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俄羅斯射向烏克蘭的導彈,不是2022年2月24日才啟動的。如果我們回望,普京在他2016年接受美國導演奧利佛·斯通的采訪就烏克蘭問題表達看法時,在2014年3月18日他于克里姆林宮發表請求俄聯邦議會成員通過關于將克里米亞納入聯邦的法律時,乃至2008年出兵格魯吉亞時,他都已經零星地提示了他在今年2月所作萬字長文演講的真實意圖。
普京顯然不想讓俄羅斯困在后蘇聯時代的格局里,他要重新整合俄羅斯周邊空間,但不是以蘇聯開國者的方法—那種被他看作是鼓舞烏克蘭等俄羅斯周邊國家獨立的做法,而是回歸了更為傳統的理念。而他的做法,也深受俄羅斯本土大部分民眾的歡迎,因為每當俄格、俄烏沖突發生后,普京在國內的支持率大都會上升。
這是傳統強國希望再次偉大的心理反應。在回應西式現代性的強勢沖擊中,中國成功走出了有自己國情特色的發展道路,俄羅斯則著重強調地緣空間的重要性。借用《歐亞主義回歸與全球革命:亞歷山大·杜金的地緣政治觀》一文的說法,那是一種“大空間聯盟”的構想。“只有控制大空間,將俄羅斯周邊國家整合進俄羅斯,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一個幅員更為遼闊的俄羅斯帝國,才能確保俄羅斯的地緣安全……而只要烏克蘭作為一個主權國家仍然存在,談論歐亞大陸的地緣政治就沒有意義。因此,出于地緣政治的考量,烏克蘭的命運就是被肢解?!边@篇文章的分析對象亞歷山大·杜金,被美國《外交事務》稱為“普京的大腦”。
俄羅斯的回應,顯然蘊含著反對由美國主導的自由主義普世體系的訴求,但它想召喚回來的究竟是什么?這和烏克蘭有何關系?在其構想中,中國又處在什么樣的位置?這些恐怕都是深入下去不能回避的重要問題。而弄懂這些,需要從了解烏克蘭和俄羅斯的歷史開始。
講述俄羅斯的歷史,總是得從包括基輔在內的現在烏克蘭國土開始,而烏克蘭的歷史,也要追溯到如今俄羅斯境內西北部的古城諾夫哥羅德。
從6世紀開始,中東歐地區,活躍著斯拉夫人。8世紀,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維京人南下來到斯拉夫人活動的區域。9世紀,斯拉夫人邀請維京人留里克來統治,留里克家族建都諾夫哥羅德,從此統治俄羅斯長達7個世紀,他們自稱羅斯人。留里克后代奧列格奪取基輔,建立了基輔羅斯。
10世紀,為了和南邊的拜占庭帝國親近,羅斯統治者弗拉基米爾大公采信基督教為國教,也即后來的東正教。
11世紀,基輔羅斯成為歐洲最強大國家。但好景不長,不久王朝家族陷入紛爭,基輔羅斯分裂為一大片封建公國。
13世紀,蒙古人強勢來襲,建立金帳汗國,羅斯國成為其附庸。在此期間,莫斯科公國于1283年建立。
14世紀,立陶宛大公征服基輔,后來立陶宛和波蘭(1568年兩國合并)逐次吞并了現在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土地。烏克蘭于是處在兩大勢力之間,東邊是蒙古人,西邊是波蘭—立陶宛。
15世紀末、16世紀初,莫斯科公國統一東北羅斯,君主伊凡三世號稱自己為全羅斯的君主。1472年,他娶拜占庭帝國末代皇帝侄女為妻,號稱自己繼承了羅馬的統緒,由此莫斯科被捧為東正教中心的“第三羅馬”。在這一時期,莫斯科公國擴張,合并了包括諾夫哥羅德在內的幾個公國,伊凡四世加冕為沙皇。
17世紀初,俄羅斯的第二個王朝,也是最后一個王朝羅曼諾夫王朝建立,并迅速擴張為歐洲強國,一度打敗拿破侖時期的法國。其國土快速擴張,納入白俄羅斯,使立陶宛、波蘭成為附屬國,奪取了克里米亞半島,在敖德薩建立港口。
在此期間,以韃靼人、俄羅斯人、立陶宛、波蘭人為主要構成的哥薩克人崛起,活動于波蘭—立陶宛、俄羅斯和克里米亞之間,也就是烏克蘭地區。如今烏克蘭的國歌《烏克蘭尚未毀滅》中,便有“我們屬于哥薩克民族”的歌詞。
