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事物

劉穎

信的背面

你睡了，枕在我手臂上，抵著我額頭

一尾魚沉入湖底

我甚至不敢呼吸，怕一個漣漪也會驚動你

光線被你的睫毛梳過，落在我清晨的泉里

叮咚作響

二十年大水漫過

從我身上抵達你那里，仿佛它是一封信件

你的黑發，你的眉，你年輕的四肢

每一行都得到天空和河流的祝福

我不再要求不再叮囑

只是想在信的背面用很輕的筆畫留言幾句

仿佛不經意，仿佛不被看到也沒關系

其實那是最小的小心翼翼

我在此刻，有老郵筒的幸福

懷揣輕微的斑駁，善待你所有的出發

七 天

忽已秋，窗外的山看上去淡了些

是時候收拾房間和衣物了

取出些空白來迎接更多的明朗

整理背包時，揀出這一周無用的票據

藥單、快餐單、購書單、取款單、加油單

……

丟一張，一件事就復活一遍

又消失一遍，直到七天都被扔掉

紙簍里裝滿時間的殼

執念長出的葉片，紛紛離散

忽然想到，我們跟它們如此相似

被什么偶然摘下來的一片，暫時擱在人間

秋 歌

我以為跟以前沒什么區別

你還會在一年里把春夏秋冬攢齊

你卻被秋天的草截下了

跟它們一起

埋在村頭的田野

你是重情義的人，跟草糾纏了一輩子

最后，學著草的樣子

從一生里拔去一個季節

不再來

這樣透明的早晨，適合有什么飄下來

欒樹的小黃花就落了，一半在草茵里

在樹下站著，很想用它們給某個背影寫封信

是欒樹把天空推遠的

它在高處舉著紅燈籠，照耀季節退往涼薄

它在低處，是簌簌這個詞最美的樣子

如同生死的界限越來越模糊

我看過最好的風，是把頭發吹亂

就像此時，欒樹在秋天里數自己的落花

我是流動的事物

一些事物在菊女河的傍晚里溶解

三兩聲鳥鳴從河面浮起來

我斷定那喉嚨里有古代的雪

沒有壓住自己的影子，岸邊的巖石

在水里領柔軟的命

小路上的兩個陌生人走著走著

忽然握住了幾十年前的手

孤獨的事物在暮色里都有流動的愿望

像一棵千屈菜，我們被輕輕吹拂

落云落月，落所有的形容詞

現出簡陋的自己，有隨意的流向

給我一個院子

給我一個院子，門口一棵簡單的梧桐

不讓它深院鎖秋

它只需雨里歡顏，再睡一床雪

給我一個院子，吹過古渡頭的風

吹到墻角的泥缸

泥缸里的睡蓮

睡蓮邊睡著的花貓

吹潦草了它做了一半的夢

給我一個院子，我什么也不種

野草野花隨便生長

我和它們一起

白天曬一院子陽光

晚上曬一院子月光

給我一個院子，你天天來看我

有時帶一把谷星草

有時帶來一捆要發芽的話

你來時，我只看你的草帽不看你

你走時，我只聽你的余音不聽雨

給我一個院子，我山水釀烈酒

淡月煮清茶

做你蘭花布衣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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