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望東,劉雪芹
(1.中山大學 中山醫學院,廣東 廣州 510080; 2.廣西民族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20世紀初,關于西方政治意識形態術語“democracy”的譯名,陳啟修[1]認為最準確的應該是 “庶民主義”,其他7種如“民眾主義(或眾民主義)、民權主義、民本主義、民主主義、平民主義、唯民主義、民治主義”都不正確。2020年,劉晗[2]認為準確的譯名應該是“人民自主”,不宜譯為“民主”。兩位學者理論水平很高,都言之有理,但“democracy”的“民主”譯名現在是婦孺皆知,他們似乎曲高和寡。中國翻譯史不乏類似的譯名之辯,如唐朝玄奘對觀世音譯名的質疑,以及當代季羨林先生的附和[3]。難道譯名流行開來后真就能天荒地老永不變,學者們的理論探討都是徒勞無益無事生非嗎?
針對這一似是似非的譯名之辯,從翻譯的充分性、可接受性以及語言的約定俗成性等方面,嘗試探討其中隱含的深層意義,嘗試探索譯名能存世的實際原因和對譯名實踐可能具有的參考價值。本文擬以“democracy”為例,作深入探討。之所以選擇“democracy”為個案,是因為近百年來,不斷有人就該術語的翻譯,提出不同的看法。這一個案,儼然成為了近百年來現代翻譯研究史的一大熱點。
前述的陳啟修、劉晗、玄奘和季羨林四位賢者,極力主張譯名的準確性,都是從譯名是否符合原名的語義和政治或宗教等文化內容的角度上進行判斷。這見解跟翻譯的充分性觀點不謀而合。翻譯學理論家圖里[4]56-58指出,翻譯和所有的語言文化活動一樣,受各種語言和文化規范(norms)制約。譯者在翻譯實踐時偏向于遵守源語語言文化規范,翻譯的充分性就會比翻譯的可接受性得到更明顯的體現。反之,譯者在選詞造句時偏向于遵守目的語語言文化規范,翻譯在目的語的語境下的可接受性就會得到更明顯的體現。所謂翻譯的充分性,是指譯者盡可能保留源語特征不變,在譯文中僅對真正必須轉變的東西做出翻譯轉變 (“A translator who is translating adequately will perform only those translational shifts which are truly obligatory, thus producing a TT which where possible retains ST features unchanged”)[4]5。
翻譯中真正必須轉變的東西是什么,就名稱而言,名稱的符號包含能指和所指。表示具體事物或抽象概念的語音序列或書寫符號序列本身就是其能指;符號要表達的意義即是所指,是其語義內容,是符號表示的具體事物或抽象概念。源語的能指被翻譯轉變為目標語的能指,能指是翻譯中真正必須轉變的東西。翻譯的充分性要求盡可能保留其特征不變,主要是讓源語名稱所指的語義和文化內容在譯語里面保持不變。源語名稱的能指經翻譯轉變后成為譯語的能指,能指和其所指共同構成譯名的符號本身,在目的語中跟其他的能指和所指共同構成的符號搭建起復雜的語言符號關系網,共同表達名和實的重重關系。譯者選擇翻譯的充分性,就是譯名的所指符合原名的所指,就是盡量使譯名所指體現的語義和文化內容能夠跟原名所指體現的語義和文化內容保持一致。假如譯名在譯入語的語言文化語境里能引起的語義和文化聯想,跟原名在源語的語言文化語境里能引起的語義和文化聯想有矛盾或不太相符,這個譯名就不符合翻譯充分性的要求,應該被棄用。100多年來,中國圍繞“democracy”的準確漢語譯名的有關爭辯都受類似于翻譯充分性的觀點所影響。
