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琴



葉嘉瑩說:“有人問我,以后還會有人喜歡古詩嗎?我說,只要古詩存在,一定有人喜愛它。詩歌里有生命,你不會知道千年后還有人讀了你的詩歌,會感動。詩詞有生命,讀詩詞能讓人有心靈的力量。”
2021年2月17日,葉嘉瑩被評為“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陡袆又袊方M委會在給予葉嘉瑩的頒獎辭中寫道:“桃李天下,傳承一家。你發(fā)掘詩歌的秘密,人們感發(fā)于你的傳奇。轉蓬萬里,情牽華夏,續(xù)易安燈火,得唐宋薪傳,繼靜安絕學,貫中西文脈。你是詩詞的女兒,你是風雅的先生?!?/p>
葉嘉瑩,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20世紀70年代,已是多所名牌大學教授的葉嘉瑩,寧愿不要任何報酬,毅然回國教書。不僅如此,她還熱衷公益事業(yè),累計捐款3500多萬元支持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研究。葉嘉瑩說:“人的精神品格能夠提升,提升以后,他就有他自己內心的一份快樂。他不會每天總是為追求現(xiàn)實的那一點金錢之類的東西而丟掉人生最寶貴的價值?!?/p>
詩詞照亮前行的路
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家里藏書繁多,家中長輩每有空閑時間就吟詩作對,快哉樂哉。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葉嘉瑩也接受了良好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其中就包括詩詞歌賦。
葉嘉瑩3歲時,就開始跟著父母一起學習辨別四聲;6歲左右,葉嘉瑩與弟弟一起跟著姨母讀背《論語》,這也是她的啟蒙書,因為當時年紀還小,所以葉嘉瑩就只是將它背熟了記在腦海里?!拔覐男∈顷P在家門里長大的,所以像蕩秋千、跳繩我都不會,我就是讀誦詩歌?!眲e人家的小朋友都在胡同里邊嬉戲打鬧的時候,葉嘉瑩就默默搬來自己的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背唐詩。
長到11歲,葉嘉瑩又開始跟隨愛好詩詞、聯(lián)語的伯父一同學習作詩。庭院中的竹子、石榴花、棗花、落日、月影是她寫詩的主要題材。在詩中,無論是寫夏天的棗花,還是秋天的菊花,葉嘉瑩都能將自己少女心性明朗的那一面給展露出來。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打碎了她平靜的生活。當時葉嘉瑩的父親在上海航空公司工作,上海淪陷后,他音訊全無。
1941年,17歲的葉嘉瑩考上了輔仁大學。同年,葉嘉瑩經歷了人生第一次錐心之痛,她的母親因癌癥住院,術后不久因感染,在從天津回北京的火車上就去世了。早已習慣用詩詞來抒發(fā)感情的她,難忍心中悲痛,寫下了8首《哭母詩》。
父親杳無音信,母親因病去世,葉嘉瑩帶著兩個弟弟和伯父一家相依為命,她突然懂了杜甫、懂了辛棄疾、懂了文天祥,也突然讀懂了小時候背過的那些晦澀厚重的古文和詩詞,相似的遭遇,讓她更能體會那些詩詞背后的情感。
盡管生活十分艱苦,但在伯父和伯母的照顧下,葉嘉瑩的學業(yè)沒有中斷。在輔仁大學,葉嘉瑩結識了許多有才華、有學識的老師,而對她影響最大的一位老師,就是顧隨。
1942年的秋天,詩詞大師顧隨來輔仁大學任教。第一次上課,葉嘉瑩覺得顧隨老師講課方式很特別。葉嘉瑩非常喜歡顧隨老師的講課方式,他從來都不拘泥于做一些詞句的簡單翻譯,而是更有深度地傳達關于詩詞的美感。在顧隨的帶領下,葉嘉瑩增進了不少文字功底,更加對詩詞文化有了難以割舍的感情。后來,葉嘉瑩回憶說,顧先生不僅有極為深厚的舊詩詞修養(yǎng),而且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英語系,更兼之對詩歌有天生極為敏銳的稟賦,所以他講詩既“融貫中西”,又能不受中西方學說知識局限。
關于這段師生情誼,還有一段佳話。
顧隨除了在輔仁大學教書,還在中國大學開詞選課,葉嘉瑩也跑去聽,一聽6年。6年間,她記下8大本筆記,還有許多散頁的筆記。此后,在飄零輾轉憂患苦難的生涯中,葉嘉瑩將這些筆記一直隨身攜帶,完好無損地保存著。1982年,葉嘉瑩將整整8冊筆記交給顧隨先生之女、河北大學中文系教授顧之京,并協(xié)助她整理成7萬字的《馱庵詩話》,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顧隨全集》;又于2005年,將剩余的全部筆記交由顧之京,整理為《顧隨詩詞講記》一冊,2006年3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當被問及在艱難困厄的時期,為何也沒有丟掉先生筆記時,葉嘉瑩說:“老師的筆記只有我一個人記,宇宙之間都沒有這個東西了。我總是隨身攜帶,拼了一切要把它帶出來。我知道老師筆記的價值。”“當然我也不是保存起來,留作我自己的‘武林秘籍’。我今天講的也是自己的東西,不是按照老師講的?!彼@樣補充說。
