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杰
自現代性首先在歐洲拉開帷幕以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就以自身的現代化歷程,構建了一套以資本主義為主導的現代性話語體系。學術界關于現代性問題也一直爭論不休,它在政治、經濟、哲學、社會學、美學等學科領域都形成了各自的言說路徑。現代性到底是什么?現代性指現代社會不同于傳統社會的根本特質,是在總體上關于現代社會制度與精神的抽象概括。然而,鑒于世界各民族國家開啟現代化運動的時間、方式不一,西方現代性并非現代性唯一的構建或者言說路徑,中國現代性就是在總體上關于中國共產黨探索與建設中國現代化過程的質的規定與反思[1],并從屬于現代性的一般邏輯。中國現代性的開啟與構建直接源于西方資本主義的殖民入侵以及由此引發的回應,因此,革命成為考察中國現代性的重要因素。汪暉認為,20 世紀是一個對19 世紀的反動、沖擊、改造,尋找突破19世紀的出路,是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和各種各樣形成網絡的理論、實踐的努力[2]。西方資本主義內部沖突與危機不斷加深,社會主義運動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對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危機的理性反思與實踐反抗。在這一世界歷史背景下,中國現代性的最初開啟并非自身內部政治、經濟、文化等多種因素自主發展的產物,而是西方資本主義強勢殖民入侵將中國裹挾進現代性浪潮的后果。因此,革命在中國現代性構建中除了抵抗西方資本主義殖民以外,還肩負走向與超越現代性的重要任務。
現代性作為概念來講,是對以工業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為主導的現代社會的抽象概括,但它從來都不是一個無載體的抽象概念。在不同的現代性言說路徑中,不管是作為一種新的“社會生活或組織模式”[3],抑或是發源于西方啟蒙運動中價值理念和文化精神的特質,或者是一種碎片化的個人心理體驗與生存情境,對現代性本質的追問都不能脫離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資本主義是現代性的名稱之一[4]。馬克思將現代性理解為以資本邏輯為核心的“總體性”存在,并以此為基點深度揭示了現代性的生成、布展、悖論以及終結。在馬克思看來,現代性在資本邏輯的驅使下具有向全球擴張的本性?!皠撛焓澜缡袌龅内厔菀呀浿苯影谫Y本的概念本身中。任何界限都表現為必須克服的限制?!盵5]資本在追逐剩余價值的過程中會不斷外溢,突破空間的束縛,同時對該空間的地理、社會關系等進行革命與重構,但該過程常常以殖民的方式展開,即以資本主義為主導的現代性,必然在某一階段為解決自身的內部危機或矛盾而走向殖民擴張。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的“市民社會”一節中就曾經指認“市民社會的辯證法”,即成熟的市民社會必然會通過海外殖民來解決資本主義社會現代性問題——貧困。在此境遇下,落后國家主要以殖民地或者半殖民地的身份被世界性的現代性浪潮裹挾。
第一,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現代性與殖民主義同謀對落后地區的入侵與同化進行經典分析?!八仁挂磺忻褡濉绻鼈儾幌霚缤龅脑挕捎觅Y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的文明,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盵6]35-36與黑格爾相似,馬克思以為,資本主義現代性與殖民主義是資本的一體兩面。它一方面表現為資本主義內部的困境通過殖民擴張的方式得到緩解,從而實現其幸存;另一方面資產階級并不滿足于對國內無產階級剩余價值的壓榨,而是力圖將剩余價值的獲取擴展到世界范圍,將更多的人力、物力等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之中。由此,資本的全球布展對其所到之處原有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結構進行逐一瓦解。在社會制度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誕生與布展促使落后國家封建社會內部的革命因素日益增長;在社會生產方式上,逐漸以現代大工業代替“行會的工業經營方式”[6]32來實現社會生產的變革;在社會文化上,以世界的、統一的文學取代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在社會關系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利害和利己主義取代田園詩般的關系;在個人的心理體驗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6]34。一切關系都處在恒定的動態變化之中,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即它將我們所有的人都倒進了一個不斷崩潰與更新、斗爭與沖突、模棱兩可與痛苦的大漩渦[7]。資本主義現代性與殖民主義的合謀一方面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越出歐洲范圍向全球拓展,推動世界歷史進程不斷前進,另一方面導致落后的、半開化的國家內部前現代結構的逐步瓦解,開始效仿并從屬于資本主義國家文明。
