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丹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 民族學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034)
以鄉村聚落或城市社區為單位的小共同體(1)“共同體”:源于滕尼斯的《共同體與社會》。滕氏的“共同體”指通過肯定的關系形成的群體(Gruppe)一旦被理解成統一地向內或向外發揮作用的生命體或物體,即被稱作一個結合(Verbindung)將這種結合理解為真實的(reales)與有機(organisches)生命,那么它就是共同體(Gemeinschaft)的本質。參見[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張巍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68頁。可持續發展模式的探索,從理論到技術層面都對應著不同的經驗范式和實踐路徑。學者認為社區成員在溝通互動中衍生的品性:如相似經歷、相近生活方式、共同利益、意義身份、制度規范、聯系方式、獨特文化、社群意識(歸屬感、認同感)等,與常規認知中的“共同體”特性比較接近[1]。資源動員理論和社區參與路徑分別從述論和操作層面給出了闡釋切面。早期資源動員理論是一種側重強調物資資源的 “理性人”的經濟學模型,主要強調資源動員的意義和作用,而忽略社會心理層面、集體認同等非物質資源因素的作用。這類經濟學模型的資源動員理論,相對忽視了社區內部成員、組織等因素的作用[2]。奧爾森在“集體行動邏輯”中關于“成本——收益的權衡是集體行動理論的核心”[3]的論點,使社會學家在討論社區資源動員時開始關注行動者的行動邏輯促成社區發展的動力機制。在一些社會學研究者看來,社區建設本身是一場集體行動,在社區內部存在一個復雜的動員和組織問題,集體行動的形成和維持并不容易,甚至比讓國家放權更難,社區建設也不例外[4]。村落共同體的集體記憶、歷史經驗、地方知識,乃至基于共同地域文化傳承的共同心理素質,都能在“參與式”社區營建與發展中發揮能動作用。
公益組織介入的“參與式”社區發展模式,與“國家資助”和“社會支持”這兩種常見的資源動員模式大相徑庭。“參與式”社區發展項目的研究方法通常是“通過特殊群體訪談、參與性制圖(資源圖)、利益相關者分析、性別分析等方法,了解社區的資源利用方式、規模、目的以及對環境的影響。”[5]繪制小聚落的社區資源圖則是最常用的手段之一,“在社會學、心理學、城市心理學,以及政治科學、地理和文化人類學等專業領域,社區資源圖已經被證明可以建立關于社區資產、需求、資源和文化的知識結構,并成為相應意識的反應。”[6]在中國西南廣大農村地區,公益機構組織的社區資源繪本越來越多地見諸于鄉村發展項目中,繪本和村落資源地圖強調地方社群內部行動者的具體參與和集體記憶寫實,從一個側面呈現了“信仰、技術、制度三元結構有機整合形成的多民族生態文化,蘊含著深刻的智慧和豐富的經驗。”[7]是村落共同體的宇宙觀及其世界想象、經驗智慧和行動邏輯的表征。因此,基于社區動員的地方共識研究,在鄉村振興視域下,對理解鄉村,創造性轉化和發展地方優秀傳統文化具有重要價值。
