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葡萄牙作家佩索阿憑借創造“性格”的異名寫作手法而聞名于文壇。異名形象是佩索阿本人的自我增殖與生成性產物,極有可能代表著佩索阿本人的某一側面。卡埃羅這一異名人物服從于佩索阿的創造,那么他的思想理論也必然服從于佩索阿精神世界的指引。《阿爾貝托·卡埃羅詩集》有佩索阿的精神指向——永恒而純真的客觀尋美者、純粹而完整的感覺主義者,他觀看客觀的自然,拒絕思考,相信肉體,用感覺建立“客觀詩意”與“物的詩學”。
關鍵詞:異名寫作;阿爾貝托·卡埃羅詩集;佩索阿
1935,葡萄牙詩人費爾南達·佩索阿在給友人蒙特羅的信中提到自己異名寫作的原因:“我異名的精神起源存在于我對人格分裂和偽裝懷著持續而根本的傾向。”[1]362這封信揭開了文壇72個異名作者的真身。寫作《牧羊人》《戀愛中的牧羊人》等著名詩篇的詩人阿爾貝托·卡埃羅其實是費爾南達·佩索阿。據佩索阿解釋,“異名”是一種“在我周圍創造另一個世界”[1]364傾向,這個世界中的人由他來創造,包括名字、面相、身材、衣著和姿勢。佩索阿給予異名們不同的身份、境況與風格,讓他們成為各自分散的碎片,但異名畢竟是“作者的‘分裂’或自我的‘增殖’”[2]157,他們與佩索阿的關系宛若德勒茲的“根莖”概念所描述的那樣,是由根莖生成而出的多個分支,他們之間的聯系、異質、多元、裂變等關系都說明異名或多或少地帶有佩索阿“根”的痕跡。如佩索阿自己所說,半異名索阿雷斯在缺乏邏輯推理和激情時就是佩索阿本人。如果說索阿雷斯的《惶然錄》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佩索阿感性的性格特點,那么詩人卡埃羅作為佩索阿的碎片之一,也有類似的展示意義——在詩歌創作中展示出佩索阿的部分精神特質。卡埃羅在某些方面等同于佩索阿,因此,在后續行文中,用正名佩索阿代替異名卡埃羅。佩索阿在推崇詩人愛倫·坡、惠特曼、諾布雷、庇山耶等人的基礎上,對象征主義、未來主義加以變革,經歷了沼澤主義、交叉主義的嘗試后,強調感覺、相信肉體、質疑理性、珍愛自然,借異名寫作的方式完成了對詩歌精神內涵的深入挖掘。
一、永恒而純真的客觀尋美者
佩索阿的一生孤獨而單調。幼年喪父,母親工作繁忙;成年后在里斯本任小職員,僅談過一次戀愛,終身未婚,沒有什么朋友,常年保持孤寂生活狀態的佩索阿,將情感托付于自然,大自然是他的親密伙伴。“我的靈魂就像一個牧羊人/它熟悉風和太陽/和季節手拉手舉步前行”[1]5;“大自然空寂無人的所有寧靜/來到我身旁坐定。”[1]5詩人把自己融入自然,享受大自然的撫慰,這種撫慰不但能消解孤獨,還能讓他找到詩意。“有時,在想象里/我變成一只小羊/或者變成一大群羊/在整個山坡上散成一片/同時化身成為許多歡樂的生靈/只有在夕陽下沉的時刻/或者一朵云伸手遮蔽了光芒/一股寧靜迅速撫過草叢/這時我才感到我寫的事物。”[1]6-7
《阿爾貝托·卡埃羅詩集》中,自然是永不退場的嘉賓。佩索阿對自然滿懷敬畏之心,他不舍用思想“玷污”自然,力求不假思索地描述自然。佩索阿的另一異名里卡多·雷斯將卡埃羅評價為“客觀的詩人”[1]348,將其作品定義為“真正是異教心理的表現”[1]349,這就是說,佩索阿在描述世界時追求客觀性,“把基督教徒的主觀主義降低到了絕對的最低點”[1]351。可見,詩人佩索阿,熱愛自然、追求客觀,他的詩中彌漫著客觀詩意。
對客觀詩意的追求,核心在于自然絕對客觀,對自然應直接觀看,拒絕思考。佩索阿曾這樣表達對自然的看法,“‘事物的內在結構……’/‘宇宙的內在意義……’/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假的,毫無意義。”[1]17在《神秘的詩人》一詩中,又進一步指出“自然并沒有內核”。[1]62在他看來,自然的客觀性由外觀體現,自然與“外觀”等同,與“內核”對立,因為自然就是自然,它本身并沒有含義,一旦對其施加任何內指性的東西,那么自然就變成了人為。