第二,殖民擴張構成了資本主義現代性在中國“出場”的最初形式與顯著特征。相較于封建小農經濟的穩固性而言,資本主義作為一種革命的生產方式,總是不安地在尋找、摧毀與重構新的組織形式、生產方式和剝削模式,由此也在不斷地對開辟的空間進行客觀定義。近代中國在西方資本主義視角下經歷了由受尊重到封閉、愚昧的轉變,這一轉變直接源于西方資本主義工業文明與傳統農業文明的沖突。資本在一定階段為實現自身局限性的突破而向全球布展的結果是演變為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現代性所倡導的自由、平等逐漸蛻變為帝國主義的侵略與壓迫,殖民主義也逐漸遮蔽了資本主義文明的啟蒙。由此,資本主義現代性與殖民主義聯合對落后國家帶來的不僅僅是對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瓦解,更多的是對其政治制度、價值觀念等方面的沖擊。自1840 年鴉片戰爭之后,前現代與現代文明之間的交鋒使中國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近代中國經歷了由“天朝大國”到“東亞病夫”的衰落,西方列強對近代中國的瓜分使近代仁人志士開始對長久以來的政治制度、社會秩序與價值觀念產生懷疑。基于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沖擊,近代中國開始以效仿與學習西方的方式開啟了對這一沖擊的回應。
第三,近代中國現代性意識的最初出現直接源于西方資本主義的殖民擴張。自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中國就以被動的姿態在資本邏輯法則的支配下被裹挾進現代性的全球進程中。曾有學者從現代性的來源將其劃分為西方本土的現代性與“作為全球進程的現代性”。前者指西方啟蒙運動產生的一整套價值觀念與話語體系,后者指現代性從歐洲向第三世界國家的社會與民族散播的過程并由此而產生的現代性新景觀[8]。中國現代性的啟動就是后者的表現。但對于當時的中國而言,其核心問題在于如何恢復與重構在與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交鋒與沖突中失掉的民族主權以及民族主體性和認同。在以救亡圖存為主題的現代性最初構建中,近代中國也曾試圖以革命或改革的方式對西方現代性進行學習與“模擬”。包括從器物層面以“師夷長技以制夷”為核心的洋務運動;從政治制度出發,戊戌變法將資本主義政治體制與近代中國社會嫁接;提倡“民主”“科學”思想啟蒙的新文化運動等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改造。這些對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從制度、經濟、文化層面的效仿與模擬并未從根本上改變中國近代社會的處境,也直接反映出一個民族現代性的構建并非是對已有現代性范式的簡單嫁接或復制,而是在基于本民族特殊狀況與世界客觀形勢下的具體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的建構。
革命成為20 世紀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權力話語。從世界革命圖景來看,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以民族獨立、人民解放為核心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是一種“現代現象”,也是世界歷史的一部分。19 世紀末社會主義運動在全球的勃興正是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反思與校正,同步出現的資本主義全球殖民擴張也是資本主義現代性危機與問題的外部呈現。以推翻帝國主義為目標的中國革命正是對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反叛與否定,并代表著一種不同于資本主義普遍意識的另一種現代性的可能性構建。由此,它屬于世界社會主義革命的重要構成。從國內來看,一方面,封建統治是一個民族走向世界歷史、現代社會的重要障礙;另一方面,西方列強的入侵對封建文明產生強大沖擊,威脅到民眾對整個國家、社會與價值的認同。因此,中國需要建立起獨立自主的現代國家制度,包括民眾對國家、制度的認同和自身的覺醒。通過革命方式徹底推翻國內封建的、宗法的社會制度與組織,結束封建傳統統治與社會組織模式,建立起獨立自主的民族主權國家,這是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開始,也從屬于現代性的一般邏輯。