尼頂(2)“尼頂”:藏語康方言德欽話地名,意為“位于山頂上的村子”。村小組是地處滇西北的一個藏族聚落,隸屬于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奔子欄鎮玉杰村委會。尼頂全村共12戶人家,93人,共有7個黨員,15個僧人,僧人中有7個是格西(3)“格西”:藏語音譯詞,全稱“格威西聶”,意思是善知識者,意涵指引取舍正道的師友,是僧眾通過辯論佛教經籍考取的學位,在拉薩三大寺中,該學位分為拉讓巴格西、措讓巴格西、多讓巴格西、嶺賽格西四個等級。。尼頂村歷史上是茶馬古道奔子欄段的重要驛站。村落距奔子欄鎮12公里,海拔約 3 230 米,是玉杰村海拔最高的村民小組,植被覆蓋率為90%,自然生態資源優渥,田園風光旖旎,是奔子欄鎮境內的松茸主產區之一。尼頂所處的奔子欄鎮位于德欽縣北部,地處金沙江峽谷糧果區。“按(德欽)本區耕地分布的不同海拔類型,海拔 2 500~3 000 米的寒溫帶,生產條件差,氣候冷涼,糧食作物重點是包谷、小麥、青稞、蕎子、豆類等作物和核桃、蘋果等經濟林木。”[8]尼頂的主要糧食作物即為小麥和青稞,經濟作物蘋果也較豐產。尼頂村所屬的玉杰村委會位于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世外村落尼頂與石義土司府衙遺址為玉杰村的文旅資源開發提供了生態和歷史底蘊。尼頂村絢麗多彩的藏族服飾、鍋莊文化,秀麗田園風光和完整的山川雪線,成就了其獨特生態資源稟賦。藏族小村落尼頂也因其特殊區位、民族文化、自然圣境而讓近年來不斷涌入的觀覽者們充滿了云深不知處的殊方(4)殊方:概念源自葛兆光等學者的理念。他們認為:“古人慣以‘殊方’稱呼邊遠偏僻之地……倘若我們不再像古人那般,以‘中心’自居,視八方四面為蠻夷;二是積極地轉換視角,深入、多面地了解周邊地區、民族的語言、風俗與文化,或許會發現,他們對我們來說,并不那么陌生而難以理解。”參見葛兆光、徐文堪、汪祖榮、姚大力等著:《殊方未遠:古代中國的疆域、民族與認同》,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頁。秘境想象。
因整村地處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內,玉杰村在“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生態立村理念導向下,注重森林生態資源的保護與適度開發。而尼頂村的生態保護和村落人居環境保護行動因具有典型代表意義而被提煉為“尼頂行為”,在玉杰村、德欽縣,乃至迪慶州得以推廣。“尼頂行為”包括針對自然保護區植被生態系統保護而發動黨員群眾組成義務巡山隊,協同生態護林員定期對保護區內生態環境、森林資源進行管護巡邏;為保護物種平衡可持續,在松茸采摘季節組織黨員進山對破壞生態行為進行管護。此外,還包括村容村貌整潔、農戶家中衛生習慣培育等:尼頂村民小組,村莊道路干干凈凈,家家戶戶的藏房內整潔亮堂,村民世世代代傳承著勤儉持家、互幫互助、愛護生態的美德[9]。據此,尼頂村于2015年被省委、省政府評為“全省文明村”,2017年11月被中央精神文明指導委員會評為“全國文明村鎮”。
因上述得天獨厚的自然生態以及人文底蘊優勢,尼頂村的發展故事線也日趨清晰明朗。德欽縣于2017年底開始以尼頂村民小組為點位,依托石義土司府、松贊奔子欄酒店,開辟了徒步騎行、農家休閑藏餐服務、農產品采摘體驗、白馬雪山觀景、奔子欄鍋莊和宗教文化觀賞等為一體的美麗鄉村旅游路線,推動“企業+農戶”合作開發模式。2018年,迪慶藏族自治州依托大滇西旅游環線,開發本土衍生輻射的6條精品旅游線路,以尼頂村作為旅游目的地之一的“香格里拉——巴拉格宗——奔子欄玉杰村”線路即為其中之一。