漂泊中的熱愛與堅守
1945年,葉嘉瑩大學畢業(yè),先后在當時的北平佑貞女中、志成女中、華光女中任教。
1948年葉嘉瑩南下到南京結婚,不久隨丈夫遷居臺灣,并在臺灣生活了18年,度過了人生中一段極為艱辛的歲月。
在臺灣的那些年,葉嘉瑩的丈夫被卷入“白色恐怖”下獄后,她靠教書承擔起養(yǎng)活一家老小的重擔。
那段日子里,葉嘉瑩吃盡了苦頭。
最開始沒有住的地方,只能寄人籬下,住在丈夫的姐姐家里,家里人口多,葉嘉瑩沒有地方睡,只能在走廊睡地鋪。孩子幼小尚不能分擔母親的憂愁,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要哭,卻只能強忍眼淚?!案才杼炷獑?,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p>
1950年開始,她被臺灣大學聘為教授,并先后受淡江文理學院、教育廣播電臺、教育電視臺和輔仁大學的聘請,教授詩選、文選、詞選、曲選、杜甫詩等課程。后來白先勇、席慕蓉等一批現(xiàn)代作家、詩人成為她的學生。
1966年,葉嘉瑩以臺灣大學交換教授的身份赴美國講學,先后擔任哈佛大學和密歇根大學的教授,后來和家人定居在加拿大。
葉嘉瑩剛到外國教書時,英文很差,但為了照顧學生,她必須要全英文教學,為此,她每天都要背誦單詞到深夜?!拔颐刻煲樯郑缓蟮诙烊ド险n。我就用最笨的英文連比帶畫地講給學生。即便是這樣,聽課的學生從十六七個一下子增加到六七十個。我過了兩年一天到晚查生字的生活,英文進步了很多。”
葉嘉瑩熱愛詩詞,不僅希望國人能愛這源遠流長的文化,也希望更多外國人懂得中國的詩詞之美?!跋胱屛鞣饺烁玫亓私庵袊娫~,就需要用西方人的思維方式看待、評論和講述中國古典詩詞,語言則是熟悉西方思維最便捷有效的工具?!睘榇?,當時葉嘉瑩雖已年過半百,依然堅持不懈苦練英語。
在英文逐漸熟練以后,葉嘉瑩接受了哈佛大學教授海陶瑋的建議,“有空就跑去旁聽西方的文學理論課?!背寺犝n,她研讀了大量西方文學理論的書籍,并大膽嘗試將所學西方文學理論引入中國古典詩詞研究之中,收到良好效果,獲得國際學術界廣泛認可。在加拿大,教書僅半年,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就史無前例地授予葉嘉瑩終身教授的稱號。1990年,葉嘉瑩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的稱號,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
“回國教書是我一生唯一的選擇”
葉嘉瑩曾說過這么一句話,心酸中又讓人無比感動:“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選擇,我去臺灣不是我的選擇,我去美國、去加拿大都是迫不得已。我一生中做過的唯一一次主動選擇,就是回國教書。”
年歲漸長的葉嘉瑩思鄉(xiāng)之情越來越心切。葉嘉瑩希望回到祖國,回到她的家鄉(xiāng),她總覺得自己應該為國家做點什么。
1978年,葉嘉瑩正式提出回國講學。一年后,她的申請得到批準,她可以利用放假的時間回國講學。葉嘉瑩在長詩《祖國行》里寫道:“卅年離家?guī)兹f里,思鄉(xiāng)情在無時已。”
對于第一次來天津的場景,葉嘉瑩記憶猶新:“當時的南大(南開大學)操場上還搭著許多臨建棚,當然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外國專家樓,我只能住在市區(qū)的一個飯店里邊。那時中國經濟不發(fā)達,又經歷了唐山大地震,南大的老師一個月的薪水只有幾十塊人民幣?!比~嘉瑩回來全是自費,講課也不要任何報酬。
當年南開大學中文系為葉嘉瑩安排的課程,是講授漢魏南北朝詩。她已經55歲,每周上課兩次,地點在主樓一間約可坐300人的大階梯教室。
初到南開授課,盛況空前。教室里滿滿當當,臺階上、窗戶上都坐著學生,葉嘉瑩得從教室門口曲曲折折地繞,才能走上講臺。
一位學生回憶道:“葉先生在講臺上一站,從聲音到她的這個手勢、這個體態(tài),讓我們耳目一新。沒有見過,真是美啊。”
葉嘉瑩繼承了老師顧隨的講課風格,“純以感發(fā)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靈的感受。在黑板上的板書也很好看,豎排繁體,一邊說一邊寫,速度很快,學生們聽都聽呆了。從那兒以后,一傳十,十傳百,很多外校的學生也趕到南開大學旁聽。臨時增加的課桌椅一直排到了講臺邊緣和教室門口,以致有時葉嘉瑩想要走進教室、步上講臺都十分困難。
為了控制教室的學生容量,南開大學決定發(fā)放通行證,學生只有拿著通行證才能進入教室。為了去聽葉嘉瑩老師的課,同學們各種法子都想了出來,有些甚至用蘿卜刻假聽課證,招數(shù)層出不窮。
