
作為調節變量的“南海爭端”對“發展模式認同”“媒體信任度”“價值觀相似性”等三個自變量的調節作用基本可以忽略;“對華關系”變量只對“價值觀相似性”有調節作用;“美國軍援”對“媒體信任度”和“價值觀相似性”均有調節作用。地緣政治變量的調節效應由低到高依次是“南海爭端”“對華關系”和“美國軍援”。影響南海周邊國家民眾積極認知中國影響力的三個微觀自變量正向效應的穩定性依次是:“發展模式認同”“媒體信任度”和“價值觀相似性”。量化研究結果顯示了地緣政治因素透過對微觀因素的調節作用于民眾對華認知的解釋模式具有明確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認同中國發展模式,是他們積極認知中國影響力的所有微觀因素中最穩定的因素。“南海爭端”等地緣政治因素對該因素的干擾程度最低。這說明,中國自身經濟發展和國家強盛,以及因此帶給周邊國家的發展機遇是周邊國家民眾認知中國的基礎。因此,加強對周邊國家的經貿投資,積極推動“一帶一路”建設,不僅產生經濟和政治效應,也有穩定的社會效應。
“價值觀相似性”的正向效能在疊加地緣政治調節變量前后反差極大。在兩國關系合作性增強的情況下,正向積極效能凸顯;在兩國關系沖突性增強的情況下,正向效能幾乎歸零,甚至趨向負面。這表明“價值觀相似性”與周邊國家民眾認知中國影響力的相關效應極不穩定。因此,中國周邊外交政策不宜過分看重意識形態和傳統價值觀的相似性。對于那些與中國關系沖突性強,又傾向于借美國制衡中國的國家,尤其如此。
“媒體信任度”對民眾積極看待中國影響力具有正向效應。這種效應即便在與中國抗爭性增強的國家中表現也是如此。量化研究結果顯示,在南海問題成為地區熱點問題過程中,盡管美國及其地區個別盟國一直致力于塑造中國的負面形象,但是“媒體信任度”仍然是提升南海周邊國家民眾積極認知中國的因素。因此,積極加強中國媒體國際影響力,發展與周邊國家媒體合作機制,提升國際媒體對華正面報道的規模和質量等應當成為未來中國加強與南海周邊國家關系的政策著力點。
“南海爭端”本身并不影響周邊國家民眾認知中國的微觀因素。兩國關系惡化,或者相關國家安全政策倒向美國,才是南海周邊國家民眾負面認知中國的根源。基于此,中國的南海政策不應把主權爭端視為與相關國家關系的根本障礙,而應高度警惕美國對中國與周邊國家的“分而治之”,以及周邊國家借美國制衡中國的政策。降低對南海爭端的關注度,抑制周邊國家與美國發展更緊密安全關系的意愿,是中國同時實現南海維權與地區維穩兩大政策目標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