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晴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司空曙,字文明,一字文初,中唐前期詩人,“大歷十才子”之一。著有《司空文明詩集》(又名《司空曙集》)二卷,《新唐書·藝文志》載《司空曙詩集》為二卷,《唐詩百名家全集》所收《唐司空文明詩集》為三卷,《全唐詩》編錄其詩為二卷。司空曙現存詩作174首,內容以送行傷別、交往酬唱、寫景詠物、詠史懷古和其他雜詠為主。[1]其中,涉及佛理、佛法、佛寺、方外人士的詩有31首,包括與僧人的交往酬唱、送行告別,對隱逸修行生活的向往欣羨,對寺廟景物的具象描寫,對佛理內容的理解闡發等。下文中,筆者僅對司空曙涉佛詩進行探討。
司空曙涉佛詩可分為送別贈答、交往酬唱、寫景詠物和隱士生活四種。送別贈答類有:《送太易上人赴東洛》《贈衡岳隱禪師》《送僧無言歸山》《送皋法師》《送況上人還荊州因寄衛侍御象》;交往酬唱類有:《秋夜憶興善院寄苗發》《閑居寄苗發》《寄天臺秀師》《閑園即事寄暕公》《寄衛明府常見短靴褐裘又務持誦是以有末句之贈》《深上人見訪憶李端》《寄準上人》《寄胡居士》;寫景詠物類有:《送曹三桐椅游山寺》《早春游慈恩南池》《遠寺鐘》《經廢寶慶寺》《云陽寺詠石竹花》《題凌云寺》《題古寺花》《題暕上人院》《過堅上人故院與李端同賦》《殘鶯百轉歌同王員外耿拾遺吉中孚李端游慈恩各賦一物》《宿青龍寺故曇上人院》《同苗員外宿薦福常師房》;隱士生活類有:《暮春野望寄錢起》《送王先生歸南山》《石井》《酬李端校書見贈》《過終南柳處士》《逢江客問南中故人因以詩寄》。
除了上述31首在整詩中以佛僧或者佛寺為主要內容,另外還有9首詩中涉及了“佛”的相關意象:《龍池寺望月寄韋使君閻別駕》中的“花宮紛共邃,水府皓相空”、《送樂平苗明府》中的“詩有江僧和”、《贈送鄭錢二郎中》中的“何可宗禪客”、《過錢員外》中的“雪寺伴僧歸”、《贈李端》中的“江寺海榴多”、《送郎士元使君赴郢州》中的“楚寺多連竹”“賽廟傍山行”、《風箏》中的“坐與真僧聽,支頤向寂寥”、《送夏侯審赴寧國》中的“煙霞高占寺,楓竹暗停神”、《送鄂州張別駕襄陽覲省》中的“帶雪半山寺”。這些意象大多出現在送別友人的詩作中,想象友人身處他鄉時遙望遠處寺廟的景象以及與僧人偕同的身影。詩人有意無意地將“佛”的相關意象融入到詩歌中,表現了詩人對佛的敬意、向往、理解和追求,寺廟中的事物已化作詩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成為其內心的一片凈土。
司空曙廣結善緣,交友甚多,送別類的詩在其詩歌中占比29%,其中有5首是送別僧人的。司空曙在送別僧人過程中,自己歸隱之意愈發濃烈,現實中無法脫離俗世的無奈之情退居其次,情感的變化體現出這些詩歌是詩人最真切的感情寄托。如《送僧無言歸山》:
袈裟出塵外,山徑幾盤緣。/人到白云樹,鶴沉青草田。/龕泉朝請盥,松籟夜和禪。/自昔聞多學,逍遙注一篇。[1](P248)
這首詩是為無言法師而作。身披袈裟,遠離世俗,返歸佛寺的小路蜿蜒盤轉;行至白云縈繞古樹時,野鶴仿佛置身世外,帶著一絲仙氣,從上至下停落在青青草地上。佛龕近泉,泉水清冽,洗滌人心。僧人朝盥晚誦,禪誦之聲如同天籟。早聞無言法師博學多才,遙想他在山中寺院譯注佛經之景,必定是心領神會。詩人與無言法師的情誼想必非常之深,再加上對于佛寺的向往,驅使他親自送無言法師至深寺之中。詩人善用“青”“白”等清淡的色彩記錄一路的景象,不論是寺外的閑云野鶴,還是寺內的清泉禪誦,無不透露出欣慕之意。再如《送皋法師》:
