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晶丹
(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5)
201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以下簡稱《法律適用法》)弱化自然人國籍,引入“經常居所地”這一重要概念,使經常居所地成為我國沖突法中最為重要的屬人連接點。自《法律適用法》實施后,鑒于經常居所地的重要地位以及法院司法的統一性,許多人建議最高人民法院發布司法解釋對經常居所地這一概念予以明確。[1](P1)因此,在2012年12月10日,我國出臺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以下簡稱《法律適用法解釋(一)》),①該法第15條對連接點經常居所地做出了定義,但自該法條適用以來,不少學者和實務者都對此定義持批判和懷疑態度,認為其無法達到成功指導實踐的效果,而通過部分司法案例考證,該定義的確在實際適用中給自然人經常居所地的認定帶來不少了困擾。除此之外,自然人經常居所地這一概念還作用于民事訴訟法領域。2015年我國出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②為體現我國的立法構造和立法選擇,該解釋將主體涉外性認定標準擴展到主體的經常居所地,因而經常居所地又成為了界定案件涉外性的一個事實因素,但該概念在民事訴訟法領域是否得到正確的理解與適用還是一個未知的問題。基于此,本文將圍繞上述立法規定,從真實案例即司法論角度,剖析自然人經常居所地在涉外案件中面臨的認定和適用困境。
2014年12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正式通過《民訴法解釋》,在眾多規范內容中,第522條第2項成為學者們關注的亮點之一。因為相較于199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這次第522條第2項規定回應了我國《法律適用法》中屬人法革新的變化,結合了《法律適用法解釋(一)》第1條關于認定“涉外民事關系”的規定,在主體涉外性認定標準上增加了經常居所地這一事實因素,切合當今人口流動頻繁的現實背景。結合我國司法實踐看待該項條文修改,筆者發現法官在適用《民訴法解釋》第522條第2項時,對于經常居所地的界定依據理解依然存在分歧。部分法官在對此處的經常居所地進行界定時,選擇依據《民訴法解釋》第4條規定,例如在王某某訴被告郭某某、郭某甲等繼承糾紛案中,③法院認為根據《民訴法解釋》第522條和第4條之規定,當事人一方或者雙方的經常居所地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外的,可以認定為涉外民事案件,而公民的經常居住地是指公民離開住所地至起訴時已連續居住一年以上的地方,因此結合案件實際案情,應認定其為涉外案件。另外,還有部分法官則依據《法律適用法解釋(一)》第15條來對《民訴法解釋》第522條中的經常居所地做出解釋以判定案件是否具有涉外性,例如興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濟南分行與濟南新逢食品廠等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一案。④由此一來,各地法院在依據主體經常居所地去判定案件是否具有涉外性時便得出了不同結論。涉外因素作為涉外民事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區分國內民事案件和國際私法案件的標準,具有獨特的內涵與本質,[2]其關乎整個案件的程序適用與管轄。因此,分析和解決司法實踐中所暴露出的定義分歧問題迫在眉睫。
從上述第一個案例可知,法院在界定第522條中經常居所地時選擇了《民訴法解釋》第4條,該條規定實質是對經常居住地做出的定義。由于經常居所地和經常居住地這兩組概念在字面表達上僅有一字之差,所以在實踐中常被法官混淆適用,但兩者的作用并不相同。自《法律適用法》出臺后,經常居住地便成為了國內地域概念,其指代一個處所而非一個地區,且不指向外國。[3]例如,在鄭粉順與于達、中國平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吉林分公司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再審裁定中,⑤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就曾明確指出我國有關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中所指的“賠償權利人的住所地或經常居住地” 是針對國內不同的地域,不包括境外當事人的住所地或者經常居住地。