因此,追求客觀自然,只需用眼睛對“外觀”觀看,禁止對“內核”進行主觀思考。佩索阿強調:“最重要的是知道如何觀看,/知道如何不假思考的觀看/……觀看的時候不思考/思考的時候不觀看”[1]54;“我觀看,事物存在/我思想,只有我存在。”[1]136由是,佩索阿把自我剔除,讓觀看到的客觀一切統治詩篇。在觀看中他看見了什么?他看見了事物本身。“如果上帝問我:‘你從事物中看見了什么?’/我會回答:‘只是事物本身’。”[1]114佩索阿對事物的觀照停在外在層面,看花和水果,看到的是顏色或形式,他之所以覺得花美,是因為花的顏色給他帶來快樂,他認為能給人帶來快樂的客觀事物才是“美”的。
對“美”的理解使得其詩歌有獨特之處:在被文明充斥的現代社會里,文學無須承擔過多哲思責任,詩歌僅是詩歌,可以讓人快樂、給人心靈安慰,讓人在物質之外感受自然。佩索阿說自己是“自然的詩人”,該身份定位源于他對寫詩的目的的描述:“當他們讀到我的詩,我希望/他們認為我是個自然的詩人——/就像他們兒時/玩累了,在一棵老樹的/涼蔭里,砰的一聲坐下來/用那種有條紋的罩衣袖子/擦去他們額頭上發燙的汗水。”[1]8他希望給予在物質世界中陷入迷亂的人們以兒時閑適的享受。佩索阿不想讓過度文明的機械取代人類肉體的顫動,他認為“高樓大廈使我們變小”[1]22;文明是“試圖發明一種制造幸福的機器”[1]130,處于這種文明狀態中的“你和其他所有人的生活真夠可憐的!”[1]130佩索阿希望自己的詩歌能夠讓讀者擦亮雙眼去看大自然的純質外觀:“這是因為我想幫助被誤導的人/更準確地感受花朵與河流的真實存在。”[1]65
此外,自然對佩索阿而言,不僅是觀看的對象和美的化身,也逐漸被內化成生活態度,他在詩中提醒讀者“無論幸福與否/最重要的是自然和平靜”[1]50,這時的“自然”顯然有了“順其自然”的寧靜意味。
二、純粹而完整的感覺主義者
佩索阿在詩中評價自己是“追尋真正感覺的英雄阿耳戈”[1]86。阿耳戈是古希臘神話中的頭長百眼的巨人,即使在睡覺時也有一些睜著,因此別名“潘諾普忒斯”,意為“總在看著的”。佩索阿用該英雄評價自己,其目的非常明顯——突出眼睛與觀看的重要性。值得注意的是,該句除英雄阿耳戈這一關鍵成分外,還有另一關鍵要素,即“真正感覺”。“真正感覺”有兩方面內涵,一是感覺,二是感覺必須真實。
佩索阿在《感覺主義宣言》一文中對感覺進行解讀,他提出“感覺就是創造”“感覺就是無觀念地思考,從而理解”“感覺就是理解,思想就是犯錯”[1]326-327等看法。進一步分析文本作品,我們可以看到該理論的實踐情況。首先是倡導感覺抗拒思考。佩索阿認為,觀念和大自然的“內核”一樣,是本不存在的東西,是人為闡釋導致了觀念的產生。“無觀念地思考”事實上就是反對思考。佩索阿提出把握自然的正確方式是“完全憑借感覺”。他說:“我理解事物是真實的,所有的真實都彼此不同/我理解這一點是通過眼睛,從不通過心靈。”[1]123“可見的事物存在于被觀看中/為眼睛而存在的事物不必為思想而存在。”[1]136這些詩句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了佩索阿對感覺的信任、對思考的排斥。其次是肉體至上觀念。費爾巴哈感覺理論指出人的感覺與肉體和器官密不可分,感覺依賴人的生理實體。[3]125佩索阿的感覺主義也如此,他相信肉體勝過靈魂,肉體的感覺具備真實性。在詩歌《他們想要一種比陽光更好的光》中,佩索阿寫:“最完美的靈魂是從不顯現的靈魂——/由肉體制造的靈魂/事物的絕對肉體/絕對真實的存在,沒有錯誤和陰影。”[1]173“不顯現”實際就是“不存在”的另一種表達,靈魂不存在,那么存在的只是肉體,絕對的肉體就是絕對的真實。類似的表達在《無論世界的中心是什么》中可以找到。“真實意味著不存在于我的內心/我身體內部沒有真實的觀念。”[1]149“內心”與“內部”依舊是內指性的非客觀事物,真實需要被感知,感知客觀真實的器官并非內心,詩人說“我信任肉體勝過靈魂,/因為我的肉體就在現實的中心這個位置/它可以被別人看見/可以觸摸別人,它可以坐下去站起來。”