江草知寒柳半衰,行吟怨別獨遲遲。/何人講席投如意,唯有東林遠法師。[1](P298)
這首送別皋法師的詩不同于上一首歡快的情調,詩人因為皋法師的離別而惆悵,連江岸的青草和垂柳也呈現出衰敗的景象。邊走邊吟詠,希望分別的時刻再晚點。后兩句運用了慧遠法師的一則典故,慧遠法師德高望重,常被尊稱為“遠法師”“遠公”,在廬山東林寺修行。據《高僧傳》卷六《慧遠》記載,“遠神韻嚴肅,容止方棱,凡預瞻睹,莫不心形戰栗。曾有沙門持竹如意欲以奉獻,入山信宿,竟不敢陳,竊留席隅,默然而去。”如意是和尚宣講佛經時用的一種爪杖。有學僧拿著竹如意想要送給慧遠法師表示敬意,但慧遠法師氣質威嚴,學僧不敢當面送,只能偷偷留在講席的一角。這里借慧遠法師的高德威儀代指、褒稱皋法師。分別的現實無法改變,那就送上朋友最真的祝愿,望皋法師的佛理能惠及大眾,帶領更多的人逃離苦海。
與司空曙交游的僧人可考的有以下11位:無言法師、皋法師、況禪師、太易法師、常禪師、深禪師、準禪師、秀禪師、隱禪師、暕禪師、胡居士。詩中還涉及對3位已故僧人表示敬意:慧遠法師、堅上人、曇禪師。此外還有數位隱士朋友:王先生、李端、柳處士、胡居士、曲山人等。在這類詩中,有的是直接寫給僧人的,如《寄天臺秀師》;有的是寫給友人表達歸隱的意愿,如《秋夜憶興善院寄苗發》。
中唐時期國破家亡、政治混亂,詩人們對現實失望無語,對自身前途迷惘無措,沒有了盛唐詩人獻身報國的豪情壯志,只能逃離現實,將一腔郁忿和無助寄托于白云野鶴的歸隱生活。因此,司空曙在貶謫期間,與僧人交往密切,這些酬唱之作不同于那些與達官貴人的應酬干謁之作,其中飽含著詩人復雜心情以及追求隱逸的寄寓。如《閑園即事寄暕公》:
欲就東林寄一身,尚憐兒女未成人。/柴門客去殘陽在,藥圃蟲喧秋雨頻。/近水方同梅市隱,曝衣多笑阮家貧。/深山蘭若何時到,羨與閑云作四鄰。[1](P90)
這首詩是寄贈暕禪師的,雖然是“閑園即事”,但全篇沒有悠閑之意。開頭與結尾都抒發了自己“欲就東林寄一身”“羨與閑云作四鄰”的期許,而現實中兒女需要贍養、生活經濟拮據,“柴門”“殘陽”“藥圃”“秋雨”等渲染出荒居的冷寂。這首詩第三聯還運用了兩則典故,其一是梅福棄妻子而歸隱,“梅市”被后世視為隱居之村市;其二是北阮富,盛曬衣,皆紗羅錦綺,阮仲容居阮南,掛大布粗麻,后因此以“阮家貧”比喻家境貧寒。元辛文房在《唐才子傳》中評價:“《寄暕上人》詩云:‘欲就東林寄一身,尚憐兒女未成人。/柴門客去殘陽在,藥圃蟲喧秋雨頻。/近水方同梅市隱,曝衣多笑阮家貧。/深山蘭若何時到,羨與閑云作四鄰。’閑園即事,高興可知。屬調幽閑,終篇調暢。如新花笑日,不容重染。鏘鏘美譽,不亦宜哉。”[2]而筆者認為全詩貫穿了詩人迫不得已與安居樂道、無奈與歆羨之情。
由于佛道思想盛行,詩人也寫了清靜無為、消極避世的寫景詠物之作,如《送曹三桐椅游山寺》《早春游慈恩南池》《遠寺鐘》《云陽寺詠石竹花》《題凌云寺》等。這些詩歌在涉佛詩中占比很大,其詩借寺院之物寄予欲歸隱的情感,反映了詩人仕途失意后在世外深林中找尋歸屬感。如《經廢寶慶寺》:
黃葉前朝寺,無僧寒殿開。/池晴龜出曝,松暝鶴飛回。/古砌碑橫草,陰廊畫雜苔。/禪宮亦銷歇,塵世轉堪哀。[1](P38)