該旅游路線的規劃以“香格里拉松茸之旅”為打造主題:游客徒步、自駕,或跟團到達尼頂村,村內有向導專業介紹雪山徒步登山相關事項,當地村民可帶游客進山采松茸,采集體驗結束后返回尼頂村小憩,參與松茸交易,并與村民沉浸式交流互動,村內藏族家戶設有“藏民家訪”式的民宿,供游客選擇入住,內設參與互動式的松茸燒烤、鍋莊歌舞晚宴等主題活動(5)尼頂村發展故事線:依據筆者2021年7月、2021年10月在滇西北迪慶州德欽縣尼頂村等地開展田野調查期間,訪談玉杰村委會村干部的田野材料整理而成。。尼頂村12戶村民將自家房屋打造為藏式建筑風情濃郁的民宿,可接待外來游客,干凈整潔又富含地道民族特色的民宿對游客較有吸引力。筆者在當地開展田野調查期間,受邀到該村老支書家參觀他們家的民宿布局,因時間約接近松茸采摘季節,與談時,老支書不斷從手機上通過“去哪兒”“攜程”等APP接收游客預定民宿住宿訂單……依據集體協商的村規,游客入村有餐飲住宿需求時,有接待能力的家戶輪流安排,有序經營,采摘松茸旺季游客涌入較多時,村內在家的男女老少有序分工,和諧接待,一片祥和。“過去,賣松茸是我們收入的主要來源,采到松茸背到到鎮上賣來回得幾個小時,有時價錢還不好,現在國家政策越來越好:路修通了,村子開始搞鄉村旅游,大家能在家門口賺錢,游客來的住宿餐飲費、向導費、松茸費等,大家可以在年底享受分紅。”村民阿初親歷尼頂村的變遷發展過程,在受訪時做出了上述描述。
在自然保護區保護與發展建設過程中,引導社區居民參與共建共管,加強與社區群眾的密切聯系,有利于增強村落社群自覺保護環境和自然資源的意識,是一種自上而下主導的有效的資源動員范式;而公益組織介入的社區內生式發展激發項目則嘗試從另一個層面為社區發展注入活力,提供多一種可能性的選擇。由銀杏合作基金提供項目資助,康巴文化產業發展有限公司具體執行的“社區參與可持續生活模式探索——以迪慶藏區香格里拉尼頂村為個案”發展項目也于2020年進入尼頂村,尼頂村《農事歷》社區資源圖即為該項目的衍生品。倡導“社區參與”的發展項目中,“可持續”的導向注重對社區成員能力的培育和助力,即“所有的人類都可以繪制地圖:人們有自然的繪制能力。”[10]尼頂村社區資源圖的繪制也以村民敘事、社區參與行動為主。小冊子《農事歷》按照尼頂村一年12個月的節令生產時序安排,以村民口述的敘事方式,呈現了尼頂村村民在一個大生產周期(一年四季)之內的農事生產、農耕儀典、社會分工、結構互助的真實圖景。
社區資源圖在社區參與可持續發展模式的探索中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在理論上,人們現在有了創建自己的地圖和表達自己的地圖技能的工具。社區映射在這一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它可以被定義為本地地圖,由當地人合作制作,并經常結合替代的本地知識。”[11]本土知識或地方性知識,掌握在社區成員日復一日生產實踐的過程中,融入他們代際相傳的集體歷史記憶和經驗的日常中,映射了他們識別、理解、觀照這個世界的主觀意識:“一個社會關于生態系統的圖像和故事是他們理解自然的基礎,也在建立社會系統和生態系統的相互作用中扮演著核心角色(“自然”指整個生物物理環境,包括農業生態系統、城市生態系統以及自然生態系統)。”[12]本土知識的真實呈現,也是尼頂村社區公益發展項目負責人此里卓瑪的構想。“我因公益合作項目到了日本和西歐國家的一些地方,看到他們關于美好未來生活的藍本、模型和構圖。結合我們藏族人世代傳襲的宇宙觀和生態理念,我在想,其實我們村落里指導生活實踐的精神邏輯、自然真璞的信仰體系、我們血脈里長期均衡存續的自然發展觀、可持續的生活實踐,正是他們(發達國家)所崇尚的理想生活模式的一種狀態。