而哥薩克烏克蘭,則夾在波蘭—立陶宛和沙皇俄國之間,并一度引發了兩大勢力長久的沖突。
可以看到,烏克蘭的歷史和俄羅斯的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與西邊的波蘭也剪不斷理還亂。但到了20世紀之后,兩次世界大戰之時,當烏克蘭作為一個有獨立意識的現代民族國家開始破土而出,這個總是夾在東西方之間的地方,也不得不伴隨著反波蘭(西方)、反俄羅斯(蘇聯)的艱難歷程。
如果看過電影《沃倫》,會對烏克蘭化的血腥過程有較為直觀的了解。電影中,在那片叫作沃倫的土地上,波蘭人、烏克蘭人原本長期混居,彼此通婚,情同手足,快樂生活。蘇聯人來了之后,波蘭人和地主被逐出;德國人入侵后,猶太人慘遭滅絕,烏克蘭民族主義勢力崛起,波蘭人被大肆屠殺,接著烏克蘭人又被憤怒的波蘭人反殺。
戰爭催生了作為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的烏克蘭,混雜的族群被“清洗”了好幾遍,留下了傷痕累累的烏克蘭人還在這里。原本模糊不清的邊界,經過戰爭變得清晰。而在形式上,一個獨立的烏克蘭主體被國際社會接納。1954年4月的舊金山會議上,烏克蘭的聯合國成員地位和創始成員地位得到確認。
不過此后的烏克蘭,作為蘇聯的加盟共和國,還沒有完全的獨立地位。對于烏克蘭人來說,蘇聯統治的記憶也并不愉快,盡管蘇聯的兩任重要領導人赫魯曉夫和勃列日涅夫都是從烏克蘭出來的。
斯大林時期蘇聯的農業集體化導致的1932—1933年和1946—1947年的烏克蘭大饑荒一直是東烏克蘭人心里的傷痛,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故,也加劇了烏克蘭黨內和社會各界對莫斯科的強烈不滿。切爾諾貝利的災難讓烏克蘭人開始思考加盟共和國與蘇聯中央的關系,思考蘇共與民眾的關系,由此激活了相關的公共討論。
不甘附屬于蘇聯的烏克蘭蠢蠢欲動,終于到1991年12月1日,烏克蘭舉行全民公投,決定徹底獨立出來。那時參與投票的烏克蘭民眾,對于獨立的光明未來是樂觀而積極的。據《歐洲之門》中的數據,此次公投“投票率高達84%,其中支持獨立的選民超過90%。西烏克蘭地區走在了前面:加利西亞的捷爾諾波爾州有99%的投票者選擇獨立。然而中部、南部乃至東部也并未落后太多。中部的文尼察州、南部的敖德薩州和東部的頓涅茨克州的獨立支持率分別高達95%、85%和83%。哪怕是克里米亞,支持獨立的選民也超過了半數。”烏克蘭公投一周后,蘇聯也解體了。
但在烏克蘭獨立后,如何整合現代國家的巨大問題依然橫亙在眼前。東西之爭、種族屠殺、大饑荒,這些沉痛的歷史并沒能成為整合烏克蘭國家的有效資源,有時反而成為分裂的種子。烏克蘭前總統尤先科曾向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烏克蘭激進民族主義領袖斯捷潘·班德拉追授“烏克蘭英雄”稱號,這在烏克蘭東部、南部、基輔都引發了強烈的爭議和反對。
對于烏克蘭更根本的問題則是,一個獨立的現代民族國家還待擺脫帝國秩序的掙扎這一窘境。正如《歐洲之門:烏克蘭歷史2000年》一書的作者在書中所寫:對烏克蘭而言,它作為一個統一國家的繼續存在、作為一個民族的獨立,以及它的政治體制的民主基礎,都因俄烏沖突而蒙上了巨大陰影。因這場沖突而同樣陷入疑問的,還有烏克蘭民族建構道路的性質—其中包括歷史、族群、語言、文化等因素在烏克蘭政治民族形成過程中的地位問題。
當網絡上的紛爭都聚焦于美俄之爭、大國角力時,烏克蘭的疑惑,還在風中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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