自晚清開始,西方政治意識形態術語“democracy”,隨著各種社會思潮的興起,傳入了中國。根據各方面的文獻,晚清到民初,這個名詞的各種漢譯名混雜不一。這跟歷史上大部分的新名詞的引進和翻譯一樣,不同譯者就有不同翻譯,各種譯名各行其是。梁啟超說:“譯書之難讀,莫甚于名號之不一。同一物也,同一名也,此書既與彼書異,一書之中,前后又互異,則讀者目迷五色,莫之所從。”[5]這是很普遍的現象,新名詞的受眾越多,開始時的譯名就可能越混雜。就“democracy”而言,不僅不同譯者有不同譯名,同一個譯者,如嚴復[6],不同時間也會自我修正而提出不同譯名。
根據一些學者的文獻查證,最早直接譯介“democracy”這一英語單詞的是1822年的馬禮遜(Robert Morrison)編寫的《五車韻府》,“Democracy”被詮釋為“既不可無人統率亦不可多人亂管”。接著是麥都思編寫的《英漢字典》,將“Democracy”譯為“眾人的國統,眾人的治理,多人亂管,小民弄權”。然后由羅存德編寫的《英華字典》“Democracy”解釋為“民政,眾人管轄,百姓弄權”[7-9]。這三部字典都沒有將它翻譯成漢語名詞“民主”。國內最早把“democracy”翻譯為“民主”可能是王芝和他的《海客日談》[10]。
“民主”成為“democracy”的流行譯名后,不斷有人質疑反對,不斷有人修正。其中包括早期的嚴復、李大釗、陳啟修、張東蓀[11],最近的劉晗和一些網文作者(關于這些修正“democracy”的譯名的網文,可以通過百度查詢得到,本文不細列)。為了體現源語的語義和文化內容的充分性,這些“democracy”譯名修正者采用了零翻譯、音譯、部分音譯、語義翻譯等各種方法。零翻譯如李大釗,他認為西方“Democracy”這個術語最難漢譯,在他的《李大釗文集》的某些文章里,他認為應該將它譯為“民主主義”[12]441“平民主義”[13-14],但在其他文章里,他有時干脆直接使用英語單詞“democracy”來表達思想:“我們要求Democracy,不是單求一沒有君主的國體就算了事,必要把那受屈枉的個性,都解放了,把那逞強的勢力,都摧除了,把那不正當的制度,都改正了,一步一步的向前奮斗,直到世界大同,才算貫徹了Democracy的真義。”[12]604音譯如“德謨克拉西”,符合“名從主人”的原則,是“democracy”比較早的漢譯名,源自何時,無法考證,但在清末民初,“德謨克拉西”常有出現。部分音譯如“德先生”跟“賽先生”一起,成為五四運動前后風靡一時的流行字眼,陳獨秀[15]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一文中說:“擁護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西洋人因為擁護德、賽兩先生,鬧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我們現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的一切黑暗。”這種譯法現在聽來似乎很滑稽,但在當時,大家是很認真的,如馬自毅[16]所言:“‘賽先生’與‘德先生’是五四時期新青年和所有進步人士的最高信仰。”語義翻譯如嚴復、陳啟修、張東蓀、劉晗等等,他們都以各種理論和理由,提出各種自認為合理準確的譯名方法。陳啟修認為,在西方有人將“Democracy”視為一種主義,也有人視之為一種形式;在東方視為主義者譯為某某主義,視為形式者譯為某某政治[1]。陳啟修認為,庶民主義是“Democracy”的最佳譯名,“庶者,all之謂也,庶民者,全體之民也,即國之總分子也,不偏于民,亦不偏于國。意甚渾涵,無偏重主權、政權之行使;或政治目的之弊。故較上列諸譯語為善。茲用之”[1]。