于是,我就想通過社區資源圖和農事繪本的形式,真實呈現我們藏族人生活的日常狀態,他們如何感知生態,理解自然的饋贈,捕捉節令的訊號……依附自然,心有敬畏,行有禁忌,在社區里彼此守望,美好而又祥和地生活……”(6)此里卓瑪是迪慶州德欽縣藏族,在香格里拉經營康巴文化產業發展有限公司,依托政府、銀杏合作基金公益組織等從事與當地藏族傳統文化、深生態相關的文創、文旅開發活動及公益活動,致力于通過“社區參與式”公益項目、綜合實踐活動開發等活動,促進農村地區婦女發展、兒童教育、生態及傳統地方知識輯錄保護(訪談于香格里拉,2021年10月)。尼頂《農事歷》作為敘事文本和簡圖繪本,旨在非人為干預地記錄和呈現一種可能的、可供借鑒的美好生活方式,其設計初衷就在于最大限度地展示當地村民的生態理念及其行動中的自然觀照。
一方面是接納自然饋贈,回饋生態平衡,堅持“民,吾同胞;物,吾與也。”[13]人與自然和合相生的理念,這種天人合一的具身感往往源于人對自然的親近、感知以及基于理解的親和[14]。美國環境倫理學之父Holmes Rolston III把生態哲學內在整體精神進行了極化推演。在他看來:生態哲學的內在精神蘊涵在地球物理學規律、生物學規律、進化的和生態的歷史、我們所寓居的自然體系的創造性以及這些形成的價值中,生態精神是我們人類生存的基礎,而不僅僅是我們腳下的土地[15]59-64。尼頂村《農事歷》中的此類人與自然是一個整體的生態觀的投射也比比皆是:
壹月﹡山林的禮物(7)此類引證材料皆摘自尼頂村社區資源圖《農事歷》繪本,材料收集于筆者2021年7月、2021年10月在滇西北迪慶州香格里拉、德欽縣尼頂村等地的調研訪談過程,下文此類引用如無特殊標注皆同此注釋。
(山林)給了我們木材蓋房子,給了我們燒火的木柴,給了我們肥料,給我們放牧牛羊需要的草,給了我們藥材,給了我們野生菌……最喜歡松樹,美觀,還可蓋房子,實用。松樹分為兩種,結籽的和不結籽的,藏語里分別稱為朵木和諾木。松枝有煨桑、堆肥等各種用途,上到上山煨桑敬奉神靈,下到燒火堆肥墊牛圈滿足人畜日常所需,都能用到。
充滿敬意地接受自然的饋贈,對大自然的禮物分類取用,融入生產生活的日常實踐中,對自然之物適度取用,在“萬物有靈”的信仰體系內覲饗和慰藉神靈,對自然生態具有經驗性和神性感知,也充盈于規范的村落生活的方方面面:
捌月﹡水源地
據說,水源的主人是一只青蛙。青蛙順著水槽出來的時候,意味著水要漲了。青蛙進去的時候,意味著水要變少了。大家不會把水弄臟,也不會讓小孩弄臟它。村里曾經建過一個水泥的水池,大家覺得不好看,又恢復成原來的木制樣子。水槽比以前好很多,但仍然有三層。最上面一層是給佛菩薩享用的,中間一層是供人日常喝水用的,下面一層做得最低,供來往的牲畜們喝。
藏族對人水關系的理解也體現著人與自然和合的觀照邏輯。“生活在滇西北高原水資源豐富地區的藏族,他們對水的崇敬與熱愛、熟悉和理解大自的規律,通過對圣水、神湖的敬畏,主動順應自然和保護自然,并與大自然和諧相處。”[16]這些生態理念也體現在尼頂村民的日常環境理念中:(尼頂)村里世世代代流傳著優良的環境保護傳統。在當地人看來,村落衛生環境好壞影響著村落或家庭的興衰,良好的環境保護和衛生習慣,能讓人和牲畜健康平安,水草豐美,牛羊肥壯,人丁興旺,五谷豐登。而環境衛生問題又關聯著個人健康問題,人一旦健康無恙了,也就節省相應的醫療支出。