中國現代性的原始發生雖然是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但西方資本主義的殖民擴張仍是引發近代中國社會核心問題的主導因素。這一核心問題決定了中國必須以革命的方式實現民族獨立的目標,并在此過程中重構民族主體性及對國家、社會的認同。由此,以革命為核心觀念、以民族獨立為主旨的話語體系的建立,一方面歷史性地引導中華民族沖破西方現代性的殖民入侵,獲得民族獨立;另一方面以走向現代性與超越西方現代性為目標,喚起了民族覺醒與認同,成為中國現代性構建的起點。
在西方思想史中,“革命”的概念意含暴力,并兼具現代性的維度。社會革命在馬克思那里兼具政治革命與工業革命的雙重意蘊,艾瑞克·霍布斯鮑姆在《革命的年代:1789—1848》中提出“雙元革命”:激烈政治變革屬性的法國革命與工業化社會變革的英國工業革命,這與馬克思的社會革命有異曲同工之處,都包含了兩種基本的歷史運動模式。且這兩種革命從根本上都直接指向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換,具有鮮明的現代性維度。因此,革命與現代性之間具有邏輯同構性:都意味著與傳統主義的決裂。革命運動中所表征的關于社會組織模式、價值觀念等在內的整體性、根本性變革,是現代性所特有的東西?,F代性過程中對前現代制度的推翻、信仰體系的重構也需要通過政治革命或社會革命的方式來實現。革命作為中國向現代社會轉型且超越西方現代性的重要手段,它不僅是中國現代性的原初語境,也承載了20 世紀整個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集體記憶。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尤其重視國家在整個哲學體系中的位置,其原因是基于英、法的現代社會發展經驗,黑格爾認為統一的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是現代性建構的重要前提。近代中國社會的核心問題是以“革命”與“民族”為內核的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旨在實現建構獨立的、現代的民族主權國家。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是在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下發生的一場具有現代性探索意義的革命。從現代性的視角來看,十月革命為近代中國救亡圖存的抗爭與探索注入了一種既反對又超越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哲學資源。從世界歷史發展的視野來看,中國被世界資本主義體系裹挾之后,面臨的困境與任務是以落后的、不發達的經濟體對西方資本主義發達的政治經濟體系的反抗,即對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否定與反叛。因此,以建立社會主義國家為目標的中國革命,是通過對資本主義殖民的抵抗而對另一種現代性——以社會主義為內核的現代性道路的探索。從中國自身發展來看,走向現代性構成了中國必然經歷的歷史發展階段,這是基于對世界歷史發展總體趨勢客觀判斷的結果。
西方現代性以暴力與資本相結合的方式將中國裹挾進世界現代性浪潮之中,但無法強制規定中國現代性的基本結構與內容。與西方現代性不同,中國現代化性是以新民主主義革命為標志的整個民族對西方資本主義的抵抗與超越,一方面,實現了完整的、獨立的民族—國家的建立;另一方面,整個民族接受革命的洗禮,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傳統的、宗法的社會組織方式與信仰價值體系,重構起對民族國家的主權認同與民族主體性意識。但這種民族主體性意識并非西方社會崇尚的個體化與自主意識,而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客觀環境中生發出的對民族獨立與國家富強的集體性認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是對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否定與超越,它改寫了世界現代化歷史的結構,也標志著以社會主義為內核的“另類現代性”道路的開啟,豐富了現代性的內涵。