中國的現代翻譯史和中國現代概念史已有100多年的發展歷史。這些修正西方“democracy”概念的漢語譯名的學者們擁有一共同目標,他們都試圖在漢語語言文化語境下,尋找出一個與英語原詞的語義和政治文化內容相符等值、具有翻譯充分性的準確譯名。他們認為漢語“民主”一詞,不能充分反映出英語“democracy”在西方語言文化環境里所具有的語義和文化內容。另外一方面的質疑散見于各種網文中,似乎更為有趣。雖然在古漢語的語言文化語境里,“民主”本謂民之主,即君主,如“圣人出為民主”。但是,在當代語言文化語境里,民主表示人民當家作主、人民無產階級專政。于是就有人認為,我們當代漢語的民主所具有的高尚價值內涵,英語的“democracy”并不具備,所以我們不能用“民主”翻譯“democracy”。這兩方面的質疑,都是從語言翻譯的充分性觀點出發,所不同的是,第一方面的理解是目的語的“民主”不能體現源語的“democracy”語義和文化內容的充分性;第二方面的理解是源語“democracy”不具備目的語“民主”的語義和文化內容的充分性,恰好反過來。
當初, “democracy”因“概念誤植”而譯成“民主”(古漢語的“人民之君主”)。現在,人人都喊民主,只是現在的“民主”不再是“圣人出為民主”,而是廣大受眾望文生義,理解成人民當家作主。至于漢語“民主”的原意“人民之君主”,反而沒有多少人知道了。也許,“庶民主義”比起“民主”,會是“democracy”更為準確的譯名。可是,準確的譯名未必能在目的語文化地域里面更為流行。這跟世界的一切現象都一樣,某些真理和真相有時只為少數人所了解。譯名的充分性和譯名的可接受性具有一定的矛盾。不少情況下,譯名的充分性要求會讓位于譯名可接受性的要求。廣大受眾的語言表達法的喜好往往會跟有關理論專家的觀點有所悖離。下面我們從可接受性的觀點來探討“democracy”的“民主”譯名。
按照翻譯的可接受性理論,譯文沒有翻譯腔,讀者感覺不是在讀翻譯作品,而是在讀原創作品,這樣的能帶來閱讀快感的流暢譯文,就比較符合翻譯的可接受性的要求。國外的專有名詞,如果用本國語言介紹引進后,成為本國語新名詞,這個新詞給人感覺不像是翻譯過來的,而是本國地道通俗易懂的表達,那么這個譯名就比較符合翻譯的可接受性的要求,就有可能被廣大受眾接受而流行開來。
一般情況下,如果譯者遵照命(譯)名的經濟原則(本文注:鄒振環[17]的說法是省力原則。因為語言研究上有比較流行的術語:經濟原則,如法國功能語言學派的馬丁內(Martinet)的語言經濟原則。本文認為省力原則其實也就是經濟原則的一面,故本文使用經濟原則的說法),盡可能選擇簡潔、省力、順口的表達,這種譯名就比較容易被大部分人接受。另外,形象化的命名原則也能讓大眾更為喜好該名稱。“民主”這一譯名正是這兩個原則合力作用的結果。按照當代漢語的字面來理解也即是望文生義,普通受眾容易將民主形象地理解為人民當家作主,而不太可能把它解作人民之君主,這當然也跟現代的政治生態環境有關,畢竟封建帝皇制早已被禁錮于歷史的故紙堆里了。因此,“民主”這個譯名比較形象、簡潔和經濟省力。另外,普通受眾都有當家作主的深層欲望,甘為奴隸者畢竟絕少數,所以這一譯名恰好迎合了群眾的心理預期。我們因此可以假設譯名還有第三原則,即:迎合廣大受眾的基本心理要求。
“democracy”的其他譯名,如德謨克拉西、庶民主義、德先生、平民主義、人民自主等等,之所以不能如“民主”的接受程度高受眾面廣,自有各種復雜微妙的語言文化原因,但如果就經濟簡潔、形象化和迎合大眾心理來說,它們都遜色于“民主”。所以,我們認為,譯名能在一個社會文化語境里被廣泛接受而流行開來,這跟它符合命(譯)名流行三原則(經濟原則、形象化原則和迎合大眾心理原則)有很大關聯。
