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琳
江漢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省武漢市 430056)
黃遵憲秉持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感時憂國、經世濟民的一貫理想,投入外交生涯二十年,積極推動湖南新政,主張維新變法改良中國落后的狀況。與此同時,在詩歌的創作方面也是成就卓然。他所提出的“吾手寫吾口,古豈能拘牽”的主張,也開創了新派詩的先河。一部《人境廬詩草》可謂是時代的記錄,堪稱是一部有血有淚的中國近代史。以黃遵憲為研究對象的學者可謂不少,以往學者主要就以下方面對其進行研究,一從史學角度入手,系統研究黃遵憲的政治文化思想,如維新變法思想、政治體制思想、經世致用思想等;一從文學角度入手,研究黃遵憲詩歌方面的藝術特色等;一從比較角度入手,進行黃遵憲與他人比較研究。然而,縱觀以往學者的先行研究,還不曾有學者從黃遵憲詩歌中的舟車意象入手來探討他的淑世情懷這一問題的。筆者認為這是一個具有現實意義的選題,通過此選題的研究,不僅可以窺探黃遵憲的情感的變化,而且還可以發掘黃遵憲的治國理念,對中國建設現代國家也具有參考價值。因此,本文就來就這一選題進行系統研究。
《文心雕龍·神思》中說:“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1](P474)“意象”一詞首次進入文學評論者的視野。在古典詩詞中,閃爍的繁星、幽暗的月光、濤濤的江水,或是飛翔的大雁,都不是作為自然物的星、月、水、雁在詩人頭腦中的反映,而是詩人以思維的想象所塑造的典型化的藝術思想和形象,是一種審美創造,即劉勰所說的“意象”。“意象是物化的情思,是有意味的形式。”[2](P67)詩歌的美學價值正體現于此。主張“復古人比興之體”[3](P3)的黃遵憲在詩歌中對意象的運用達到了如火純清的地步。詩歌中的舟車意象正是如此,通過豐富多樣的各種舟車,詩人寄托了不同的情思。筆者以錢仲聯箋注的《人境廬詩草箋注》為統計對象,通過翻檢,發現黃遵憲詩歌中出現的舟車意象共有船類、車類和飛機類三大種類。船類除了總稱船之外,還有小舟、汽船、帆船、炮艦、輪船、舸、商舶、飛舲、舫等。車類除了總稱車之外,還有轅、輔車、檻車、鋒車、澤車、火車、懸車、鑾輿、囚車、馬車、牛車、柳車、軺等。飛機類則提到了氫氣球。
黃遵憲筆下的舟車意象是其主體意識的投射,不同的舟車意象運載的是他不同的情思。
首先是詩人人生境遇的情感寄托。第一,飄泊之感。在這方面詩人主要用到了“舟”、“車”、“飄篷”等意象。“一葉小舟三十口,流離虎穴脫余生。”[3](P17)黃遵憲與葉氏婚后十數日,太平天國康王王海洋破嘉應州,黃遵憲全家三十口人乘船避兵大埔三河虛,后又避至潮州。避難中擁擠破舊的小舟與家鄉的愜意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突顯了避難中的悲慘情形。除了逃難中的飄泊之感外,還有應試中的飄泊感。“欲歸不得歸,飄篷跡沈浮。”[3](P116)此句的“飄篷”意象表達了忙于科舉考試的黃遵憲對歸家的期盼。自二十歲起便奔忙于科舉之途的黃遵憲,對此既厭惡又逐而不舍。三次鄉試再加上一次廷試的頻頻失利,到中式順天鄉試第一百四十一名舉人時,黃遵憲已到了而立之年。然而忙于科舉的“飄泊”之后,黃遵憲迎來了歷時更久的海外“飄泊”的仕途生涯。“頻年花事春三月,獨我蓬飄天一方。”[3](P426)黃遵憲歷任駐日本參贊、美國舊金山總領事、駐英二等參贊以及新加坡總領事,在海外的時間長達十來年。游子思鄉的情感在其詩文中真可謂是屢見不鮮。“悲歡離合無窮事,迢遞羈危萬里身。與我周旋最憐我,寒更孤獨未歸人。”[3](P555)這句詩文恰如其分地表達了詩人的飄泊的人生境遇。寫到此我不由得想起《詩經》中的《柏舟》一篇,“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5](P35)此詩描寫了一位美貌女子對自己命運的感嘆,暗喻丈夫的無情無義,然而又痛恨自己不能像鳥兒一樣展翼奮飛逃離煩憂。以柏舟之漂浮于中流,來比喻自己的無可依托之境遇。可以說,《柏舟》的浮舟意象所表現出的飄泊感是后世詩歌舟車意象的濫觴。黃遵憲詩歌中舟車意象所呈現的種種飄泊感追根溯源便應是《柏舟》的浮舟意象了。第二,少年之志向。黃遵憲自少年時代起便有遠大的抱負。此層含義常常通過“帆船”意象來展現。“不然泛舟南海南,乘風破浪張長帆。”[3](P103)黃遵憲越挫越勇,雖然兩次應試失敗,卻澆滅不了他的政治抱負。為了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他仍舊不斷努力著,該詩中的“埋頭破屋心非甘”正體現了詩人的勇往直前的積極心態。“今年槐花黃,掛帆來廣州。”[3](P116)用“掛帆”意象預示博得好彩頭,對應試成功的殷切期望。“片帆遙指鳳凰城,屈指家山尚幾程。”[3](P77)此詩作于黃遵憲應廣州鄉試落第還鄉的船上。