新民主主義革命對帝國主義及其封建統治制度的推翻為中國現代性的建構掃清了政治障礙,但仍面臨著挑戰和困境。這種挑戰與困境主要表現在兩個層面:首先,新中國成立后面臨著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道路的兩難選擇問題;其次,從經濟發展與現代性密切關系來看,新中國成立之初現有經濟的凋敝狀況無法支撐中國現代性的建構訴求。新民主主義革命對以資本主義為代表的西方資產階級的推翻使其自身具有世界社會主義革命的性質,在這一點上,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的本質從一開始就帶有“超越西方資本主義”的特性。因此,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既是中國共產黨書寫的民主革命現代性,又為國家通向社會主義現代性掃清了障礙。在1953 年至1956 年中,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直接促使社會主義制度在中國建立,保證了中國現代性的社會主義方向這一根本屬性。政治制度的優越性客觀上能保障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事業的穩健進行,中華民族主體性與能動性在革命中的錘煉與恢復在理論上能最大化調動人民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熱情,發揮人民群眾在創造歷史中的主體性。由此,新中國成立之初“一窮二白”的面貌通過革命辯證法與革命能動性的結合被逆轉為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中的巨大優勢。
鄧小平同志曾經指出:“改革是中國的第二次革命?!盵9]習近平總書記也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強調:“改革開放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發展史上一次偉大革命,正是這個偉大革命推動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偉大飛躍!”[10]在馬克思主義語境下,英國工業革命的發生極大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實現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在生產力變革的維度上,工業革命屬于社會革命的范疇。在此意義上,中國的改革開放也同樣屬于革命的范疇。同時,以改革開放為路徑的中國式現代化進程并非僅限于經濟領域的經濟增長,而是以生產力為根本驅動并帶動政治、文化、社會等各個領域的變革,是關于現代性全方位生成的問題,這也是對僅僅將改革開放視為經濟革命觀點的批駁。改革開放作為中國的第二次革命是我國在社會主義道路中經歷自我邊緣化之后的反思自覺:即以社會主義制度為根本前提對束縛生產力體制的破除,以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為市場經濟正名,積極主動參與全球化對資本的接納與駕馭等理論創新和改革舉措,在理論維度實現了對革命和社會主義現代化的科學認識,在實踐維度則推動中國實現由“站起來”向“富起來”的偉大飛躍,成功探索出一條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
習近平總書記從理論與現實相統一的高度作出深刻闡釋:“我們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協調發展,創造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盵11]現代性作為一種關涉社會各領域,包含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多方面的“總體性”存在,作為一種外化的方式體現在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中。在此意義上,中國現代性已經脫離了西方現代性中的狹隘規定,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規定了人的現代化是現代化的終極目標,扭轉了資本邏輯統治下人處于單向度發展的困境。以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為載體的人類文明新形態致力于實現建立“自由人的聯合體”,超越了西方資本主義以自由、民主、平等之名而行帝國主義擴張之實。此外,中國共產黨堅持自我革命也是新時代革命的重要內容。與社會革命不同,它將革命對象聚焦于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主體自身,旨在激發與保持建設主體在推進社會發展中的巨大能動性,堅決清除損害黨的先進性和純潔性的因素,確保黨始終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領導核心。
