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
鄭而重之翻開臺灣詩人楊牧先生的遺著《微塵》,思緒突然回到20多年前,我第一次在香港的“二樓書店”買書,買了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北島的《波動》,還有一本就是楊牧的《星圖》。也許是和《看不見的城市》一起讀的關(guān)系,我至今在印象中仍然把《星圖》與前者混淆,歸于神秘主義的散文詩一類,雖然兩者都鏡照當(dāng)代塵世。
而我至今最喜歡的楊牧作品,依然是少人提及的《星圖》。書不在手邊,我仍能回憶其令我驚異之處。第一是其清高修遠(yuǎn),詩想如在古今蒼空中激蕩往返;其二是雖然猶如希臘當(dāng)代詩人埃利蒂斯般的綿密史詩巨構(gòu),但依然清新如紀(jì)伯倫的哲理小品,也許是因為散文詩的特質(zhì)給予的制約所致。
“高”和“遠(yuǎn)”是楊牧給臺灣現(xiàn)代詩樹立的一個坐標(biāo),雖然不教人親近也導(dǎo)致不少人“學(xué)我者死”。《微塵》作為絕唱,固然不可與少壯之作相比,其艱澀和蕭瑟,是老人以智慧贏得的酬勞,也可以說是甘苦自知。一如楊牧譯的葉慈的詩《睿智隨時間》:
“樹葉雖然很多,根柢唯一。/青春歲月虛妄的日子里/陽光中我將葉子和花招搖;/如今,且讓我枯萎成真理。”
苦吟的結(jié)果,并不一定美麗,有的人會從中看到根柢,也有的人只看見枯萎。
楊牧秉持中國古典詩歌里的“苦吟”傳統(tǒng),《微塵》的編印尤其突出了這一點,我們可以看到即便每一首短詩都有多份草稿,每份稿上又有層層疊疊的涂抹修改——比之我曾在花蓮東華大學(xué)“楊牧?xí)俊彼娝恍┐碜鞯氖指澹羞^之無不及——詩是減法是乘法,是對自己原初靈感的“奪胎換骨”。
不過對于讀者來說,這些草稿使這本只有十余首詩的詩集更加像個迷宮,引人亟欲探究詩人的深心而不得。其實不妨擺脫楊牧作為臺灣詩歌史上的強力詩人這一陰影去閱讀這些詩——假如寫這些詩的人不是楊牧呢?你將如何看待你的束手無措?又假如,這是下世紀(jì)的一個AI詩人寫的詩呢?
我這樣天馬行空想象,是因為在詩集的第一首,我就讀到了楊牧對自身也許陌生的領(lǐng)域的探詢:“那里閃亮/發(fā)光的何嘗不是我們前生路過/留下的痕跡,不安的數(shù)位/寄居的殼”——前半句是楊牧式的肯定,后半句我卻讀到了對《攻殼機動隊》的指涉!
循著這樣的思路尋找下去,下一首《冷風(fēng)》里思想著;“照見誰顛覆的指紋/無限猶豫”,再次讓我想到《銀翼殺手》等關(guān)于人工智能覺醒的賽博朋克作品。甚至《懷古》一首對“古意”的解構(gòu),也是賽博朋克化的:“所有動作都按照/古典程序完成了,縝密的解構(gòu)/包容在精準(zhǔn)的辭藻里,洪流在/亂石菅茅田彳亍”,讓你想象洪流彳亍乃散落的程序本身,就像《黑客帝國》里的虛擬現(xiàn)實一樣隨時分崩離析。
如此說來,“楊牧”的反復(fù)修改還是“苦吟”傳統(tǒng)嗎?還是AI對人類行為的偽造?——好吧,再虛構(gòu)下去就對詩人不敬了,我這樣做,第一是要說明讀詩可以天馬行空不拘一格;第二,也是想象楊牧先生本身并不一如研究他的人那樣拘泥于學(xué)院的法度,說不定他自己也真想過從迎面而來的數(shù)位未來世界中尋找詩想空間的突破呢?
絕唱即重啟,雖然楊牧先生作為肉身之人已經(jīng)不可能從新的起點寫下去,他自己也坦然以“一心化微塵”面對生之大化。
“猶豫的渡頭──忽然就在岸這一邊看到對方倒影/翻縐的水里強烈震顛搖著/或許,早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一心化微塵”
這里面是非常忠實的對生之重省,他毫不回避對生命中漸漸擴大的暗黑的恐懼(在其他詩作中他也多次流露與暗黑共處的勇氣和敬畏),但最后如此透明,讓我認(rèn)定“一心”是“孤心”,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意思。
微塵呼應(yīng)的,是星圖,不是神祇。在楊牧最后的告白中,我看見了一個人的了無掛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