這首詩是詩人經由隋唐年間建立的寶慶寺,由眼前衰敗之景有感而發。前朝建起的古寺現在遍寺黃葉,更無僧人每天打開殿門,念誦佛經,只有放晴時池中曬陽的烏龜和日暮時歸家的飛鶴為古寺帶點生氣。舊臺階旁的碑碣倒放隨意,雜草叢生,走廊的壁畫也因為潮濕布滿青苔。“寺本方外所居,何與人間事,而亦有興廢之感”“塵世之盛衰,不重堪嘆耶?”[3]詩人由廢寺聯想到現世,哀嘆人生的起伏轉折以及時代的興廢盛衰。《瀛奎律髓》評價此詩:“句句工,尾句尤不露。”[4]何焯評:“此假廢寺以寓天寶之亂,兩都禾黍,百姓蟲沙。落句即仲宣之《七哀》也。文明,大歷才子,當論其世。”[1](P40)
司空曙對佛教的理解尚未達到至深的境界,加之現實激化因素較大,所以他對佛教的傾向其實包含著避世逃脫的原因。體現在詩歌上,他創作了許多關于歸隱生活的詩,這些詩在佛教方面的意味較弱,如《送王先生歸南山》:
儒中年最老,獨有濟南生。/愛子方傳業,無官自耦耕。/竹通山舍遠,云接雪田平。/愿作門人去,相隨隱姓名。[1](P82)
王先生雖然年紀較長,但德高學厚,為人親和,親授子女學業,親耕農田農事。隱居生活快逸樂哉,山間的屋舍遠離世俗,在竹林環繞下神秘幽閉,只有一條小路通向遠方,仿佛不出門就可以永遠定格在這個時間空間里。山間霧靄沉沉,與田野上厚厚的雪層融為一體,好似人間仙境。詩人親愿做王先生的弟子,追隨他歸隱南山,隱姓埋名。
隋唐五代是中國佛教發展的繁榮期,表現在:其一,佛教義學的高度發展和各宗派的形成。在此基礎上,文人研習佛理成為風氣,對文人的宇宙觀、人生觀、認識論產生深刻影響。其二,唐代統治者大力倡導佛教,在社會上形成崇佛風氣。上行下效,佛教廣泛傳播。其三,儒、佛、道三教合一,佛教思想與中國傳統思想融合,從而進一步發展。[5](P85-88)影響到隋唐時期的文人,受佛教影響至深的有王維、柳宗元、白居易三人。大歷時期佛教已經發展成熟,司空曙和其他大歷詩人一樣,對現實社會感到失望,只能將情感寄托于遠離世俗的深寺。雖然不像王維等人一樣將佛理佛法融入到個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中,但他對佛教的向往,與僧人的交游也受到時代的影響。
代宗永泰元年(765)司空曙登第入仕,先任主簿,后又做到拾遺等職;大歷十四年(779),他由拾遺貶為荊州長林縣丞;建中二年(781),遇朝廷赦免,隨后赴西川節度使張延賞幕府。[6]在司空曙第一個人生階段中,也是他創作生涯的第一個階段,由于仕途順利,這時的他心無掛礙,在游山玩水、尋僧訪道、交友唱和中留下了許多與僧人交往的詩歌,如《閑園即事寄暕公》《題暕上人院》《贈衡岳隱禪師》。而在貶謫期間,現實與理想的矛盾讓他心灰意冷,幻想隱逸以擺脫俗事,如《寄天臺秀師》,表達了“永愿親瓶屨,呈功得問疑”的理想生活的真實寄托。
李端也是“大歷十才子”之一,與司空曙素來交好,今存《李端詩集》三卷,全唐詩收錄其詩歌257首。李端詩風與司空曙相似,多是應酬之作,多表現消極避世思想,也有部分詩篇風格清空明麗,語言輕快,尤其擅長寫樂府詩。
司空曙與李端都向往歸隱學佛,他們曾一起拜訪堅上人住過的寺院。司空曙有詩《過堅上人故院與李端同賦》:“舊依支遁宿,曾與戴颙來。/今日空林下,唯知見綠苔。”[1](P166)李端亦有詩《同司空文明過堅上人故院》:“我與雷居士,平生事遠公。/無人知是舊,共到影堂中。”[1](P167)兩詩所詠為同一事。