在面對社區共同體所集體領有的空間生態資源——白馬雪山,他們首先在信仰層面賦予其神性和禁忌意義“村民們會在每天清晨焚香念經,祈禱山神、水神、風神、樹神、土地神的保佑,并在神靈管轄的地域約束自己的行為。這種地方性的認知,超越了自然和人割裂的兩分法,以一種混融的思維,將‘自然的山’,升華成了‘神圣的山’”[17];其次,在實踐中也有一套源于傳統、立足現實,共時存續的保護和共管行動邏輯:“針對全村地處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的實際,組織黨員群眾組成義務巡山隊,定期對保護區內生態環境、森林資源進行管護,防止發生濫砍濫伐、火災等隱患。尤其在每年的松茸、蟲草采挖季,都成立臨時黨支部,組織黨員開展巡邏,提醒群眾合理采摘林下產品,注意維護生態平衡。為提高生態環境自我修復功能,連續多年組織黨員群眾定期義務植樹,累計植樹超過10萬株。”[18]精神和信仰層面主導的傳統生態保護觀念貫穿古今,厚植存續。
另一方面,內蘊豐富的尼頂村《農事歷》還體現了當地世居藏民族的生態智慧與宗教精神所導向的適度、中和的生存自洽邏輯:
叁月﹡田地
種地,村民有自己的智慧。蔓莖種得離家近,因為要經常割了喂牛。小麥不用經常拿,種得遠一點。青稞離家近一些,因為要經常澆水。黃豆腐離家遠一些,因為不用經常澆水。
玖月﹡松茸
尼頂村就長在松茸窩里、出門就可以撿,村上村下,村的周圍都可以撿,連蘋果園的地邊都有松茸。現在松茸是每家重要的收入來源之一,但請大家排列他們認為最重要的作物,村民的排序依次是:小麥(產量穩定,關乎人的生存),蔓莖(對牛重要),松茸。
大家也并不喜歡八、九月份撿松茸的季節。撿松茸需要一整天,早上去遠一點的地方,中午回來吃飯,下午去近一點的地方,有了雨,才有菌,松茸的季節也是雨季。在山上經常會淋雨,容易生病,又要跪在地上撿松茸,時間長了容易得風濕病。每日早出晚歸,又要忙田里的活,又要忙山上的活,家里有人生病也沒人照顧,還要擔心遇到熊。
古老的物候、生態節令和行動感知,碎片化但又有條不紊地融入生活的點滴之中,知識成為實踐,作為信息,經由老人以經驗的方式在日常生境中向青年人口傳心授,代際相傳。此類時空規序的節律與資源配置的有效性,傳達了他們對特定生計資源的規序化配置,其主要內容就是從社區的“時空規序社會共識”以實現對“資源配置”的有效性,成為社區社會運作的文化策略,將社區生計資源的豐沛與匱乏在制衡格局中得到有序地調控[19]。村落共同體所傳遞的生計作物培育地點選擇的知識,寓意不以經濟收入作為衡量作物選擇的唯一標準,而是根據作物與人的生存發展的近因和遠因關聯來排列它們的次序,并在這些內生的標準之間實現自洽:
肆月﹡清閑
撿檢松針的活,可以今天去,可以今天不去。可以多撿,也可以少撿。
喜歡每天做一點活,而不是把事情快速做完,這樣很舒服。比如堆肥,每天堆一點。早上干活,下午有點時間洗衣服、做手工、聊天。
柒月﹡好生活與好村子
谷倉里有糧食,冰箱里有酥油,圈里有雞和豬。
可以和家里人呆在一起。幸福有兩種,物質的和內心的,外在的無法主宰內心。物質再多,內心不平和,也是不會幸福的。尼頂村現在不是特別的富有也沒有特別的貧窮,恰到好處的幸福。
財富再多,關系不好,見面不說話,也不開心。
再好的山水,人不好,意義也不大。
“恰到好處的幸福”與當地藏族同胞宗教信仰和精神世界的臻凈平和理念密切相關,如同他們對自然的清晰感知:山好、水好,人也要好,才能實現自洽。因此,在面對土地資源稟賦帶來的過剩的蘋果產出以及相應的經濟收益時,他們的心態依舊平和并且遵循了傳統的取用平衡觀:“今年有車來收(蘋果),在村里呆三天,讓村民多摘。可是那三天村民還是沒有因為錢而忙碌,三天后,村里還剩下很多蘋果。”這種充滿詩學與神性的行動邏輯,昭示著自然“關照”了人,人在日常實踐中也對生態和自然回應以“觀照”的人與自然互構理念。