葉嘉瑩白天講詩,晚上講詞,學生聽到不肯下課。她與學生們就這樣如癡如醉地沉浸在詩詞的世界里,直到熄燈的號角吹起。她做了一首詩形容當時的場面:“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臨岐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p>
從1979年開始,她就這樣一個人拖著碩大的行李箱,輾轉于中加兩國,除了南開大學,她還到北京大學、天津大學、蘭州大學、新疆大學等數(shù)十所高校,免費教授中華古典詩詞。有人問葉嘉瑩為什么要把傳播古詩詞當成自己的追求?她說“我這個蓮花總會凋謝,可我要把蓮子留下來。”“這么好的東西不講給年輕人知道,你不但對不起下面的年輕的人,你也對不起古人”。
一生只做一件事
中華詩詞濫觴于先秦,是有節(jié)奏、有韻律并富有感情色彩的一種語言藝術形式,也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學形式。嚴格的格律韻腳、凝練的語言、綿密的章法、充沛的情感以及豐富的意象是中華詩詞美之所在,詩詞是中華數(shù)千年社會文化生活的縮影。
葉嘉瑩說,詩歌的價值在于滋養(yǎng)精神和文化?!爸袊糯鷤ゴ笤娙送怯蒙V寫詩篇、用生活實踐詩篇,他們把自己內心的感動寫了出來,千百年后的我們依然能夠體會到同樣的感動,這就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生命力。古典詩詞凝聚中華文化的理念、志趣、氣度、神韻,是中華民族的血脈、中華兒女的精神家園?!?/p>
從這個精神家園中,葉嘉瑩獲得了力量。在后來顛沛飄零,甚至動蕩離亂中,她依然坦然面對人生。并且,她還將這種精神傳遞給了更多的人。
70多年的教書生涯,葉嘉瑩為無數(shù)人傳道授業(yè)。從天真孩童到耄耋老者,無不從她的講授中品味詩詞之大美,體悟中華文化之深邃。
在加拿大教書時,曾經跟隨葉嘉瑩學習中國古典詩詞的洋研究生就有十幾位,她還另外帶了一班完全不懂中文的洋學生?!?969年,我最開始教的兩位學生,原本要在美國加州大學念博士,后因反對越戰(zhàn)而到加拿大求學,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導師,恰好我剛來,就讓我教他們。”葉嘉瑩說,她用不太標準的英語,用自己對詩詞的真實感悟和真誠心,打動了這些洋學生。
不過葉嘉瑩始終認為,古典詩詞的根在大陸,用英語講得再好,也無法真正講清楚詩詞中的深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里無限的涵義和意境,就很難和外國學生說得通透?!?/p>
“我本是一個在講課時喜歡隨意發(fā)揮‘跑野馬’的人,卻要用英語講課,失去了這一份隨意發(fā)揮的樂趣。”葉嘉瑩這樣描述自己在國外講詩詞的尷尬。她還曾為此寫過一首七言絕句:“鵬飛誰與話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p>
自從回歸故土之后,葉嘉瑩的工作就變得更加繁忙了。
1989年,65歲的葉嘉瑩從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退休了,但是她對詩詞的熱愛卻不減半分。于是她開始了到處參加相關論壇、講座的生活,并且每年依舊會花費一整個學期的時間,在國內從事教學工作,致力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傳播。
1993年,葉嘉瑩受邀擔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初創(chuàng)的研究所沒有辦公室和教室,更沒有經費,她捐獻出自己的一半退休金,約10萬美元,設立“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2018年6月,葉嘉瑩向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捐出1857萬元,2019年5月葉嘉瑩再次捐款1711萬元,累計捐贈3568萬元,在南開大學設立“迦陵基金”,為傳統(tǒng)文化留下了濃重的一筆。
如今,已近百歲的葉嘉瑩仍然常常在自己的居所與學生們談論詩詞,整理自己的學術文稿。每每講起詩詞,這位素衣華發(fā)的老人便煥發(fā)出不一樣的風采。她曾在《給孩子的古詩詞》一書里這樣說:“有人問我,以后還會有人喜歡古詩嗎?我說,只要古詩存在,一定有人喜愛它。詩歌里有生命,你不會知道千年后還有人讀了你的詩歌,會感動。詩詞有生命,讀詩詞能讓人有心靈的力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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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時代 202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