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好寫多啦

■童孟侯

為《上海采風》寫過一篇《詩歌好寫多啦》，這兩天幡然覺得現如今小說也好寫多啦！當初我開始握筆何等挖空心思何等孤軍奮戰，真乃生不逢時，看看當下“公司作家”“洗稿寫手”“網絡作家”寫得多么不費吹灰之力！

當年我吭之吭之寫了兩年，總算磨出一部23萬字長篇小說《無魂航線》，那真叫苦思冥想殫精竭慮！我改裝了一個裝襯衫的盒子讓它符合300格稿紙的尺寸，把厚厚一疊稿紙裝將進去寄往人民文學出版社。我祈求老天爺千萬別弄丟了，這可是我750天的滴滴心血！

80后會問你不會再抄一遍留個底稿嗎？哪里可以啊！白天要上班晚上抄小說四個月都抄不完。90后會問那時沒有電腦打印機難道復印機也沒有嗎？哪里可以啊！謄印社復印一張兩毛，復印23萬字就是766張就要付153元錢，跟我月工資月獎金不相上下。妻子會問這個月家里要不要開銷？你的長篇寄出去肯定能換回稿費來嗎，真是熱大頭昏了！

瞧瞧眼下，好幾個大學都有了“小說影視劇聯合工作坊”（請注意是“工作坊”不要漏了一個字寫成“工坊”），內部陳設跟一般公司沒啥兩樣，電腦桌打印機臺式電腦投影幕。一旦有什么小說或者劇本的差事來了，坊主便和員工討論，框架結構人物性格故事情節，商量好了大家分頭去寫。朝九晚五上了班就寫，一直寫到五點關機下班，沒有老作家那種激情來了剎不住車徹夜揮毫挑燈夜戰，你分配在那條小說“流水線”上你就隨水流而動。比如你是寫《黑世界紅周四》這部小說的第五章第六章的，坊主會告訴你構架如何人物發展到這里是怎么表演的，請你不要突發奇想神來之筆務必忠心耿耿按部就班。

一個“公司作家”問我，童孟侯聽說你寫過一部2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花了整整兩年時間？如果交給我們工作坊推上流水線6個人寫1個月就完稿，嘔什么心瀝什么血？

大家一起寫……合作……團隊——這些詞好生耳熟。我想起來在那個特殊年代，京劇《海港》也好《杜鵑山》也好不都是集體創作嗎？這個“集體創作”換成現在的“團隊合作”雖然都很“作”，但聽上去現代氣息濃多了。

有人吐槽說這不是培養“文化工人”培養“市場寫手”嗎？這是什么話呢？文化戰線難道不需要工人？教授院士難道非看專家學者文學家的著作不能閱讀“文化工人”寫的作品嗎？那些集體的東西步調是很一致的。

如果說開設在大學里頭的“小說影視劇工作坊”還有點羞答答，還要叫教授博士碩士共同撐門面，那么大學外頭的總經理則脫了西裝露出汗背心，爽了堂（滬語，大鳴大放）成立寫作公司。不要說小說劇本，就是職代會報告年度總結人物表揚都包寫，明碼標價先付后寫老客戶九五折。以前說文學創作是沒有套路的是教不會的，現在的小說劇本只要拿到寫作公司就給牛戴上軛，鞭子響起它就筆直前行耕地耕得像模像樣。

寫作工作坊和寫作公司是否爽到爆是否頂流了呢？不，它們還有一點羈絆還有條條框框。如今要寫小說要看小說還可以直接在網絡上下達指令，就像團購一箱水蜜桃那么簡單，不必通過什么工作坊和寫作公司直接跟網站說就可以，這種方式徹底擊敗了個性寫作，因為讀者才是真正爺娘。讀者要男主人的姓名叫簡候，拎清了那就是一劍封喉意思，讀者要女主人叫寇涚，那就一定要編排一個口水仗不絕的故事。小說情節有十大類供選擇：未婚懷孕、別后重逢、青梅竹馬、婚后相處、青春校園、姐弟戀、日久生情、暗戀成真、斗智斗勇和辦公室戀情，就像進超市要啥自己伸手拿啥。

統計一下如今看這類小說的讀者多嗎？沒想到要比讀紙質小說的人多得多！一個網上閱讀者說：從小以為自己愛看小說，現在想想只不過那時沒有手機沒有WiFi。這一切證明正規出版社發行的長篇小說失去人心了嗎？有位批評家義憤填膺地說在文學“牛奶”短缺的情況下，以低度或者零度營養的“代乳品”方式填補人們的精神饑渴，但是此舉無疑是飲鴆止渴，只能制造更為嚴重的精神饑餓。這是高產偽文學！

這是什么話？網絡小說從來就說自己是“小說卡拉OK”，所謂的大眾娛樂，從來就是一目十行一次性消費，從來就沒指望過什么深厚啊有內涵啊茅盾獎啊諾貝爾文學獎啊。真正比較起來，網絡寫手還比非網絡小說家來得純真，人家不在乎稿費不在乎版稅不在乎發行量，連載一部很長的長篇小說每天更新2000個字一個月寫滿30天，網站給500元或者1000元。這點錢宵夜都不夠談什么養家糊口，但是他們堅持不懈揚鬃奮蹄這是一種什么境界？需要說明的是這還是網站給簽約寫手的錢，沒有簽約的寫手則一分錢沒得。

除了上述的寫手，還有一種隱蔽的叫“洗稿寫手”，他們采用人工+機器雙規制模式，能把別人在互聯網上的小說瞬間變成你的原創小說，一篇千字的微型小說變個形只需一秒鐘。那么偽原創度能達到多少呢？網站技術員說根本不用擔心被平臺檢測出抄襲，因為稿子洗過了嘛！

除了洗稿寫手，還有一種更加暗黜黜的寫手叫“影子寫手”，他們甚至能為前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寫一本《艱難的抉擇》，書出版了封面上并沒有他們的署名，只要某些東西到位就可以了……

以前小說投出去要闖三關，責任編輯先審看完了填寫審讀意見表然后交給編輯室主任，編輯室主任認為小說精彩有出版價值再送總編輯審閱，總編輯認為銷量不會少最終簽發。只要一關沒過，作者的連篇累牘就水漂。

那么現在網上搞小說有沒有三審制呢？此事不好說或者講不清爽，光是起點中文網紅袖添香小說網晉江文學城榕樹下等幾個在線中文寫作平臺，一天更新的字數是一個億！一天，不是一年！如果按我的長篇小說23萬字一本來算，等于一天要誕生4300部長篇小說，要審讀的話就要聘用4300個看小說的人，還必須當天就看完，第二天第三天還有一部接一部。這還只是一審，如果要三審制的話就要聘用12900個審讀人。

那么在網上寫小說的人有多少？130個1300個還是13000個呢？完全低估了，是130萬！倘若要審核或者說幫助這130萬“自由作家”至少要安排65萬有點文化的人吧？這里用得到上海本地的一句新俗語叫“有空哦”！但是回過頭來想想有空畢竟是好事可以促進就業。

人家都說做過的事寫過的字過去就過去了無怨無悔，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有怨有悔五味雜陳，為啥早年吃吃力力寫長篇小說？放到現在寫（或者叫人代寫）何等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