從敘事文本和社區資源圖的層面去理解尼頂村《農事歷》,該繪本也可管窺滇西北藏族同胞守望相助、有機團結的社會結構面面觀。既有內部生成、長期存續、規約有序的社區內部結構共生觀;也有在資源動員過程中“通過擴大感知到的群際邊界,將內外群體構建為一個包攝水平更廣的‘共同內群體’,從而使內群體認同成為共同體的共同認知,強調成員身份的共享性、整體性與統一性。”[20]而形成的突破“資源”邊界的內外交染的外擴式共生倫理。
就其共同體內部的結構性共生觀而言,尼頂村藏族同胞將“天人和合”(人與自然)“人人和合”(人與人)之間的生態意蘊整合起來理解的。“中國人的‘天道’其實就是‘人道’,它是人間理想化了的和諧關系的映照。”[21]這種理想化的和諧關系,亦能在雪山之下的小村落尼頂尋得鏡像:
拾壹月﹡集體的事與個人的事
集體事務和個人是聯系在一起的。蓋房子、修路這樣的事,既是大家事,也是為自己。為自己的生活便利,為自己積累福報。
在公眾的轉經房里打掃衛生,準備煨桑用的松枝、生活、轉經。然后從尼頂村所在的山頂,往下一直掃到八公里外的石義村,這青繞(勞)爺爺十四年里的每一個早晨。社會與國家讓自己有了安穩的生活,他想回饋。村落是個大家庭,這也是他表達愛與認同的方式。
《農事歷》中提到的青繞(勞)是尼頂村一位有著30多年黨齡的老黨員。2006年退休以后,他義務清掃近6公里的村通組道路和村內戶外衛生路,12年如一日,風雨無阻,并種植 1 000 多株蘋果樹、香柏樹等,默默保護著尼頂的生態環境。他經常教育村民要“擁護核心·心向北京”,要感黨恩、聽黨話、跟黨走,要尊老愛幼、團結互助,要保護尼頂的生態資源,守護好綠水青山[22]。把個人行動整合進社區成員共同憑依的社區規序,就其本質而言,并不是要彰顯個人行為的自由,而是要表明個人行為必然要受該社區內部文化規序的支配和制約[17]。集體和個人關系的理解,始終以村落“共同體”的集體利益為最高優先級,尼頂村民對集體和個人關系的辯證理解在于:利他即利己,以給予作為惠己的前提。
貳月﹡公房
公房原來是集體曬糧食的地方,經過大家的一致同意,建成了公房。建公房有政府掛鉤扶貧單位給的補助,有大家積攢下來的木料,也有兩年中每戶勞動力的投工投勞。村里有好木工,測量好,給出方案。村里的其他男人對木工也不生疏,有了圖便照著做。沒有手藝的,家里沒有男性的,就做地板打磨等工序。公房里的五十套桌椅都是村里人自己做的。
陸月﹡房子
以前建房子大家相互幫助,除了自己村,鄰近村的人也來幫忙,不僅不要工錢,來干活的人還要自帶午飯。后來條件好一些了,建房的人家可以為來幫忙的人準備午飯。
村落共同體內部的結構性互濟是尼頂村藏族團結觀的生動外化。經由青勞的示范引領,耳濡目染的尼頂村村民顯然對村落共同體和團結觀也有了更直觀和具象的理解。村里受訪的90后青年“尼頂是我們從小長大的村子,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值得我們去守護,我們全村12戶90多人,其實都是一家人,大家相信相愛,互幫互助,心向集體,青勞爺爺就是我們年輕人的榜樣。”全村人團結一致,通過“尼頂行為”延申締造了“尼頂經驗”:村里12公里柏油路硬化、村內戶外衛生路、太陽能、路燈、特色產業發展井然有序,村前午后麥浪金黃、瓜果飄香;移風易俗、村規民約明文上墻,“尼頂經驗”某種程度上也變成了促發展的——尼頂機會。