綜上,從《民訴法解釋》第4條定義的功能定位和適用范圍分析,其都不宜作為《民訴法解釋》第522條中經常居所地的界定依據。那么,在《民訴法解釋》未對何為“經常居所地”做出規定的情況下,法官應該如何合理恰當地來進行理解呢?有學者曾提出應依據《法律適用法解釋(一)》第15條來進行界定,[4]而這一思路也正被上述第二個案例中的法院所采納。但這個思路是否正確合理呢?用沖突法解釋中的定義去界定程序法中的概念在邏輯和適用上是否真正契合呢?筆者認為答案是否定的。《法律適用法解釋(一)》第15條對于經常居所地的定義中有兩處地方值得我們關注,第一,該定義措辭中包含“涉外”二字。正如前述對《民訴法解釋》第522條的定位介紹所言,該條是界定案件涉外性質的標準,換而言之,案件只有在滿足該項標準的情況下才能被認定為具有涉外屬性。因此,如果將《法律適用法解釋(一)》第15條作為《民訴法解釋》第522條中經常居所地的定義,也即意味著界定“標準”本身就摻雜了“涉外”屬性,這在適用邏輯上是不成立的。第二,《民事訴訟法》和《法律適用法》各自的功能定位不同,前者著眼于民事訴訟程序問題,而后者則著眼于法律適用階段。《法律適用法解釋(一)》明確澄清滿足有關條件后人民法院可以將某地認定為“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規定的自然人的經常居所地,也就是說該定義的適用對象僅限于《法律適用法》中作為連接點的經常居所地,換而言之,只有在案件被認定為具有涉外性后,法院在法律適用階段根據連接點尋找準據法時,才有援引《法律適用法解釋(一)》第15條的可能性。綜上所述,無論是《民訴法解釋》第4條還是《法律適用法解釋(一)》第15條,似乎都不適宜作為《民訴法解釋》第522條中經常居所地的界定依據。而如今司法用法的混亂是由于立法的不完善導致的,因此,立法者應盡快在《民訴法解釋》中對第522中的經常居所地概念予以明確界定,至于如何定義,則取決于立法者當初將經常居所地定為涉外地域因素的初衷與目的。
我國在現行《法律適用法解釋(一)》第15條中將連接點經常居所地定義為自然人在涉外民事關系產生或者變更、終止時已經連續居住一年以上且作為其生活中心的地方,并且還將就醫、勞務派遣、公務等情形作為例外排除。但著眼于司法實踐現狀,這項法律解釋定義并沒達到成功指導司法的效果。具體而言,該條定義的適用面臨著如下困境:
1.“連續居住一年以上”標準適用僵化
“連續居住一年以上”作為連接點經常居所地界定的客觀要素,在學界和司法實務界都引起了曠日持久的爭論,即:“一年以上”居住時間的要求是否合理,部分學者還對居住合適時長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和理由。但筆者認為,實質上,無論是保留目前“一年”這個節點還是選擇變更為六個月甚至其他時長,只要在判定標準中規定了硬性時長就會引起爭議,因為所謂合理是無法定量的。而從目前的司法現狀來看,真正需要引起重視的是法院偏倚居住時長要素的趨勢。以吳津、楊坤德贈與合同糾紛案為例,⑥在二審判決中,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當事人吳津、楊坤德在2011年期間并未在內地連續居住一年以上,楊坤德在廈門購置房產及繳交水電費情況、租賃辦公場所的情況、廈門市融景居物業管理公司及廈門市思明區天湖社區居民委員會出具的證明等均不足以推翻廈門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的出入境記錄。”其中“不足以推翻”很直接地體現了法官對于當事人居住時長界定的嚴格性與偏重性,換而言之,很多法院在界定經常居所地時,將當事人的居住時長視為首要篩選標準,基本忽略了“生活中心”這一標準的存在和重要性,“連續居住一年以上”似乎成為經常居所地界定的決定性要素。這種判定思路非常令人擔憂,如果立法者不及時對這種現狀予以分析和回應,那么久而久之,我國對于涉外案件當事人經常居所地的界定將會走向僵硬化和機械化。
居住時長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當事人在當地生活持續的狀態,這種持續狀態可以用來輔助法官認定生活中心,而不應該成為經常居所地界定的決定性因素。“連續居住一年以上”和“生活中心”是涉外案件中經常居所地確定的兩個核心標準,這兩個條件應該得到同等適用,但實踐運用的效果卻大相徑庭,這表明將硬性居住時長納入經常居所地界定條件之中會導致界定的僵硬化,無法有效指導實踐。因此,立法者應考慮不再將居住時長作為自然人經常居所地認定的硬性標準,而是將其轉化為生活中心標準的輔助證明要素。
2.“生活中心”證明標準不清晰
正如上述而言,“生活中心”是一個抽象概念,加之我國未提供認定參考標準,由此導致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過大,判定的結果難以讓人信服。法官在實踐中很難把握其界定的標準,進而判決的公正性也難以讓當事人信服。例如,在堀雄一朗與楊新宙損害股東利益責任糾紛案二審中,⑦當事人堀雄一朗為日本國公民,頻繁返回日本,其在二審期間提交了外國人就業證、個人所得稅納稅記錄、營業執照、房產證、物業證明、外籍人員子女學校證明、居留許可等證據欲證明上海是自己的生活中心,但最終法院以“當事人未充分提供證據”為由否定了堀雄一朗的主張。這個案件反映出兩點現實問題:第一,當事人在實踐中難以證明自己的生活中心,因而連接點經常居所地時常處于無法界定的境地,導致案件需要依靠相關法條中的次要連接點指引去尋找準據法亦或者根據《法律適用法》第20條適用現在居所地法;第二,由于生活中心認定的標準沒有得到細化,法官的說理空洞,判決理由和結果難以讓當事人信服、難以體現判決的公正性。