[1]149-150最后,刻意避免使用帶主觀色彩的修辭手法。在《我為什么要把自己比成一朵花》中,佩索阿發出疑問“但是我為什么要把自己比成一朵花,如果我是我/而花是花?”[1]164,他在質疑比喻的用途。隨后,他回答說,“啊,讓我們不做任何比擬;讓我們觀看/讓我們忘記類比、暗喻、明喻。”[1]164至于為什么放棄比擬,他繼續寫:“把一件事物比成另一件事物就是忘記那件事物。”[1]164到這里,一切水落石出。佩索阿之所以抗拒比擬,無非是因為比擬帶有強烈的主觀意味,它將導致事物失去本來的樣貌而穿上人類思想的外衣。比起曲折隱晦的比擬,佩索阿顯然更推崇直白的表達,他說“我盡力把詞語建立在觀念上/而不需要從思想/到詞語的走廊。”[1]81為了保證感受在被表達出來的那一刻還是客觀真實的,佩索阿有意識縮短感受和詞語表達之間的距離,盡力在文字表達中將修辭剝凈。
1916年,佩索阿在給編輯的信中重申了感覺主義理論。他講到感覺主義的核心看法有四:一是生活的唯一真實是感覺;二是在藝術中,沒有哲學,沒有倫理學,也沒有美學,只有感覺和我們對它們的意識;三是藝術的完整定義是我們對感覺的意識的悅耳表達;四是感覺、暗示和結構是藝術的三原則。佩索阿的眾多異名都是感覺主義的“信徒”,只不過在作品中表現的程度各不相同。異名托馬斯·克羅塞在《阿爾貝托·卡埃羅詩集》的序言中指出:“卡埃羅是純粹而絕對的感覺主義者,他服從源于外部的感覺,而不承認別的。里卡多·雷斯不太絕對;他也服從我們自身本性的原始元素,我們原始的感覺對他來說像花朵和樹木一樣真實而自然。因此他是虔誠的。對坎波斯來說,感覺事實上是全部,但是對事物的感覺未必如其所是,而是他們感覺到的事物。”[1]344-345由此可知,《阿爾貝托·卡埃羅詩集》是最完整的、最純粹的感覺主義實踐品,佩索阿對客觀與感覺的極致追求,造成了詩歌內蘊的自然傾向與純美境界。
三、結語
總之,異名卡埃羅是佩索阿在詩歌層面的化身,是助力感覺主義走向詩壇的天梯,是讓宇宙認識佩索阿的一面鏡子。在詩歌創作上,卡埃羅映照出來的佩索阿是完整的,或說他代表的是佩索阿的某種思想,而這種思想是完整的。“這種思想不僅是協調的,將作品聯系在一起,而且還預見了異議,預期了批評,對詩中的缺點做出了辯解,并將它們整合為作品的精神性實體。”[1]348也就是說,《阿爾貝托·卡埃羅詩集》有較為完整的思想體系,該思想統攝全篇,高度體現佩索阿詩歌美學思想,而且還在創作的同時不斷批評、反思、總結,最終合理而有效地完成了異名寫作下感覺主義的尋美之旅。這套思想體系彰顯了佩索阿的精神取向——永恒而純真的客觀尋美者、純粹而完整的感覺主義者。
作者簡介:徐欣悅(1998—),女,蒙古族,內蒙古赤峰人,內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20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
參考文獻:
〔1〕(葡)佩索阿.坐在你身邊看云[M].程一身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2〕See Eduardo Lourenco, Pessoa Revistado, Lisboa: Moraes Editores, 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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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程一身.“客觀詩意”與“物的詩學”——從《牧羊人》看佩索阿的自然觀[J].文學界(專輯版),2013(09).
〔5〕閔雪飛.從沼澤主義到異名寫作——解讀費爾南多·佩索阿的組詩《斜雨》[J].外國文學評論,201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