“革命”承載著中國式現代化建設的集體記憶。它既帶領中華民族沖破西方殖民主義入侵,實現了中華民族獨立與民族主體性恢復,也曾因革命范式對生產力范式的替代而導致社會主義困境出現。因此,要避開它、無視它,都是不現實的[12]。對革命在社會主義現代性中的辯證理解,不僅需要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也需要從世界革命歷史、現代史與中國具體革命中汲取豐厚的革命文化資源,這是我們重新構筑中國現代性和世界歷史的重要途徑。革命,是中國現代性建構的重要起點,當下,對它最好的繼承便是繼續以改革開放的方式將革命動能轉換到對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的具體構建中。
中國現代性的啟動并非自身政治、經濟、文化等自我發展的自主性產物,而是一個被迫啟動的過程。但它在建構中又沖破了西方資本主義對現代性的話語闡釋霸權,并在革命、建設、改革中不斷走向自我立法與自主建構,現代性也由此跳出西方的壟斷,朝向多元路徑展開,并成功書寫現代性的中國版本。與西方現代性相比較,中國由于近代曾被資本殖民以及自身民族發展的客觀因素,現代性的建構呈現出復調式特征。首先,以社會主義為內核的現代性,突破了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的話語霸權,從根基上決定了中國獨立自主地建構自身現代性的合法性問題;其次,在世界歷史的鏈條上,尤其是在西方發達國家,前現代性、現代性、后現代性呈現出相對有序歷史生成的特性,而中國的現代性建構呈現出“時空壓縮”的特征,即前現代性、現代性與后現代性之間的交錯、交織無序的共在。這種復調式特性決定了須用馬克思的“總體性”辯證法將中國現代性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它通過對具體歷史環境的命運抗爭,完成了對前現代、蘇聯社會主義現代性、西方現代性的超越,同時也對當下流行的后現代、后殖民等話語具有一定的批判作用。
中國現代性的啟動與建構具有鮮明的革命色彩。對于中國近現代的救亡圖存任務而言,革命并不阻滯中國現代化進程,反而成為中國現代化發展的必然邏輯。民族主權的喪失亟須以革命為手段爭取國家和民族的獨立主權,革命過程中形成的政治認同、民族主體重建、價值體系更新等對于構建真正意義的現代民族國家具有積極作用。社會主義制度在中國的確立直接得益于中國共產黨對革命的領導。但革命在社會主義建設階段的無差別延續也表明:要想創造出一套從根本上超越西方資本主義殖民擴張邏輯的現代化建設方案,并不能完全依賴以階級斗爭的革命范式為未來社會設計出所謂合乎必然性的理想藍圖。歷史唯物主義認為,歷史的必然性與規律的形成主要源于對生產與生活方式的構建。因此,對未來社會的創建與探索也必然通過根植于現實的實踐來解決。當社會主義革命完成之后,需要從以階級斗爭范式為核心的民族革命轉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來最終超越資本主義的殖民擴張時,脫離實踐對未來社會理想主義的“頂層設計”或者革命熱情的道德理想設定都會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巨大障礙。革命不可能因為我們排斥它、無視它而消失,其歷史記憶和心理負荷,通過詮釋實踐是獲得醫愈的一種方式[12]。因此,對革命最好的繼承并非固守其傳統范式,而是汲取革命、建設、改革階段中國現代性建構所堅持的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根據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之需拓展和重構“革命”話語。
首先,對前現代的超越?,F代性雖然在不同領域形成了各自的話語,但其共同點在于由傳統社會走向現代社會。中國現代性從屬于現代性的一般邏輯,其初衷是走向現代性。新民主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改造在政治層面完成了對舊制度的根本革命,以社會主義制度徹底結束了中國的傳統封建統治。改革開放作為“中國的第二次革命”,對經濟、社會、文化等領域進行了根本性變革,實現了社會系統運行層面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現代化是現代性的重要載體,但后發國家的現代化并非簡單的機械復制與促進經濟增長,而意味著現代性的全方位生成,即馬克思眼中的“總體性”。社會制度與社會系統的現代生成最終需要通過具體的、活生生的個體的日常行為、價值判斷和思想觀念來實現,即人的主體性的生成。在革命、建設、改革階段對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的具體構建中,個體逐漸擺脫對傳統封建、宗法等關系的依附,達到對自身主體的認同。