以上的探討似乎主要是為存在尋找理由。翻譯研究以及一切其他學科的研究,都不能僅為存在尋找理由,所以我們有必要做進一步的深入探討。
語言大多約定俗成,因翻譯而產生的語言表達從長期來說也受約定俗成的原則管轄。但是,語言習慣和其他一切約定,都是在運動變化之中,所以語言表達法的再次約定完全可能。貌似定譯,未必就能永久不變。為方便交流和理解,人類遵守約定俗成的原則,可是并不是不能改變它,也并不是沒有勇氣去企圖改變它。縱觀人類語言文化史,一切約定俗成的表達法都只是權且的暫時的穩定,長期的趨勢不離一個“變”字。因此,所謂的定譯也僅是權宜的說法,其實哪里會有定譯。
當初,“democracy”譯成民主(人民之君主),是概念誤植是錯譯,現在似乎是生米煮成了熟飯。誤譯似乎已經完成了約定俗成的過程,變成了貌似的定譯。然而,譯名和其他一切的語言表達法都可以再約定。所謂的定譯隨著時間長河的流逝,也會有可能被拋棄,另一貌似的“定譯”將會取而代之。所以百年來學術界思想界對“democracy”的譯名之辯并非徒勞,并非無事生非,恰好相反,這是有識之士對真理的追求。追求真理,必定需要付出努力、付出代價。就譯名再約定而言,這是非常艱巨非常耗時的過程。事物名稱一旦在社會的語言生活實踐中約定下來,得到社會成員的普遍接受,那就成了語言共識,成了語言游戲的部分規則。如果某一成員認為該名稱有所不當,建議改用其他名稱,并且付諸實踐,會被人認為“異于約”,而社會共識是“異于約則謂之不宜”,因此縱使他有理有據,也一時很難得到響應和追隨。熟習語言游戲的社會中人通常都遵守既定的游戲規則,他們需要時間去適應某些語言游戲規則的變更。在某些個案里,譯名再約定耗時不以年計,而以世紀算。如在鄒振環[17]研究的“giraffe”的漢語譯名個案里,耗時600年,“giraffe”才逐步過渡到現在的普遍流行的譯名“長頸鹿”。
如以百年世紀為單位計算,“democracy”的漢語譯名“民主”才過一個世紀,遠遠不到“giraffe”的漢語譯名“長頸鹿”得到普遍流行的時間跨度,因此我們完全有根據猜測,“民主”未必就會是它的所謂“確定譯名”。一切都在運動變化之中,誰能確定再過一個百年,“democracy”的漢語譯名還會是“民主”。廣大受眾的審美觀也在運動變化中,接受不可能恒久不變,百年后的未來受眾對名稱的審美觀產生變化后也有可能會因而拋棄“民主”譯名。
本文從翻譯的充分性觀點出發,認為中國現代百年來圍繞“democracy”術語的譯名之辯,目的都是在尋找一個漢語譯名,能準確恰當反映“democracy”在西方源語語言文化語境下的語義和政治文化內容。 然而,“民主”這一譯名更符合翻譯的可接受性理論的要求,所以從目前來說,它仍然流行最廣受眾最多。但是,一切都在變化之中,目前流行的,未來未必就能延續下去,譯名再約定完全可能。有識之士提出其他更為準確的譯名,是一種對真理執著的追求,完全值得肯定。
尋找一個理想譯名,既能符合翻譯的充分性要求,又能滿足翻譯的可接受性要求,這需要譯者付出很大努力。這不會是一勞永逸的行為,這更可能是個漫長過程,需要經受長時間的語言方面約定俗成的實踐檢驗。某些譯名會在語言游戲的實踐中被篩選淘汰,某些譯名會因群眾喜聞樂見而流行開來。從目前的審美價值來衡量,如果符合命(譯)名的經濟原則、命名的形象化原則和命名符合大眾心理要求的原則,這種譯名就會更大可能得到廣大受眾的喜好而流行開去。因此,翻譯工作者必須努力解決翻譯的充分性要求和翻譯的可接受性要求的矛盾,取得某種折中和均衡,力求找到某種譯名,使之既能近似于乃至符合原名在源語語言文化語境里面的含義,又能滿足廣大受眾的審美要求,從而能夠被廣大受眾接受且運用于日常語言實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