而尼頂村《農事歷》所示的共生觀,除了在村落小共同體內部彰顯團結意涵,某種意義上呈現了外延式的突破“資源”邊界的“地域——區域”共生觀。“資源”通俗地講,就是人、財、物。把社區建設成一個守望相助、唇齒相依的共同體,當然是一種很高尚的情懷,動員到的資源,還存在一個如何組織以盡量提高效率的問題[23]。在資源動員過程中,尼頂村藏族同胞一方面是通過積極參與到社區持續發展項目過程中,通過集體歷史敘事和社區資源圖的同繪制共設計來表達清晰的資源邊界、生態智識、內部團結觀。這表征了作為行動者的尼頂村民,對于外部機遇策略思考及能動回應:基于上述政府、社會力量以及公益組織介入的“發展支援”,他們也在順勢調用這些外部資源。“這些外部資源包括新聞媒體在行動前后的關注、外部提供的資金幫助以及草根行動者通過同鄉、親友關系從政府內部獲得的支持等。是否具有這些外部資源不僅影響到草根行動者可用于動員的資源總量,而且更重要的是還關系到能否擴大行動發生和發展的政治機會。”[24];另一方面,社區資源圖也將尼頂村由“村落共同體”外擴到“區域共同體”的結構化互濟的“受惠——回饋”邏輯線清晰地呈現了出來:
叁月﹡田地
村里的老人常說:“珠巴洛河谷的糧食伴著尼頂村的水”說的是尼頂村也只有水,糧食常常需要珠巴洛河谷地區的接濟。尼頂村種有小麥,過去,沒有水渠,完全靠天吃飯,產量很小,水磨坊也離得很遠。“夏天水大的時候,家里沒有糧食可以拿去磨,秋收后終于有一點糧食可以背去磨的時候,水面開始結冰。”要鑿開冰,燒著火守在磨坊通宵磨面。
在集體歷史記憶中,老人們并沒有忘記糧食短缺時來自珠巴洛河(8)珠巴洛河:德欽縣境內金沙江的支流之一,發源于白馬雪山主峰扎拉雀尼東北面的說拉山口,由雪山積雪融溪匯集而成,融雪沿白馬雪山的集水線向下穿越莽莽林海,流經霞若、拖頂兩鄉匯入金沙江。拖頂、霞若兩鄉大部分村子和人口散布于珠巴洛河流域的河谷和山區。在珠巴洛河流域,僳僳族主要居住在半山區和中半山區,藏族主要聚居于河谷地帶。谷地的生活資料援助。而位于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高海拔區域的尼頂村,處于珠巴洛河若干融雪溪流源頭的區位上,從地緣上與河谷地區的藏族和傈僳族等各民族同胞山水相依,一脈相連,歷史交往關系縱深。“珠巴洛河谷的糧食伴著尼頂村的水”的表述具有雙重隱喻:一是架設了區域共同體的自然和生態關聯;二是陳述了隱含在歷史時空線索里的高山——河谷間的結構互濟、守望相助,團結共生的史實。
玖月﹡松茸
尼頂村在山頂,松茸多,鄰近的村子沒有松茸,村里的僧人鼓勵大家允許附近的村民免費來撿松茸:“松茸不會因為你們的分享而變少,你們的福報卻會因為分享而變多。”
剛好松茸出來的時候,尼頂村忙著收小麥,而下面的村子收完了玉米,有空閑。作為感謝,鄰近村的村民也給尼頂村的村民帶來自己種的蔬菜和水果,關系變得比以前更好了。而尼頂村的村民也發現,松茸并沒有因為更多的人來撿而減少,自己的福報卻因為分享而增加了很多。
諸如上述口述記憶,在中國的西南地區,基于山水形變,因水熱光照等物候特征的不同,不同生態集合上的人群所領有的生態資源也互異,“山—壩”社群之間的互惠型跨民族、地域共生關系也頗為密切。互惠交換型和意義交往型的結社關系,是生計空間交疊的異文化群體合類勞動的直接結果[25]。這種互惠性的交換和交往行為,在毗鄰的地緣空間內長期存續,基本邏輯即在于它的雙向互動性:尼頂村藏族將歷史上來自珠巴洛河谷地的糧食援助行動,鐫刻為集體歷史記憶中的敘事藍本,代際口耳相傳,而這種集體記憶不僅作為文本呈現以示紀念,還化約成了尼頂發展境遇中資源共享的理念支撐和實踐導向。