三年前黃遵憲第一次參加了鄉試,以試而未售告終。再一次的失敗使詩人情緒極其低落沮喪,以致成了“憔悴色”的面容。“片帆”正體現了詩人這種經歷兩次落第的有志難申的凄涼之感。第三,應試之艱辛。黃遵憲的科舉之路可以用坎坷二字來形容。“二十余年付轉車,自摩髀肉問何如。”[3](P123)此詩作于1874 年北上應廷試之時。黃遵憲自1867 年開始奔忙于科舉之途。院試雖順利通過,然而1867 年、1870 年、1873 年三次鄉試均以失敗告終,這對于一個青年學子來說是難以承受的,但黃遵憲沒有放棄,他改變策略,到北京參加廷試。“付轉車”的艱辛應考之路也只有意志堅強的黃遵憲能夠堅持下來。“腐儒饑寒苦相迫,驅車自唱行行行。”[3](P131)三戰三敗北的痛苦經歷再加上經戰亂而中落的家族,黃遵憲此時的生活可謂是“腐儒饑寒苦相迫”。然而抱負未展的黃遵憲仍然努力著。此首《早行》便記載了天色未亮時饑寒交迫的腐儒詩人自己驅車去參加廷試的情形。詩人真切地體會到了科舉制度的殘酷和人生命運的無常。
其次表達了詩人對西方先進科技的向往。在此涉及的意象主要包括飛輪、汽船、輪船、氫氣球、火車、懸車等。“指北黃龍飲,從西天馬來。飛輪齊鼓浪,祝日鳴雷。”[3](P73)這兩句出自《香港感懷十首》。“天馬”指從西洋至港的汽船,“飛輪”指他國軍艦。這些先進的龐然大物給初出茅廬的黃遵憲以強悍的視覺沖擊力,使他頓感對西方科學技術的向往之情。《今別離》是黃遵憲在倫敦任駐英使館參贊時創作的古人所未有的新意境代表詩作,“別腸轉如輪,一刻既萬周。眼見雙輪馳,益增中心憂。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車舟。車舟載離別,行止猶自由。今日舟與車,并力生離愁。明知須臾景,不許稍綢繆。鐘聲一及時,頃刻不少留。雖有萬鈞柁,動如繞指柔;豈無打頭風,亦不畏石尤。送者未及返,君在天盡頭。望影倏不見,煙波杳悠悠。去矣一何速,歸定留滯不?所愿君歸時,快乘輕氣球。”[3](P516)此詩描寫了西方輪船和火車的速度之迅疾,與中國傳統的車舟的“行止猶自由”形成鮮明對比,更加突顯了離別時的傷感情緒。此外,該詩將傳統題材與西方先進交通工具相結合,創造出了獨具匠心的風格。還有一個特殊的“車”需要注意,那就是“懸車”,懸車可以說是上下的交通工具。“懸車倏上騰,乍聞轆轱響。人已不翼飛,迥出空虛上。”[3](P566)此詩又是一首新意境代表作,詩人通過“懸車”即電梯登上法國巴黎埃菲爾鐵塔,欣賞巴黎美景。這種意境是未出過國門的士大夫所不可企及的。“懸車”這種先進的西方先進科學技術又一次震撼了詩人。
再次,詩人用舟車意象象征外來入侵勢力。在此涉及的意象主要包括飛輪、輪舶、廣輪、巨輪、巨艦、飛舲、舸等。“巍峨鉅艦古未有,鑿破混沌成方圓。”“突圍一舸來如飛,眾軍屬目停鼓鼙。”[3](P682)“巍峨鉅艦”、“一舸”均是象征日本海軍的軍事勢力。“方今五洲猶戶庭,云帆飆艦來不停。海波漫漫槃不掩,天闕蕩蕩門無扃。……背盟絕客出何經?更索鉅島屯飛舲。”[3](P726)詩人用“飆艦”比喻各國侵略勢力。用“飛舲”比喻德帝國主義。“一八九七年底,德國在遠東采取一個重要步驟,德國政府力圖在遠東海面,取得軍事根據地。前德國遠東艦隊司令官底而匹茲海軍大將,選中山東南海岸膠州。”[3](P728)詩人在此詩中強烈譴責德帝國主義強占我國膠州灣的不義行為。在晚清詩人中,用舟車意象來暗喻外國侵略者的可謂不少。如“颶風晝捲陰云昏,巨舶如山驅火輪。”[7](P11)、“輪艦激浪檣卓天,鮫鶚噴火青冥煙。”[7](P37)“艨艟巨艦駕長風,杉板火輪梭織同。軒然大洋作橫截,蠢而道頭肆進攻。”[7](P77)外國的巨型輪艦仿佛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獸在海上耀武揚威,欺凌著中國海軍這個凌弱的小舟。
研讀《人境廬詩草箋注》,我們發現黃遵憲所運用的舟車意象是有所變化的。根據其人生境遇大概可以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為1864 年到1877 年,這一時期的舟車意象常常是個人情感的寄托,第二歌時期是1877 年到1894 年的出使期間,這一時期的舟車意象往往表達了對西方先進科技的向往。第三個時期是1894年到1904 年,這一時期的舟車意象表達了詩人對外來入侵勢力的鞭笞以及對腐朽落后勢力的痛斥。
綜上所述,黃遵憲詩歌中的舟車意象寄托了詩人人生境況的表達、對西方先進科技的向往、對外來入侵勢力的鞭笞以及對腐朽勢力的痛斥。這些情感的表達更寄托了詩人對近代中國交通的反思,通過主張鐵路和輪船的興建以便達到便民生、興國產以及利征調的目的,從而實現民族復興這一終極目標。這是黃遵憲作為改革者的先知先覺。我國現在積極提倡“一代一路”建設,主要靠什么?除了人才資源外,那便是舟車。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舟車的建設對于國家富強的意義都是有目共睹的,這就是本文選題的當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