其次,對蘇聯社會主義現代性的超越。蘇聯是全球范圍內首個以社會主義為核心建構現代性的國家,它在結構與內涵上對現代性做出了新的規定。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為中國現代性的建構注入了兼具抵抗、超越資本主義現代性二重性特征的哲學資源。但確立社會主義制度后的蘇聯并未回答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究竟什么是現代性以及如何實現現代性的難題[13]。在這種意義上,蘇聯的解體證實了對社會主義現代性建構的失敗,但它并不意味社會主義現代性的停滯。現代性所表征的是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而非機械的經濟增長。當代中國改革開放中,與經濟體制轉型和經濟發展相適應的政治體制改革、文化建設、社會發展與生態文明建設成功書寫了現代性的中國版本,也是對社會主義現代性的科學回答。
最后,對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的超越。中國近代社會問題的核心直接源于西方資本主義的殖民入侵,它不僅導致中國對民族國家主權的喪失,也瓦解了中華民族對自身價值觀念與信仰體系的認同,使中國陷入不自信的危機中,這決定了中國對西方資本主義的排斥與抵抗。從資本主義現代性自身來看,資本對人的勞動的占有、物對人的統治導致資本主義社會異化問題無法得到根本解決,資本對剩余價值的追逐決定它要不斷地對空間進行毀滅與重構。阿里夫·德里克認為,19 世紀末期資本主義的殖民擴張以“全球現代性”[14]的面目再度出場,在資本邏輯的操控下,其實質仍是資本通過不平衡的世界政治經濟格局而對落后地區的剝削,并未脫離殖民主義的范疇。由此,從價值層面看,中國的近代歷史經驗與資本自身特性決定了中國要構建出不同且超越于西方的現代性路徑;就事實層面而言,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規避了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弊端,正在奮力譜寫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嶄新篇章。
20 世紀60 年代以來,后現代主義敘事話語有力地抨擊著現代性的資本主義言說,形成了對現代性進步觀念的系統反思。后現代主義倡導建立一種多元化的文化社會制度,與歷史哲學家和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尋求社會運動的本質和規律相反,后現代主義在一般意義上拒絕宏觀歷史邏輯的合法性與可能性,試圖徹底瓦解近代啟蒙運動以來的總體性進步觀念,希冀通過對事物本質的信仰和服從的摧毀,進入一個差異的多元化世界,從而宣布人類的自由解放。因此,對啟蒙理性的質疑、批判和超越始終貫穿后現代主義的論述。美國神學家格里芬認為,必須拋棄現代性,否則,地球上的大多數生命將難以逃脫毀滅的命運[15]。但縱觀后現代主義對現代性的批判,它更多是一種矯枉過正。戴維·哈維認為,后現代實際上是一種非批判的實證主義,因為它喪失了歷史方向感與總體的社會本質批判能力[16]?,F代性中的矛盾與問題的客觀存在具有不可避免性,但這并非能抽象討論或取舍的問題。對于它所涉及的歷史演進機制的問題,哈貝馬斯曾強調,現代性并非某種我們已經選擇了的東西,因此我們就不能通過一個決定將其動搖甩掉[17],它仍是一項未完成的設計。中國現代性的形成是基于對具體歷史環境的抗爭、遵循人類歷史發展客觀規律、建構于自身活動的造就。它的出現是對后現代主義,包括后殖民主義話語、歷史虛無主義在內的碎片化主張的有力消解與批判。
我們仍生活在現代,而不是后現代[17]。作為后發的現代化國家,中國現代性呈現出明顯的雙重特征:首先,在尚未完成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之時,就遭遇后現代主義、后殖民主義等話語對現代性的強烈批判,在尚未享受與實現現代性的解放潛能時,就已經遭遇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弊端。其次,“傳統性”因素在中國現代性中的辯證接受,以及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警惕、開放和超越,一方面,植根于中國現代性構建中的“革命”旨在實現現代性與超越資本主義現代性弊端,其中蘊含的反殖、反霸,實現人類解放目標的本質不管是在中國謀求民族獨立的革命時期,還是處于全球現代化復雜多變中的中華民族復興階段,其批判性并未過時;另一方面,對中國現代性中的“革命”因素研究則有利于消解由于“后現代”“后殖民”理論長驅直入而形成某種簡單化或片面性,從而對民族的歷史記憶和生活現狀能有一種更清醒的認識[12]。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現代性作為“一種未完成的設計”,它在空間上經歷了從歐洲到全球的擴展,在時間上從民族歷史游歷到世界歷史,在形態上實現了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發展,它不可能也并沒有停留在西方資本主義對現代性原初的規定之中,各民族與文化在實現民族現代化的過程中,都存在著對現代性原有規范作出新的解釋和補充的可能,中國現代性版本的成功就是現代性新的理念和規范生成的典范。
注釋:
①霍布斯鮑姆在《革命的年代:1789—1848》一書開篇就將雙元革命指認為1789 年的法國大革命和同時期發生的英國工業革命。