因市場導向,松茸在價值鏈的現代建構中突然實現了附加值的乘數倍增,且因其生長環境、產量的特殊性而變成了稀缺資源。而盛產松茸的尼頂村,并沒有因為特別擁有這種得天獨厚的經濟“資源”優勢而刻意制造“資源邊界”。他們在資源圖中對松茸量產優勢的表述亦未濃墨重彩,反而輕松平淡且寫實“尼頂村就長在松茸窩里……過去大家吃菌多,不稀罕。菌子多的季節,天天吃。有時遇到菌,一腳就踢開了”。即便在當前,松茸成為了主要的經濟來源之一,尼頂村村民在對作物資源進行排序時,依然把它放在了人的主食——小麥,以及重要生產工具耕牛的養分——蔓莖的后面。“人類得仰仗資源為生,而解決資源稀缺的辦法——‘戰爭’絕非唯一途徑。人類擁有文化,可以依賴文化去解決好生存 資源的高效配置難題。”[26]尼頂村民在長期穩定的社區資源邊界內充分自洽的“社區規序”文化邏輯的平衡外擴——就在于他們樂意將這種稀缺資源與毗鄰村落的其他人群共享,歡迎他們進入自己的村界中采摘松茸,其邏輯外延即“松茸不會因為你們的分享而變少,你們的福報卻會因為分享而變多。”鄰村過來采摘松茸的人也不會空手而來,以蔬菜水果作為伴手禮,禮尚往來,睦鄰融洽。這一生動故事線,從物種間到人際間,實現了突破“資源邊界”的地域共同體的互惠與共生,呈現了非排他、非線性、非經濟邏輯的團結與親和互動。
來自滇西北雪山高地上的藏族小村落——尼頂村的發展故事線,以其“參與式”發展項目集成的社區資源圖《農事歷》為內部(社區)資源識別,外部資源(公益組織發展項目)調用的具體抓手,呈現了社區行動者感知自然、理解社會的生態及宇宙觀的經驗式知識結構,“知識闡明了社會世界的第一經驗的真相,也就是熟悉性( Familiarity) 和熟悉的環境之間的關系,把社會世界看作自然的,不言自明的世界。”[27]村落共同體的傳統生計經驗、自然生態觀照、資源管理智慧,以及守望相助、有機團結的結構內核都在社區資源圖中得到了映射。
從“尼頂行為”到“尼頂經驗”,啟示我們去理解人與自然、人與物種間、人際間整體和合的關系邏輯。“和合是指自然、社會、人際、心靈、文明中諸多形相和無形相的相互沖突、融合,與在沖突、融合的動態變易中諸多形相和無形相和合為新結構方式、新事物、新生命的總和”[28]在社區發展營建中,公共意識和社區歸屬感,不是政府或公益組織等外力介入培鑄的產物,而是在特定環境中的世居民族經驗系統里沉浸式生成的固有邏輯。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國家主流敘事語境下,我們應該珍視這些遍布于中國不同地域“共同體”內部的個案故事資源,意識到“散落在地方社群的行動者的傳統智識系統里的那些非文字記錄甚至某種意義上是‘非正式’的,靠日復一日的生產實踐代際傳承的農業技術、生態理念的重要性。”[29]如此,可將小地域共同體間行之有效的經驗范式合理串結,珠聯到大區位上的“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主流敘事珠串中去。
從“尼頂經驗”到文意所引申的“尼頂機會”,我們更應該關注到,無論故事個案源地社區體量的大小,地緣的遠近,資源的良莠,“對于(傳統社區)的許多人來說,重建生活和社區的新方法、機會的新開放是至關重要的。”[30]從鮮為人知的“殊方”尼頂,到樣板敘事的“范例”尼頂,符合社群行動者集體行動邏輯的“參與式”社區持續發展設計,以及尊重行動者文化結構內核訴求的參與式資源動員方案,顯然才是真正助益社區的良性發展之道。關于生態文明建設與“共同體”意識培育的新智識生產,需要人類“在新的洞見和強度水平上來聯合自然和優美”[15]59-64。充分把握以自然為尊的特點以及“天地人和”的核心價值,以“生態—生物—文化”的可持續性為首要目標,繼承中華民族最具核心價值的范式: 以自然為至尊,以家園為棲息,以生態獻糧食,以人民為安康[31]。論及“生態和合”與團結共生精神的當代化轉向,更應落腳到人與自然、與經濟、與社會整體性和諧的生態精神上,也即要求人的實踐活動、社會的發展方式必須要和生態效益、經濟效益、社會效益、人類訴求協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