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刻,即使變作一只螞蟻
也不能比擬出
陳巴爾虎的遼闊
那漫漫起伏,一瀉千里的
不是風,也不是波瀾
而是蒼穹之下的
草原
螞蟻爬到最高的草尖上看
我爬到最高的山坡上看
天蒼蒼,野茫茫
越看,越覺得
自己渺小
小到卑微
小到像一粒沙子
揉進眼睛
流下無聲的淚水
進了五月
進了五月,草原黃得還像塊金子
可春風已把它吹柔軟了
那些連綿起伏的山坡上
如果不是積雪流下了熱淚
嬌嫩的小草,還不能打動
大地硬邦邦的心腸
再使把勁兒,它們就夠到了
馬的唇須,響鼻噴出的熱氣
此時,若嗅到牧馬人身上
濃烈的酒味兒,馬靴子里的汗泥
草原的春心便蕩漾開去
不用風傳遞,到處能聽到分娩的消息
除了黃牛犢,白羊羔,紅馬駒
鳥蛋也被里外夾擊
遠處,群山的肚皮正悄悄隆起
那高聳的乳峰,奶汁充盈
不久,這些小生命會爭先恐后
銜住山的乳頭
而螞蟻們將傾巢出動
使出吃奶的力氣,將春天搬運
像搬運一塊塊金子
露出一片片蔥綠
天很藍,云很低
天很藍,云很低
一萬朵白云不算多
但不比羊群少
它們在云里邊吃草
一萬朵白云不為了下雨
只是挨在一起
鳥兒的叫聲也和云
挨在一起
誰也不能剝離
若云再多些
天會變黑,鳥兒會沒有縫隙
若鳥兒的叫聲再大些
云再多,天也會聽到
若天再黑一些
星星也能聽到鳥叫
可是天色尚早
星星還不會出現(xiàn)
天上只有一萬朵白云
一萬只鳥叫
羊群聽著鳥叫
在云里吃草
小草的尸體
我曾嗅過一根小草的尸體
它在一堆草垛里
那么久了
還散發(fā)著
迷人的香氣
放嘴里嚼一嚼
竟是整個秋天的味道
夜晚的馬群
若不是一群馬啃光了黃昏
夜晚還不會早早降臨
沒有月光的草原
馬背是最后可見的山脊
滿天繁星,正被它們馱來馱去
草原靜下來,靜下來
風也隨羊群進圈歇息
馬無夜草不肥
此時,唯有馬群打著響鼻
摞食牧草的聲音,遠遠近近
像一首吟自古時的元曲
牧人坐在山脊旁,坐在一片
遼闊的黑暗里,靜靜地
聽那嚯嚯錯齒的詩句
不聲不響,像一棵牧草
被馬群吞沒
巴圖家的牧場
那兩百只羊是巴圖家的
它們比太陽起得早,頂著星星去吃草
十幾頭母牛是巴圖家的
女主人忙著擠乳,母牛哞叫著牛犢
兩匹馬是巴圖家的
連同幾朵白云,系在拴馬樁的橫繩上
刮了一夜的春風是巴圖家的
叩醒了門前屋后的草原,牽走了
牛糞火的炊煙
我還想說,那些鳥鳴是巴圖家的
它們就懸在牧人的頭頂
走到哪兒都灌滿耳朵
落日是巴圖家的
停在草圍欄外面,就像停在里面
離巴圖家最近的輝河
卻不是巴圖家的。我傍晚走近它
一群大雁,灰鶴,野鴨,天鵝
撲棱棱地飛起來,越過巴圖家的屋頂
一直飛到遙遠的天邊
變成了幾顆黑點
那個矮個子的牧人
那個矮個子的牧人
剛剛在草地拾回箭簇
他的靴底沾滿生銹的泥土
從輝河里打回一車清水
他看見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顴骨涂著蒙古紅
這是五月,牧人背山而居
卻遮擋不住遲來的春風
氈房里,他兩歲的兒子吮嘬羊骨
屁股上烙著青月亮的胎記
他給兒子指天為名
轉(zhuǎn)瞬,一隊鴻雁掠過頭頂
那個矮個子的牧人
從山巒上卸下鞍具
用鐵撓梳理時日,和他的馬匹
他還要用牛糞生火
暖熱妻兒,暖熱氈房外
那一鉤古舊的殘月
兩道曲曲彎彎的車轍
一群羊,在黎明之前
啟明星還在天上,一群羊
已來到草場,它們匍匐在地
像一群朝圣的僧侶
露珠下的每一根青草,需要它們
把頭放得更低
天朦朦亮時,羊群已做完晨課
六字箴言,它們只念誦“咩”
你一句我一句
草地的光,也越積越多
仿佛是它們用嘴鼻
一寸一寸拱出來的
終于,一只高大的頭羊
望到了那輪朝陽,剛剛從云層中現(xiàn)身
所有的羊停止了吃草
有那么一瞬,它們呆立在那兒
像望見了一尊佛
那一刻,每只羊的瞳孔都照亮了
一片草原。每只羊的身上
都披了一件金色的衣衫
夜晚的輝蘇木
在輝蘇木,我無法形容
滿天星光怎樣壓矮了屋頂
夜色如此深沉,我小心地推開門
怕撞到屋外的神明
此時,草原希聲
只有萬頃春風,像黑夜般雍容
像牧人家的四眼狗
從院落里竄出,沖我吠叫
我用手電筒照了照
伸手不見五指的輝蘇木
卻恍若有五根佛指,手捏柳枝
灑下春天的雨露
羊群,牛糞火,百鳥,輝河
都入定般的,領(lǐng)受佛祖
吉祥的祝福
今晚,我還要相信萬物有靈
它們和星星住在一起
眨著蒙古人的細小的眼睛
看著我,一個借宿的陌生人
正在漆黑的大地上,用小小的一束光
打量著夜空
不緊不慢的輝河
它從高處來,低過所有的山坡
一直低到泥土里
它不緊不慢,在呼倫貝爾南部
劃一道犁,直至把草原一分為二
北岸叫巴爾虎,南岸叫鄂溫克
與洶涌相比,它只呈現(xiàn)開闊
它流過的地方,蘆葦漫漫
百鳥棲息歡舞,蛙蟲鳴吟聲聲
可它卻總是波瀾不驚
即便夜行馬,狼群,從中蹚過
它仍然以一面明鏡映照黎明
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我們叫它輝河,它從未答應
它與俗世從不多嘴
仿佛出自佛的掌中
對所有生靈,它只選擇給予
有一段時間,鐮刀,鍬鎬,挖掘機
經(jīng)年蹂躪它,向它索取
它不吭一聲,直到肋骨嶙嶙
卻把最后一點奶水,喂給
饑渴的羊群
終于,我們叫她額吉,一聲聲額吉
她停頓了須臾,面帶微笑
頭都沒回一下
不緊不慢地流去了
責任編輯 烏尼德
作者簡介
海勒根那 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一只羊》《騎馬周游世界》《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等多部著作。有作品被各類選刊轉(zhuǎn)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民族文學》2020年度獎,內(nèi)蒙古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