生活中心本質上就是最密切聯系原則的體現,法官需要依據該原則找到最密切聯系地點,而這一判斷過程需要考量當事人的居住意圖、家庭關系主要所在地、職業狀況、主要財產所在地等綜合因素。[5]但由于當前我國沒有設定客觀的量化標準,法官在確定當事人生活中心時會摻雜許多主觀意見分析,這樣一來就給法官濫用裁量權留下了空間。譬如上述案例中,盡管當事人提供了一系列證明材料,但最終還是被法官認定為證據不充分。由此可見,生活中心判定在司法實踐中具有非常大的彈性,而在現階段我國各地法官水平參差不齊的現實背景下,這種彈性無法保障案件法律適用的公正,連接點經常居所地常常會因為界定不明而難以得到真正適用,進而導致我國屬人法變革的成果也無法發揮其實踐價值。基于此,我國應考慮通過司法解釋的形式為生活中心這一概念提供一些參考標準,讓法官能在限定的指標范圍內充分考慮個案的特殊性。
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相關規定,在部分案件中,法院為明確自己的管轄權,需要依據《民訴解釋》第4條對當事人的經常居住地進行界定。而在法律適用階段,如果案件適用的沖突法規范中包含經常居所地這一連接點,則法院需要依據《法律適用法解釋(一)》15條對其進行界定,但在界定過程中,許多法院出現了混淆錯用這兩個概念的情況。在何楚珩與劉華慶宣告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一審民事案中,⑧法院認為被申請人雖為澳門居民,但現居住于佛山,由此獲得本案管轄權,隨后其根據《法律適用法》第12規定,認為被申請人經常居所地是佛山,所以應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
從上述認定內容可知,在審理實體糾紛時,當需要對經常居所地進行界定時,法院并沒有援引《法律適用法解釋(一)》15條規定,而是直接沿用該案管轄權裁定中的結論。也許在實踐中,不排除當事人的經常居住地和經常居所地出現重合的情況,但這并不代表法官可以直接忽略兩組概念的差異,直接錯用法律依據進行錯誤論證說理。在上述提到的堀雄一朗與楊新宙損害股東利益責任糾紛案中,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就明確指出“案件管轄權認定中的住所地概念與前述法律規定中的經常居所地并非同一概念”。由此可見,住所地(經常居住地)概念的內涵與外延與法律適用中的經常居所地是不一致的,法官在審理案件時必須把握好兩組概念定義的區分。具體而言,法官需要明晰兩者的以下區別:第一,居住時間的計算方式不同。經常居住地更強調更靠近訴訟時的當事人居住地,因為訴訟管轄追求的是方便、效率原則;而經常居所地則強調與涉外民事關系更具緊密聯系的當事人居所地;第二,經常居住地的判定只涉及到客觀因素,如離開住所地的時間節點等;但經常居所地的判定還需要考量主觀因素即當事人有將某地視為生活中心的意圖;第三,經常居所地判定的要求之一為“作為其生活中心的地方”,該要求體現了最密切聯系原則,相比之下經常居住地的判定并沒有體現出與個人生活中心太多緊密的聯系;第四,例外規定不同,經常居所地判定的除外情形更加多元,不僅枚舉的例子更多,而且還加了“等”字以示靈活開放性,但經常居住地判定卻只規定了住院就醫這一種例外。
綜上所述,經常居住地和經常居所地這兩組概念分別適用于管轄權確定階段和法律適用階段,盡管它們字面表達和含義界定非常相似,但功能定位和適用范圍卻顯現出眾多差異。法官在審理涉外案件時必須審慎區分,在不同判定階段應選擇對應的法律依據,不能在實體糾紛審判確定法律適用連接點時直接采用管轄權階段對經常居住地做出的裁定結論。否則,立法者在經常居住地和經常居所地這兩組概念定義上做出的特意區分就喪失了其原本意義。
注釋:
①該解釋于2020年修改,刪減了部分條款,其他內容未發生改變,有關經常居所地解釋的條文變更為第13條,為方便案例論述,本文仍援引原解釋的條文序號第15條。
②該解釋于2022年修改,但與本文相關的規定內容并未發生改變,為方便案例論述,本文仍援引原解釋的條文序號。
③沈陽市鐵西區人民法院(2015)沈鐵西民一初字第00942號民事裁定書。
④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魯01民初316號民事判決書。
⑤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吉民申字第790號民事裁定書。
⑥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閩02民終3586號民事判決書。
⑦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20)滬01民終7597號民事判決書。
⑧佛山市順德區人民法院(2013)佛順法民一特字第15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