李端晚年辭官隱居湖南衡山,自號衡岳幽人。而在大歷年間曾擔任秘書省校書郎,似有離開長安隱居,后又重返長安另任他職之事。李端曾作《憶故山贈司空曙》,詩云:“漢主金門正召才,馬卿多病自遲回。/舊山暫別老將至,芳草欲闌歸去來。”“知君素有棲禪意,歲晏蓬門遲爾開。”他在詩作中流露了入仕的想法,并表達了理解司空曙久在官場,心中仍有歸隱之心。司空曙以《酬李端校書見贈》作為酬答:“乍逢酒客春游慣,久別林僧夜坐稀。/昨日聞君到城闕,莫將簪弁勝荷衣。”表達了他對李端的勸隱之意,同時也證實了李端隱居之事。李端的歸隱生活,或多或少地加深了司空曙對于佛教淡遠塵世的清凈生活的向往。另外,他的《深上人見訪憶李端》一詩也表達了對摯友李端的思念和對佛教歸隱生活的向往。
司空曙的寫景詠物詩在涉佛詩中占比最大,可以發現,他對于景與物的捕捉有著獨到的眼光。除了寫景詠物詩,幾乎在每一首涉佛詩中都能發現意象的存在,包括“幽山”“古寺”“綠苔”“秋聲”“殘陽”“寒山”“林雪”“琴聲”“閑云”“野鶴”“竹煙”,等等,這些意象是情感表達的氛圍催化劑,是詩人當時經歷和心境的寄存。
在司空曙的詩中,“寺”這個意象出現頻率非常高,有“古寺”“山寺”“雪寺”“江寺”“楚寺”“前朝寺”“舊寺”“高寺”“寺風”。漢末以來,由于佛教適應本土文化并在中國廣泛的傳播,朝廷興建了大量佛寺,甚至在唐太宗時期長安城內就建有多處佛寺,最宏麗的有大慈恩寺。寺廟不僅是佛僧供奉佛像、傳教佛理的場所,是民眾慶祝民俗節日的地方,更是普通人向往遠離世俗的烏托邦。司空曙對于“寺”的意象的多次運用表現出其對寺廟的向往。
但寺廟并不是真正解脫的方法,《經廢寶慶寺》中“禪宮亦銷歇,塵世轉堪哀”,就表達了不問世事的寶慶寺尚且有興廢之變,又何況現實塵世的哀嘆。真正吸引詩人的是佛寺里的佛僧。唐代很多僧人都精通“外學”,翻譯經典,工于詩歌,這一時期出現了很多詩僧。“詩僧、士人之間因詩歌產生了一種共鳴效應”,[7]這種共鳴效應使得文人達到一種精神上對話的愉悅,促使文人創作的涉佛詩廣泛傳播,如《送樂平苗明府》中的“詩有江僧和”,《風箏》中的“坐與真僧聽,支頤向寂寥”。因此,“寺”的意象既表達了詩人欲隱的想法,又表達了詩人對于靈魂伴侶交往的期待。
“竹”意象和“寺”意象經常一起出現,以表達歸隱之意,[8]如《早春游慈恩南池》中有:“山寺臨池水,春愁望遠生。/蹋橋逢鶴起,尋竹值泉橫。”“寺廟”“水池”“野鶴”“竹林”“泉水”等意象的組合構成一幅生動的深山藏古寺的圖景。“尋竹”可以看出作者對竹子的傾心,尋竹時怡然的心境以及深層次的對于清幽環境、獨立人格的追求。涉佛詩中這些意象都是寺廟周邊的事物,所以在詩中看到它們,仿佛下一秒就能追逐到僧人的腳印,就能和他們一起歸隱山林,探悟佛理。
司空曙一生經歷并不復雜,交友圈也簡單可考,正是這樣,我們可以看出司空曙單純親和的性格,在他與這些方外人士的交往中,僧人對其也像朋友一樣恭敬。從流傳下來的這些涉佛詩中,我們看到了司空曙的內心。司空曙涉佛詩雖然意境悠遠,但明顯可見他對禪的知識理解還不夠深刻,與王維詩篇相比,其在思想的深刻性和藝術的成熟度等方面還差得很遠,他沒有真正把思想與佛理融合在一起,大多是借佛來消極避世。但總體來說,有些涉佛詩藝術成就較高,受到后人的重視與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